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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大俠會武功

第八章 東明淚

誰說大俠會武功 一顆烏梅 4667 2020-03-26 00:06:49

  閔洲叫來的丫鬟十分機靈,好像知道路不幻喜好似的,帶她挑著芙蓉苑內(nèi)風景最好的路逛,一直逛到院子深處,有個隱蔽的圓門。若沒有門邊上花藤纏成的枝,怕是很難發(fā)現(xiàn)此處。這門隱秘,花藤卻招搖,一堆堆的褐紅花朵繞在藤上,每朵都有她手掌那么大。從遠處看是艷艷的一片,走近了看,褐紅色花瓣十分細膩,竟瞧得出絨絨的觸感。

  路不幻第一次見生得如此雍容的花,下意識想伸手碰一碰,看那花瓣絨層是否真像看上去一樣厚實。

  丫鬟嚇得伸手攔她:“姑娘莫碰!”

  難道這花十分金貴嬌氣,怕給碰壞了?

  路不幻輕聲道:“抱歉,未經(jīng)允許擅自動手,是我的不是?!?p>  那丫鬟一副神魂未定的樣子,將她拉遠花藤幾步,才呼出口氣:“姑娘別誤會,姑娘是公子帶來的人,想碰這苑中什么都是應當?shù)?。只是姑娘有所不知,這花名為蓮剎,乃是花中劇毒?!?p>  沒想到養(yǎng)在住家院子的花竟會有毒,路不幻又看了看花瓣,不敢再伸手。

  丫鬟接著道:“蓮剎花開四季,十分好養(yǎng)活。就算沒人悉心照料著,僅靠薄土和日頭也能成活。日頭越盛,毒性越強。眼下剛五月,還不是蓮剎花開最盛之時。等著七八月的時候,花朵能漲成人臉大小,顏色更為紅艷。花瓣上細小的絨刺看似無害,實則堅硬。如是不小心碰到,刺出了血,怕是只剩幾日可活了。”

  世上竟有如此偽善的花,路不幻一陣后怕,頭皮隱隱發(fā)麻。定了定神又覺得疑惑,蓮剎這名字怎么聽怎么像是佛門之物。她自小便知佛祖菩薩端坐于蓮花之上,蓮座凈圣之極,不染一絲污濁。佛祖慈悲,心系天下,愿渡蒼生于苦難,怎會生出蓮剎這樣的毒物?想必是名字巧合罷了。不知是閔洲還是楚姨,能將蓮剎大大方方種于苑內(nèi),真真是個狠角色。

  路不幻回神,誠誠懇懇地謝了丫鬟的救命之恩。

  丫鬟一笑,更喜歡這個毫不做作的姑娘,推開半圓的木門道:“請姑娘移步到倚春居看戲吧?!?p>  路不幻在倚春居逛了片刻才驚覺,原來早些時候瞧見小巷里相對的兩扇門,一個是芙蓉苑正門,另一個是倚春居的后門。兩座園子在內(nèi)部由蓮剎花門相連。倚春居的正門則在另一側,有個比九陽樓的招牌更氣派的牌樓招呼客人。

  不同于尋常戲園子,倚春居的戲僅在傍晚時分才開,且不是一出接著一出的在同個戲臺上唱。唱戲的地方有夏閣、秋閣、冬閣三處。從正門牌樓進來,客人可依據(jù)當日戲目單子決定要去哪處聽戲。這奇怪的規(guī)矩不但沒遭人白眼,反而倍受江湖俠客追捧。愛看戲的來這是為好戲,不愛看戲的來這,是為著此處活躍的人脈圈子。僅是每晚在倚春居坐著,便能偷聽見不少江湖消息。

  昨夜客人熱情,戲班子歇得晚了,現(xiàn)下尚未準備好。路不幻此時來打擾,已經(jīng)十分不好意思,并不催著戲班子上臺。丫鬟拿了戲目單子給她瞧,路不幻是只看過幾個戲本子的外行,自然不懂這些戲講的是什么。翻到最后一頁,瞧見一出戲名里帶著十分熟悉的兩個字。

  “東明淚。”難道這戲跟東明山有關?那她必定要聽一聽。

  路不幻悠哉地坐在凳子上沏茶,杯中的茉蓮花香味正濃,蓋過了空氣中的些許胭脂氣??赡苁浅套蛉赵诖苏泻艨腿?,路不幻想起方才誤將她認作青樓老鴇,臉上微微一紅,默默在心里給閔洲好看的臉蓋上“狡猾”二字。

  雖說她很隨意,戲班子的人卻十分慌張。素來都是楚姨管著他們,鮮少與閔洲打交道,只知公子是倚春居的大老板,連楚姨見了他都要畢恭畢敬。丫鬟傳話過來,說今日公子帶來的人要聽東明淚。這戲算是埋在箱子底的劇目,只因特殊緣由唱過一回。但今日是唱給公子帶來的人,還是個標致的姑娘,怕不是他們未來的老板娘?比起悠悠哉吃茶的路不幻,后臺的戲班子快忙得四腳朝天,生怕在未來老板娘面前出丑。

  在茉蓮花茶泡到第三泡,顆顆小花不再輕盈,晃晃悠悠沉到杯底的時候,路不幻聽見戲臺子上傳來吹拉彈唱的聲音。

  先出場的是一位粉衣女子,腰間盈盈一握,垂下好看的流蘇。那些穗子隨著她的動作晃來晃去,晃得路不幻十分入迷。女子嬌羞的聲音唱道:

  “陸娘本是東明人,陰差陽錯救良人。沈郎若有癡心付,愿隨郎意入凡塵?!?p>  一位鐵青色衣衫的郎君幾步上前,輕握住陸娘的手。想必這就是沈郎了。那郎君愛憐地向陸娘處靠了靠,高聲唱道:“陸娘吶!世人皆將良緣覓,三生有幸把你尋。蒼天在上我今立誓,此生不負情與恩?!?p>  短短幾句定情之語,竟讓二人唱的百轉千回,濃情蜜意溢出臺面,一直淌到路不幻心上。她聽得癡了,原來戲本子上那些一句句像詩不是詩,像曲不是曲的戲文應像這樣伴著好聽的曲子唱。她以前不懂,只看一看戲本子上描繪故事的字段,以為文中穿插的詩句是作者實在無處釋放才華所寫的酸詩。如今一看,她竟錯過了戲本子最精華的部分,虧她自詡熱衷戲文,實在有些好笑。

  臺上二人執(zhí)手定情的戲段唱畢,轉場到陸娘跟著沈郎入凡塵的部分。這入凡塵其實就是夫唱婦隨,陸娘離了東明嫁到沈郎家鄉(xiāng),過著幸福的小日子。沒成想不出幾年,沈郎變心,拋下陸娘和小兒,另擁美人入懷。陸娘終日以淚洗面,臺上女子換上一身白衣,消瘦的肩膀隨著抽泣聳動,一下下扎進路不幻心里。陸娘將小兒放下,朝臺邊一步步挪近,顫著嗓子唱:

  “君說一雙人,妾說一世情。誓言猶在耳,日月已無心?!?p>  樂聲驟停,路娘腳步一頓,一下跌在臺上,又笑又哭的神情揪得心疼。她嗓音帶著哭腔道:“今日才知恩怨苦,亦愛亦恨難灑脫……”

  亦愛亦恨難灑脫。

  不知為何,路不幻的耳邊一直余音繞梁般響著這句,直到全戲唱完也未停止。后面的故事越發(fā)悲戚,陸娘郁郁而亡也挽不回沈郎的心,臨終前哀怨的一瞬,叫路不幻心傷地落下淚來。方才瞧見東明淚的名字便猜到是個悲劇,卻沒想到她會難過如斯。陸娘與那位扔下孩子一去不返的西鳳城主二夫人十分相似,不知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無論哪個故事才是真相,都讓她心口沉悶,一呼一吸都痛。

  戲唱完了好一會兒,路不幻才有動作。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又突然不想喝了。今日這戲看的,怕是沒心情再玩樂。

  閔洲來尋她時,看見那顆原本燦爛水靈的小石榴呆坐在戲臺下出神,眉眼低垂籠著愁云,遮得晶晶亮的眸子都黯淡下去。她一動不動,偶爾呼出不自覺的嘆息,梳得服服帖帖的發(fā)髻團子上頂著四個大字:我很難過。

  這場面實在違和,這四個字落在誰身上也不該在她身上。所謂“術業(yè)有專攻”,作為一顆石榴,只要吸收日月精華,嬉皮笑臉地長大就好了。叫一顆沒心沒肺的石榴聽戲,結果將日月精華聽跑了,招來了陰霾密布,實在得不償失。

  一襲黑裳在她身邊坐下,路不幻很給面子地抬了抬眼皮,這人在木板凳上居然也能坐出在軟榻側臥的架勢。如此氣質,若在她心情好的時候,自是會稱贊一番。然而此時她胸口上的大山還壓得緊,嘴也跟著不甜了。路不幻長嘆口氣,眉眼又垂下去。

  閔洲失笑,原來這丫頭不高興的樣兒也十分有趣。招手讓丫鬟添上新茶,看著路不幻道:“小石榴聽了什么戲?說來我聽聽?!?p>  “東明淚?!甭凡换脟@道,“這戲講得太真了,竟和……竟和西鳳城主二夫人的故事十分相似?!?p>  閔洲眉頭一動,沒料到她點了這出。東明淚戲段長而悲,只有開篇不太憂傷。旁的戲盡是將困苦難處講于開篇,結局歸落在圓滿。東明淚是極少數(shù)描繪有情人終成眷屬后的故事的,這一輪又一輪的圓滿與悲涼,誰也不是誰的因果。既是花上兩三個時辰看這樣一出悲劇,也難怪她傷懷。

  丫鬟添上了新茶,茉蓮花在水中如浮萍般微旋。閔洲嘗了一口,十分清心凝神,卻不若早上的茶順喉。這吃茶不似喝水,解不解渴不很重要,關鍵在一個心氣兒。旁邊坐著個滿臉寫著“不高興”的人,再好的茶也吃不出滋味。

  閔洲瞧著那顆悶悶的腦袋瓜說道:“東明淚的確是件真事,不過戲里唱的只是其一,我倒是知道這故事的后續(xù)?!?p>  果然,那顆小腦袋倏地抬起:“那快說與我聽聽,后續(xù)是如何了?”

  “東明淚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陸娘的娘家人。沈郎害得陸娘含恨而終,她娘家人自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卻沒這么做?!遍h洲賣關子似的停下。

  路不幻忙問:“難道他們以慈悲為懷,決心原諒?”

  閔洲笑道:“小石榴心善,但并非人人都有如此心境。人命關天的仇恨哪是簡單的一命抵一命能還得了的。陸娘的娘家人想著,殺人容易,誅心卻難,千刀萬剮豈不便宜了沈郎。于是寫了這出戲,送到西鳳城各個戲園子傳唱。這下世人皆知沈郎的負心,他顏面無光,千夫所指,也算是嘗了苦頭?!?p>  “原來如此?!甭凡换命c頭,“只是可憐了陸娘的孩子。他還那么小就沒了娘親,爹又不疼他?!?p>  “小石榴不必傷懷,這只是一出戲,必然是有些夸大了實情?!遍h洲笑,抿了一口茶道,“陸娘的孩子被照顧的很好?!?p>  只不過照顧他的人不是沈郎。閔洲將后半句藏了起來。這顆小石榴剛有幾分喜色,可受不了更多打擊。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甭凡换媒K于有了笑臉,“我是怕那孩子心里別扭。”

  “哦?”

  “亦愛亦恨難灑脫。”路不幻還想著那句忘不了的戲文,“爹娘應是世上最親近的人了。這孩子若是長大以后知道自己的娘竟是因為他爹而死,難免心中別扭,又愛又恨著他爹。又愛又恨著一個人,怎么會過得好呢,一個小孩子過那種日子,一定十分難熬?!?p>  閔洲把玩茶杯的手一滯,眼神變得溫柔,心頭一片無人之地里,靜沉的池水被柔柔地攪了攪,又撥了撥。

  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接話,路不幻抬頭,那個總是溫柔或狡猾的人正認真地看著她。這種看,不是早上他靠在軟榻盯著她的那種,也不是楚姨湊近看她臉蛋的那種。路不幻記憶中,上一次被人這樣深沉地看,還是她十三歲那年到東明山深處玩,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玩進狼窩里,師父一言不發(fā)地死盯著她看了幾柱香,最后撂下一句三天不給飯吃。

  閔洲此時的眼神也是那樣一言不發(fā)地認真,但卻不是不給她飯吃的意思,而是有一種……莫名的……

  路不幻不知該用個什么詞來形容,反正再這樣看下去,恐怕又要變成早上那樣尷尬的局面。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說的對,這只是一出戲。那孩子必定過得不錯?!?p>  閔洲還是不語。

  路不幻終于,還是被看得尷尬了……干脆胡言亂語道:“就算是過得別扭也無妨,恩怨最怕過日子。日子過著過著,再死的心結也會解開。其實別扭和心結都是執(zhí)念,全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擺脫得了。所以說,別扭的人很多,我家鄉(xiāng)的哥哥弟弟們別扭,我別扭,我看你也是個別扭的。”

  路不幻顯然已經(jīng)忘了早上學會的“要少說話,說多錯多”的道理,話匣子打開就合不上:“你看,這倚春居應是倚春而居,可聽戲的地方卻是夏、秋、冬,偏偏沒有春,不是別扭是什么?”

  閔洲聞言低笑。他建這戲園子的時候的確別扭了一下,故意耍了個“君為春而來,園內(nèi)卻無春”的把戲。若不是親耳聽到,他不會相信以她單純的心思能說出這些話。真不知是大智若愚還是平日里在裝傻充愣。

  “看來‘倚春’二字叫小石榴失望了,不如改名叫無春居如何?”

  “不必不必?!甭凡换盟剖窍肫鹗裁?,突然笑起來。

  她唇角勾起,露出潔白的貝齒,下顎好看的弧度一直連到耳垂。耳鬢處軟軟落在臉頰的發(fā)絲隨著呼吸微顫。閔洲目光不自覺地往上移,看到她一如往常嬉笑的眸子,讓人移不開眼的靈動。

  “這叫做,‘一入倚春居,即見秋冬夏’。如此來看,春夏秋冬不多不少,倒也十分圓滿?!?p>  閔洲不知道是她笑得太有神采,還是她說的比笑的還討他歡喜,那潭無人之地里幽黑暗沉的死水,從很深很深的池底,緩緩,緩緩地,冒出多年來第一顆泡泡,緊接著又是一串,一路飄搖到在池面上咕嘟嘟見了天日。

  他分不清這咕嘟嘟的異樣是春意將來還是天塌地陷的預兆,他也不在乎。怪只怪手里的茉蓮花茶香氣太濃,五月末不冷不熱的天氣舒服得讓人不想思索,眼前這顆匯聚了天地靈氣的石榴太通人性,叫他沒法只把她當個寵物了。

  “小石榴?!遍h洲輕聲叫她,言語間十二分的引誘。

  “嗯?”

  “你既知西鳳城主二夫人的事,必定也知東明淚唱的是誰了?!?p>  路不幻心里咯噔,既然東明淚是真的,想必這沈郎就是西鳳城主。

  “城主已下令,西鳳城內(nèi)禁唱東明淚。今日倚春居為你唱了這出戲,我怕是要惹上大麻煩?!?p>  路不幻呆住,只聽見有個梅子酒般的聲音像是要灌醉她。

  “你說,要怎么報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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