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路不幻不亂跑,是不可能的。
她從小就是個有靈氣的女娃娃,無論什么只講一遍就能學(xué)會,上房揭瓦一類事務(wù)更能無師自通。然而有兩件事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完美的。一件是入定般打坐誦經(jīng),另一件就是日復(fù)一日地苦練縹緲功基本招式。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兩件事可算為一類事,都需要人有極強的耐心和定力。耐心和定力這樣的好東西,路不幻雖有,卻實在不多。誦經(jīng)習(xí)武本就是沉悶克己的事,而她是個貪圖玩樂的鬼靈精,經(jīng)文記得馬馬虎虎,縹緲功也練了個半吊子。
東明寺傳授的武藝有三樣,東明拳、如意掌和縹緲功。她身子弱,塑不起深厚內(nèi)力,前兩樣武功從天資上就不很適宜,只有縹緲功可練。
然而輕功只是看起來好看,初學(xué)時卻是難以想象的苦悶。單說飛身躍上東明峰頂這件事吧,不色苦練了幾月就小有模樣,路不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足足練了八個月的伸腿、抬手、運氣。將這些看似無用的基本招式練到游刃有余,方能加入心法練習(xí)。又修了半年心法,混著已經(jīng)揉入骨血的基本功,才可躍起幾尺。再來到東明峰山頂上,從日出躍到日落,終于在第三個月的時候,第一次飛上了東明峰頂。
所以說,做個武功高強天下無敵的大俠,實在是很不容易。特別是對于路不幻這樣耐心有限定力不足的人來說,不僅苦練武功很不容易,光是老老實實在房間里呆上一日就讓她渾身不自在。像現(xiàn)在這樣一連呆個十來日,真快把她給憋瘋。于是在當(dāng)歸第十一次阻止她出門溜達的時候,路不幻終于決心起義了。
這日當(dāng)歸送來晚飯,路不幻裝模作樣地挑了幾下甜蘿絲,隨意嚼了兩口便放下筷子:“哎,甜蘿絲竟是苦的,沒胃口,實在沒胃口。”
當(dāng)歸疑惑,早些時候喝了兩大碗米粥又吃了三份素菜餅的人是誰?
路不幻喝了口水,又道:“哎,這水也是苦的,定是我心里太苦,連舌頭都跟著苦了。”
當(dāng)歸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接話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她可就等著當(dāng)歸呼應(yīng)這出戲,當(dāng)即抬手扶額,像是忍著莫大的痛苦:“我今日覺得格外憋悶,胸口隱隱作痛十分不安,似是舊疾發(fā)作。”
“姑娘還有舊疾?”當(dāng)歸嚇了一跳,“怎的不早說,我快去請郎中!”
“不妨事!”正犯著舊疾的人一個箭步拉住當(dāng)歸,扯謊道:“我這舊疾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就是須得常出門透透氣?!?p> “這……”當(dāng)歸從未聽說過這樣的病癥,不放心道,“姑娘還是叫郎中瞧瞧吧,可別耽誤了病?!?p> 叫郎中瞧?路不幻嘀咕,她吃得多睡得香,要真能瞧出病才怪呢,就是在屋里呆得無聊,一身精力悶得難受,今日無論如何都要想法子出去混混江湖滋味。
“我自小就有這毛病,已經(jīng)找無數(shù)郎中瞧過了,都說只要?;顒泳秃?。想來是西鳳城的氣候干熱,我尚未完全適應(yīng),又在屋里悶了數(shù)日,今日覺出胸悶之癥越來越重?!?p> 路不幻認真的模樣讓當(dāng)歸惶恐。公子有令不許姑娘亂跑,眼下要如何是好?
見她猶豫,路不幻趁熱打鐵道:“你放心,我不出去的,就在宅子內(nèi)走走。我看院里的花怪好看的,走近了聞聞花香紓解心悸也好。”
在院子里看花不算亂跑吧?這下當(dāng)歸點頭答應(yīng)。
路不幻大喜,幾步躍出房門,扔下一句:別跟著了,身旁有人對舊疾不利!
當(dāng)歸深信不疑,驚訝于路不幻胸悶心悸還能跑得動如脫兔,如此靈動可愛的人,難怪公子對她格外上心。
說路不幻是脫兔,真是美化了她。她一路飛奔到花園處,靠著塵翎枝深呼吸的樣子,簡直像被關(guān)了半輩子的野狗,還是咧著嘴傻笑的那種。
伸腰踢腿,甩掉這幾日的慵倦,路不幻終于有心情賞起花來。她來宅子的第一晚就瞧見這花了,白花輕綻,皎潔如月。此時天熱了些,花團爭先恐后地綻放,外層花瓣被擠得搖搖欲墜,指尖輕輕觸碰,沉重的枝子抖了抖,簌簌飄下幾片半圓的瓣兒。
路不幻伸手接住,柔軟的花帶著香氣盛了滿手,讓人有些愛憐,又有狠狠握拳揉碎花瓣的沖動。她突然想起師父教她的所謂佛心,躺在她手上的花瓣里其實也宿著佛呢。只要她心里眼里有佛,不管看什么都是佛,不管做什么事也都有佛看著她、度化著她、保佑著她。
既然如此,那佛一定知道她現(xiàn)在急需出去搜羅江湖情報吧?就算是六月夏吉賀典期間,城中恐有危險,佛也會時刻保佑她的吧?
路不幻笑著將那花瓣揣進懷里,悄咪咪來到墻頭,趁著四下無人的當(dāng)兒,一個縱身飛了出去。曾苦練了一年又五個月才學(xué)會的縹緲功,竟被用來翻墻,不知無凈大師知曉了這事會作何感想。
此時日頭要落未落,西鳳城集市正是熱鬧的時候。小商販大多靠在攤位吆喝生意,一時間大小粗細的聲音交織,整條街煙火氣十足。路不幻順著記憶中的路往倚春居方向去?,F(xiàn)下正是看戲的好時間,倚春居定無比熱鬧,多得是江湖消息打聽。
走了不久,路不幻瞧見一張有點熟悉的面孔,正是上次她跟閔洲路過的第一位算命先生。那人大約三十幾的年紀,臉頰有些圓,下巴嘟得憨厚。藍色衣衫已洗得發(fā)白,同色帽子端端正正地戴著。他正在方桌上跟自己下棋,整個人被周圍的喧鬧包圍,顯得有些冷清。不過他神情恬淡,毫無江湖術(shù)士的氣質(zhì),倒像位風(fēng)雅之士,和冷清感十分相稱。
路不幻湊近了瞧,這算命先生一顆白子接著一顆黑子,下得緩慢而篤定,像是絲毫沒注意到有人靠近。又下了幾個來回,兩根手指夾住棋子,將要落下時忽然懸起,手腕定在半空,斟酌再三依然不動。
自己同自己下棋還下得如此投入,這事兒倒能瞧出幾分禪意。路不幻佩服地點點頭,正要離開,那人突然出聲:
“姑娘看了許久,就這么走了?”
不然呢?她還要留下來用了晚飯再走?路不幻不解。
那人這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下一子,棋盤上五顆白子斜連成一串,勝局已定。
“姑娘可看出了些許門道?”
“呃……我不懂棋?!甭凡换萌鐚嵉馈?p> “無妨?!蹦侨饲浦灞P道,“今日這棋下贏了,算是件喜事。相逢是緣,不如在下為姑娘卜上一卦,算是我為贏棋積個功德?!?p> 自己跟自己下棋還分輸贏啊……路不幻一愣,只覺這人十分奇怪。聽說算命先生誆錢的居多,這人長了一副憨厚面相,但保不齊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別是胡謅了個理由騙她花銀子算命。
各人命數(shù)皆有天定,老天爺沒空管的就由自己定,占星卜卦若是能算出來,那還要老天爺,要腦子做什么?
“不好不好。”路不幻抬腿要走。
“姑娘初到此地,不想算上一卦求個平安嗎?”那人聲音輕巧而扎實,叫路不幻停下腳。
“你怎知我初到西鳳城?”
算命先生不語,伸手比劃了一下請她入座,收了棋盤,笑道:“姑娘放心,此卦算是在下為贏棋積的功德,不收銀子?!?p> 路不幻將信將疑,也罷,若是等會兒這人坑錢,她不給便是。她大大方方坐下,看著算命先生拿出個有他脖子那么粗的竹筒。
“此為乾坤卦,內(nèi)有九九八十一簽,分為上上簽,上簽,平簽,下簽及下下簽。姑娘只需想著心中最渴求的愿望,誠心誠意地默念上幾回便可搖簽。切記不能貪心,只可求一愿?!?p> 路不幻下意識閉眼,感覺這架勢和拜佛許愿差不多。只是尋常拜佛沒有許愿數(shù)目限制,現(xiàn)下卻只能想一件事。
找爹娘,當(dāng)大俠……這兩件事也算是一件吧?若是她在江湖混出名堂,成了大俠,自然能號召眾人探求當(dāng)年真相,尋得爹娘下落。若是她先尋得爹娘音訊,繼而解開陳年舊事,自然能算得上一位有勇有謀有擔(dān)當(dāng)?shù)膫b士了。
路不幻越想越覺得這兩個心愿,哦不,是一個心愿相當(dāng)崇高并相輔相成,簡直能用“萬事殊途同歸”來形容。于是吸了口氣,兩手抱著竹筒晃了晃,掉出一根簽來。
算命先生從桌上拾起簽,煞有其事地瞇了瞇眼,又點點頭。
路不幻心急知曉簽文,又怕這是枚下下簽,嘴唇猶豫地張了張,才問道:“我抽了個什么?”
“嘖嘖嘖?!?p> 算命先生咧著嘴搖頭。
“嘖嘖嘖嘖?!?p> 算命先生又搖頭。
“你倒是說呀!”路不幻心急。
“姑娘,這卦上說你十日內(nèi)將遇著一樁大事??!”算命先生終于道,“以在下的經(jīng)驗看,但凡抽到此簽的,恐怕只有兩種情況?!?p> “哪兩種?”路不幻緊張地快冒汗。
“這第一種,就是血光之災(zāi)?!?p> 血……血光之災(zāi)?路不幻僵住,不要吧,這條小命她還沒活夠呢……不慌不慌,說不定她是第二種情況。
“這第二種……”算命的突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可能要有喜了!”
……
路不幻的眉頭和嘴角不受控地抽了抽。
有?喜?
那還是血光之災(zāi)吧……佛門弟子遇上血光之災(zāi)還能當(dāng)是苦身修行,若是有了喜,可就不是修行了,那簡直是有辱佛門六根不凈一輩子遭人唾棄的污濁之輩!她堂堂東明山東明寺無凈大師座下十六弟子路不幻怎能讓師父蒙羞。
路不幻突然回神,瞧見那算命先生笑得開懷。她差點被算出個有辱佛門的罪名,他居然還能笑得如此燦爛?
“你為何笑?”
“姑娘不必緊張。”那人氣定神閑道,“所謂吉人自有天相,不管遇著什么大事,姑娘必定都能化險為夷?!?p> 這還算句好話,叫人心里舒坦些。路不幻嘆口氣,站起身道:“你這卦算得不準,定是你贏棋將我的好運氣都搶跑了,下次等你輸了棋我再來?!?p> 算命先生指指桌旁的布幅道:“姑娘再來時,尋我這招牌便是。”
“逆天改命?”路不幻念著布幅上的字。
算命的十分得意:“在下不才,混跡江湖無非是靠著替人逆天改命的本事罷了?!?p> 好大的口氣。逆天改命還算不才,那還有什么稱得上是才?
“姑娘若是不信,在下可送姑娘一個改命的法子,躲了方才那樁大災(zāi)?!?p> “是什么?!”路不幻兩只眼睛閃得晶晶亮。
“姑娘若肯聽我一言,不如盡快回家以躲災(zāi)禍,你求的事是做不成的?!?p> 路不幻聞言不悅,方才這人就道出她初來西鳳城,眼下又說她求的愿做不成,莫非他真能通神明、讀人心?她才不信,這其中必定有鬼。
路不幻厲聲道:“你是何人?為何與我說這些無聊的話?;丶叶銥?zāi)也算得上逆天改命的法子?江湖俠客以天為頂以地為底,沒有翻不過的山,知難而退算什么俠肝義膽!”
“姑娘莫急?!蹦侨松裆故?,四平八穩(wěn)的樣子,“在下與姑娘不同,只是江湖中一閑人。方才便說了,相逢是緣,此番為姑娘出謀劃策,也是念著這份機緣。信或不信,全看姑娘的?!?p> 說罷重新擺了棋盤,不再看她。
路不幻冷哼一聲離開,去倚春居的路上又見著幾個算命攤子,她特意瞅了瞅他們布幅上的字眼,全是中規(guī)中矩的算命、紫薇、八卦、相面,未有任何猖狂之詞。哪像剛才那位,逆天改命這種話也說得出,誰知那將遇大災(zāi)的說辭是不是在誆她?若是她遇著災(zāi)禍便罷了,若是十日內(nèi)未遇著任何災(zāi)禍,定要回去討個說法。
路不幻雖是個鬼靈精,卻也只是個才活了十七年的鬼靈精,尚未參透這世上許多事,其中就包括“好的不靈壞的靈”這一條。
剛走到倚春居牌樓前,就見門口的戲目牌子被圍得水泄不通。路不幻實在擠不進去,隨意挑了秋閣看戲。門前的小丫鬟似乎認得她,并不找她收銀子,喊了句“姑娘”便為她開了門。
想來是閔洲的面子格外好用,路不幻自然樂得這份能省銀子的方便,進門挑人多的地方坐下。
此時距離路不幻懂得“好的不靈壞的靈”的道理還有一盞茶功夫,她自然毫無察覺,愜意地品著茶香聽隔壁桌的八卦。
“聽說玄青教的查小爺又得了塊寶貝,是西鳳城西北部開采的金光玉?!?p> “金光玉是何物?”
“這你都不知道!金光玉乃是玉中極品,吸收了靈氣精華,經(jīng)幾十年變演,化成了一塊半金半玉的奇石。查家小爺一向愛搜羅奇石珍玩,聽說這次為著這塊玉,變賣了一半藏石才湊夠銀子?!?p> “看來這金光玉定是價值連城啊,連查家小爺那位財大氣粗的都要湊銀子……”
“可不是嘛……那可是塊半金半玉的寶貝!”
路不幻坐在一旁偷聽,暗嘆這玉石真了不得,竟還能變成金子!想來這二人所說的查家小爺是個癡心的,為了金光玉竟如此豁得出去。
隔壁桌繼續(xù)說道:“查家小爺有這寶貝,卻不私藏。聽說他要將這金光玉奉上,作為武林大會的獎賞之一。誰要能在武林大會上拔得頭籌,誰就能白得了這寶貝?!?p> “竟有此事?!”其中一聲音忽然變尖,又冷笑道,“誰知這其中是否有詐,查家小爺可不是什么善人,連自己的親爹都不顧,更別說將寶貝送給外人。當(dāng)年查小滿聯(lián)合眾人構(gòu)陷路原,誰料竟被自己的親兒子算計進去……”
“此事不可再提!”
那尖聲被另一人喝住,頓了一下便沒了音。
路不幻聽到“路原”二字神經(jīng)猛地一緊,沒想到竟真能探到爹娘的蛛絲馬跡,當(dāng)即起身要往那二人方向去。
剛一抬腿,后方傳來一陣騷動,似是有人起了爭執(zhí)。一瞬間幾道粗聲大喝,眾人驚呼聲與打斗聲不斷,桌椅板凳咚咚倒地。路不幻下意識朝騷動處看去,還未看清,余光便掃見一物往她臉上急速飛來,重重砸上她額頭,而后啪啦一聲碎在地上,是塊茶壺的碎瓷片。
她愣愣地摸了摸臉,看到指尖沾的鮮紅才感到額間一陣生疼。
媽呀,還真有血光之災(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