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跟著張晴子,一前一后,悠然如散步似的,飛檐走壁。
其實就以輕功來論,該是張晴子在他后邊。但一直以來,他都喜歡跟著她,前去如風,恣意瀟灑。
他喜歡她,羨慕她,每一次的相見與靠近,都能帶來歡愉,能夠增加心跳的速度,這在平靜無瀾的生活里,是多么的可貴難求——所以,他犯下了絕對不該有的錯誤。
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不是情愛,不是欲望,不是沒有搞清楚的一場混亂事兒……他想過好多次,掙扎,反省,悔恨——都沒有用,因為這是最簡單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是蝴蝶遇見花朵,是江河流向大海,是寶劍歸入劍鞘。
他只要見到,聽到,碰到,就會產(chǎn)生各種重復(fù)的反應(yīng),這些反應(yīng)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未曾淡去,一次又一次,就如他現(xiàn)在跟著張晴子施展輕功,在夜空下乘風而去,心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靜與放松,且還有不甚強烈,恰到好處的一些些滿足感,越是如此,越是難忘。
越是難忘,越是珍惜。
張晴子向歸家的賣酒人要來了兩壺雪梅,這種浸過梅子在雪中冰鎮(zhèn)的西鳳酒,口感酸涼,像極了情人的吻。
他陪著她坐在西城門的瞭望臺上。
城外是模糊不清的土道與黑如夜色的山峰。
他靜靜地聽著她講述這幾天的事情,如何救下江瘦花,還有接下來的打算。
瞭望臺上的風很大,一陣陣地刮來,起了呼嘯聲。所幸雪小了下來,飄在空中,只有到極近處在月光下才能看清,紛紛點點,偶爾被風帶到臉上,也不覺得冷。
只是碎得不見了痕跡。
他一直沒有說要不要幫忙。
她也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了子墨的打算,好似這件事無關(guān)緊要,與他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是子墨與她的私事。
這便是江湖,我在這兒廝殺流血,你在那兒養(yǎng)家教女。
你終究不是江湖人了,家里有妻子,有女兒,江湖事就只是說給你聽的一個故事,如此而已。
葉云生臉上是淡淡的笑容,但心里十分沉重。
他想起了那天在子墨家中,對方說的那些話:“人在江湖,或許幾年風平浪靜,但頃刻烽火連城,兇水滔天,也是江湖該有,天命難違?!?p> 葉云生已不在江湖,面對好友在江湖中的遭遇,是真正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只手輕輕地撫摸在他的臉頰,摸著他的眉峰。
張晴子看出他所想,微笑著說:“別想太多了,我和子墨都會好好的,信義盟也會越來越好的……忽然覺得,你退出江湖也沒有以前想得那么糟糕?!?p> 她的笑容能讓風都停住,是這么的美,這么的暖。
她眼中的水波好似蕩漾了起來,因為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眼前這個男人,攜著劍,穿著紅衣,臉上的神情永遠是信心十足,陽光燦爛,身上的姿態(tài)永遠是風流瀟灑,自由自在。
“不過,我還是喜歡以前的你。很幸運哦,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那時候你的模樣?!?p> 被愛著的女人說喜歡,本應(yīng)是高興的事情。
可葉云生卻高興不起來。他不想承認自己不如從前,不想說自己失敗了,退縮了,逃避了。
他們把酒喝完,下了瞭望臺,他送她回了方府,然后一個人,慢慢地在街上走回家。
床上妻子女兒都在夢里,他親了親阿雨的臉,然后在黑暗里端詳著妻子的臉,摸了摸她的秀發(fā),也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
徐青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在飯桌上等著他。
父親一直以來都借口轉(zhuǎn)運司的事務(wù)繁忙,不到深夜是不會回來的。
身為人子不得對父母有所怨言,更別提評說。
但是,他知道,父親不是事務(wù)繁忙,相反,轉(zhuǎn)運司里很清閑,父親這些年都在忙著和他的那些朋友吃酒狎妓,尤其是晚燈樓與花茶坊,父親在里面都有單獨的廂房,有不下于妻子地位的相好。
所以,若是朋友叫他去,這兩個地方,徐青是決然不答應(yīng)去的。
他陪著母親用過了飯,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下人都退去,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直到深夜,他還在一面銅鏡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言語。
其實,鐵劍書生徐青并不是個有天賦的劍客。
這事對于五臺山太乙劍派的一些老人來說,都是耳熟能詳——他的師傅涂長老跟許多人說過。
“我那徒弟不適合練劍。”
但不管說了什么,說到最后,這位師傅總是以一句話來結(jié)尾。
“不過我教了許多人,就沒有一個人能如他那般認真努力,一個都沒有呀。”
五臺山太乙劍派頂級的劍法一共五套,徐青只學(xué)了巽乾歸元劍法,不是他不想多學(xué)一些,而是力所不及。只這一套劍法,他練到現(xiàn)在,都覺尚未練好……
他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那些話,說得口干舌燥,光是茶水就喝了四壺。直到夜深了,他壓著聲音,開始注意自己的臉部表情,配合著言語。這般光景的精神勁兒,飽滿,持續(xù),待到早晨下人送來熱水,他才松了下來,拿起面巾蓋在臉上,好似要掩蓋住什么。
然后他倒在床上,臉上依然蓋著濕濕的面巾,入睡了。
睡了一上午,醒來已是饑腸轆轆,吃了些,又回到屋里,對著鏡子練習(xí)。
他像是入了魔,叫旁人見了,或許會認為他精神錯亂,不然怎么一個人對著鏡子胡言亂語?
到這天夜深了,他好似練得差不多了,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在想著什么,面無表情……過得一會兒,他又站在了鏡子前面,露出一種無奈而又必須的笑容,這笑容好似有一股無與倫比的力量,能讓人相信他所說的,是真實的,是他心里的話,是他所想的話,一點也不虛假。
第二天,他出門逛了一圈,喝了茶,聽了一回戲,晚上回到家,早早地就睡了。
第三天,他帶著鐵劍,去了方府。
五年前,徐青到過方府,當時為了一樁轉(zhuǎn)運司的事情跟方子墨商量,方子墨賣了他的面子,將一筆兩千銀子的物件給了轉(zhuǎn)運司,后來他幫信義盟兩名伙計解決了一件醉酒鬧事的案子,付清了給傷者的賠償。
方府庭院深深,或許就要在今日之后人去院空,他走過三進,在練武場邊上看著方子墨獨自練劍。
“徐兄弟要不要來切磋一番?”
他微笑著說:“還是不要了。方兄的劍,小弟接不了十招?!?p> 方子墨收了劍,笑著說:“客氣了?!?p> 將他迎進屋子,方子墨親自點茶,徐徐方畢,敬茶后問道:“徐兄弟來,可是有事?”
徐青靜聽片刻,知周圍無人,點頭說道:“方兄,徐某同是江湖中人,就不贅言,實是有要事才來……敢問方兄,近日可是救了一名女子?”
方子墨笑問:“徐兄弟是上門問罪?”
“我那舅舅與劉府有怨,這名女子身上有一封要信,我舅舅必得之才罷休,方兄可否高抬貴手?”
方子墨笑容不改,眼神卻陡然銳利了起來。
“敢問魏大人有何賜教呢?”
徐青嘆了口氣,沉默了良久,面無表情地說道:“魏大人今日就要與邱縣尉構(gòu)陷于方兄,說方兄與劉府二娘因私情,而殺劉府上下,預(yù)計馬上就要安排捕快上門來拿人?!?p> 方子墨冷笑了一聲,并不搭理。
徐青又說道:“知方兄無懼這些捕快,魏大人將與城守大人言說,派兵來圍方府?!?p> 他不等方子墨反應(yīng),直接說道:“徐某好歹是江湖中人,頂天立地,見不得這等骯臟事,若方兄愿將信給我,我可勸舅舅罷手,兩方握手言和,不起紛爭。但想方兄定然不會棄江湖道義不顧,徐某實在不忍見方府上下遭難,故而來此相告,希望方兄以大局為重,及早脫身?!?p> 方子墨料不到他會如此,詫異地問:“徐兄弟,在下將信送到開封,你那舅舅只怕要問個斬首,徐兄弟不在乎嗎?”
徐青苦笑道:“怎么可能呢?我也希望方兄能手下留情,我更希望舅舅能懸崖勒馬,可世事難如意,有因必有果,我不能見舅舅命喪黃泉,更不能見方兄府上血流成河。好叫方兄知道,我那舅舅集合了眾多江湖黑道,要阻攔方兄……其中就有徐某,哎!本是行俠仗義之事,若是方兄遭遇不測,還要背上一個勾搭寡婦滅人滿門的惡名,這叫徐某如何能忍?”
方子墨動容地站起身,對徐青行了一禮,說道:“徐兄弟前來相助之情,方子墨銘記于心,必將報答!”
徐青攔住他,滿面悲容,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苦澀彌漫全身:“徐青也是罪孽深重,當日好不容易劍下留情,誰知長安劍王那般狠毒,重傷燕歸來,竟牽連上方兄!徐某這幾日在舅舅府上,聽他們密謀,實在是心底難過,做下這里外不是人之事,只望江湖浩然之氣長存,方兄能平安將信送至開封,若如此,至少徐青能求一個心安,無愧手中長劍!”
方子墨沉思片刻,說道:“多謝徐兄弟前來相告,不然方家就要被禍害了,就算方某僥幸脫身,這府中上下遭了兵禍,跟著方某的兄弟死在陰謀里,卻叫方某如何自處,如何與他們的家人交代?徐兄弟,事不宜遲,方某這就去準備,今日就遣散眾人離開長安?!?p> 徐青好心問道:“那燕歸來如何?可要我?guī)兔Π差D嗎?”
“這倒不用,我本意這幾日就動身去往開封,已將她安置妥當?!?p> 徐青呼出一口氣,輕松地笑了起來:“如此便好,若燕歸來有何不測,我以后如何面對江湖中人……更要日夜深受良心譴責之苦?!?p> 方子墨將他送出府外,又行了一禮,回頭聯(lián)系府中上下,就急著要散家出走。
徐青一路來到魏顯府上,將事情經(jīng)過一說,魏顯立即派人告之邱縣尉,明面上安排城中捕快前往方府,要拿下方子墨。暗地里請了府上聚集的高手,在去往開封的路上使出真正的殺招。
跟隨方子墨去往開封的只有張晴子。
她騎著一匹白馬,與方子墨并肩而行,憂心忡忡地說道:“你確信徐青說得都是實話?他們怕你帶著信義盟闖出長安城,所以使計誆騙,就是為了孤立你……現(xiàn)在我們沒有幫手,他們要是一群人殺來,該如何是好?”
方子墨笑了笑,神色透著一絲疲乏,他不記恨葉云生,同樣也不會怨恨自己的妻子,可是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他都感到一種無法褪除的深深的憔悴。
“問題不在于他有沒有騙我,徐青那樣說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必須解散信義盟,讓府上的人都散了去。我不能冒這個風險,我可以亡命江湖,在官兵和江湖黑道的追殺下拼命,但我不能讓兄弟們也跟著走這條路。如果將信送至開封,扳倒魏顯,那還可以還我清白,信義盟還能生存,可是這封信要是到不了開封,我難道要讓所有人跟著我一起成為朝廷要犯?”
張晴子深知子墨的性子,也不再勸,只是嘆道:“可是這樣風險太大了,你堅持了這么多年,那魏顯找到了機會,怕是不會放過你的?!?p> 方子墨豪邁地笑道:“他手下那些人我早已打聽清楚,長安劍王,徐青,夏蕓仙,野狐子,便是算上血肉屠刀林老鬼,想要我的命,也是癡心妄想!”
張晴子道:“要是云五靖和楚客行在長安,這些土雞瓦狗還敢叫囂?”
方子墨淡淡地說道:“他們可以為了利益一起來算計我,我卻不會因為公義將好兄弟一起拖進泥潭。算計再多,也逃不過生死有命……晴子,多想無益。”
…………
這天午后,葉云生照舊帶著阿雨,到了趙府。
讓趙馀捏了劍訣,他與阿雨拆招,并又說了幾個劍招。
或許是因擔心方子墨與張晴子與魏顯結(jié)仇爭斗,他也無心練劍,就坐在練武場中。天空萬里無云,一片蔚藍,他望了片刻,正出神的時候,從長廊那邊跑來一人,氣喘吁吁地對他說:“葉先生,我們老爺有話傳給您?!?p> 他回頭,心底里有一絲擔憂浮現(xiàn)。
就聽這府中管事繼續(xù)說道:“方子墨大俠的府上,剛才叫許多捕快給找上門了,聽說城外守軍都集結(jié)了起來,有一千多人,正準備進城呢!”
葉云生大驚失色,來不及交代一句,就飛身躍出了院墻。
他一路風馳電掣來到方府,街上已經(jīng)圍滿了捕快,約有百人,人人拿著鐵尺,腰挎長刀。他向敞開的府門里望去,就見里面也是捕快走動的身影。外邊的百姓興高采烈地圍觀,也不怕事,各種議論聲,亂糟糟的一片。
他不敢貿(mào)然闖進去,在人群里聽了會兒,得知方府早已空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心里想方子墨怕是已經(jīng)得到消息,早就離開。這一去江湖之大,就不是魏顯可以奈何得了了。
雖是如此想,可仍是有些揮之不去的擔憂。他便想著回去帶上劍,再到東市叫阿譚去接女兒,這個時候,阿譚還在幫他看著面攤——不管有沒有退出江湖,不管對阿譚的承諾……他是一定要出城去找子墨的。
趕到家門前,還未入門,他就皺起了眉頭,院中坐著四個人,其中一個呼吸悠長,內(nèi)功竟是極其深厚,他實在想不出長安城里有誰具有這般功力。
推門一看,他的心忽然就沉到了谷底。
本是面攤上的方桌與長凳被擺在院子里,桌上放著一鍋冒著熱氣的面湯,桌邊坐著四個人。
阿譚似受了驚嚇,面無人色地向他望來,眼中滿是委屈與慌張。
她身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是個和尚,頭頂結(jié)疤,絡(luò)腮胡子,一臉橫肉,如同一個猛張飛似的人物。
這人就是葉云生先前聽出的內(nèi)功深厚無比之人。
且是相識,七年前,定風波劍會,他是打頭陣與方子墨一戰(zhàn)平手的南海懸佛九難。
他是正宗東禪傳人,神照天息災(zāi)內(nèi)功強橫無匹,九九八十一式天王護法劍更是稱雄江湖。
葉云生盯著九難,九難卻一個勁地吃著碗里面,看也不看他一眼。
坐在另一邊的也是個和尚,當年也在定風波劍會上,只是未曾上場比劍,此人是他的師弟,模樣中正,看似老實木訥,法號聽海。
最后一人,竟然是前不久偶遇的徐青。此刻,他見到葉云生到來,面帶微笑著說:“葉兄,勿怪唐突,九難大師今日剛至長安,聽說凌云劍仙方子墨家中遭難,特來找你解惑。”
葉云生努力平復(fù)心境,來到妻子身邊坐下,溫柔地摟住妻子的腰,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子在輕微地顫抖。
徐青小心地看了看葉云生的面色,露出歉意:“嫂夫人被我等請了回來,還請勿怪,實是在下為葉兄著想,值此多事之秋……”
他的話被九難給打斷了,和尚嗓門極大,一股氣場壓人至極。
“給灑家再打一碗面!”
臂彎里的阿譚抖得更厲害了。葉云生站起身,拿起勺子,就見九難一把按住,內(nèi)勁蕩開,吹得阿譚的長發(fā)都飄了起來。
葉云生忍著,他知道現(xiàn)在動起手來,自己會死,阿譚也活不了……
他只用了五成內(nèi)力,九難的手掌紋絲不動。
“讓你女人來打!”
他撐了會兒,松開了勺子,坐了下來。
“阿譚,給這位大師,再打一碗面。”
阿譚看了看他,堅強地忍著眼里滾動的淚水,拿起勺子。她手抖得厲害,湯灑了出來,桌邊諸人都視而不見。
忽然,九難問她:“你家中密室在哪?”
阿譚怔住了,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家男人,不知家里怎么多了一處密室?
葉云生一聲不吭,就見徐青松了口氣,九難嘿地一笑。
桌上的氣氛古怪而又壓迫,只有九難呼哧呼哧地吃著面,大家都沉默著。
九難吃完了面,說道:“剛在你屋里看過,怎么沒看到你的劍?”
葉云生輕輕地說:“娘子不愿我練劍,早些年就還給恩師了?!?p> 九難抓了抓頭皮,說道:“上清派觀云道長十年前退出江湖,還要用劍?”
“小人七年前也退出江湖了。到是那無用劍法還記在心里,若是大師需要……”
他的話馬上就被九難給打斷了,和尚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罵道:“狗才膽敢瞧不起你家爺爺!若真是呂洞賓的劍法,你葉云生該是有多無能才會混到如此地步???”
葉云生垂下頭顱,強忍胸膛內(nèi)滾燙翻涌的熱血,摟著害怕得一直在發(fā)抖的妻子。
徐青見九難不再言語,對葉云生說道:“七年前那場比劍,徐某一直念念不忘,葉兄似乎算出了徐某后十手劍招。”
葉云生苦笑著說:“徐兄高看,小人連五招都走不過,何來算出十招?再說江湖中誰能算出敵手后十招的?”
九難在邊上輕蔑地諷刺道:“你葉云生就算退出江湖了,還是人間無用!你就安安生生地賣你的面,教你的劍,你家里女人孩子,也老老實實地呆著!”
有一瞬間,他想一拳打出去。
九難感覺到了他的殺機,瞇起了雙眼。
他按捺下沖動,說道:“家在長安,還能去哪?”
徐青笑著說道:“如此甚好,在下還想與葉兄研談劍術(shù),傳聞葉兄所學(xué)劍法眾多,希望能早日指點一二。”
葉云生垂著目光,淡淡地說道:“在下不問江湖事已久,一身所學(xué)也早已荒廢,怕是要對不住徐兄了?!?p> 九難恥笑道:“方子墨如此英雄豪杰,怎與你這個廢物做兄弟!”
此時此地,再不能忍也須先忍了下來,唾面自干總比家中遭難要強。
徐青跟著九難與一直不說話的聽海和尚,走出院門,他似有些擔心,回頭叮囑:“葉兄,我舅舅安排了人看著你這里,要是發(fā)現(xiàn)你家有誰要離開長安,徐某先在此說聲對不住了。”
“徐兄,既然連九難大師都請來了長安,為何還要逼走方子墨?”
徐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你們也不是沒有好手,還要出此卑鄙的手段,怎么不公平地來比上一場?
“葉兄勿怪,實是九難大師來得匆忙,我等事先并不知曉?!?p> 九難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一股血海涌向葉云生。
就連不諳武藝的阿譚都感覺到了殺氣,脖子上的肌膚像被針輕輕地刺入。
徐青攔住九難,勸道:“大師勿動殺意,他畢竟退出江湖七載,有家有女,想必不會冒險來壞我等大事!”再又轉(zhuǎn)頭對葉云生說:“葉兄,凡事多想想家里的娘子與女兒?!?p> 葉云生心知若不是徐青阻攔,今日就要和阿譚慘死在此,感激得彎腰行了一個大禮。只是直起身子的時候,九難猛地一巴掌打了過來,嘴里還罵:“灑家容你活命,你不給灑家行禮?”
葉云生被打得跌退出去,摔倒在地,半邊臉紫青發(fā)腫,嘴也打破了,血滴在衣襟上,發(fā)絲凌亂,狼狽至極。
九難再不瞧他,大步離去。
徐青對他露出歉意的神情,就要離去,葉云生終是忍不住哀求道:“徐青,江湖事江湖了,你們用官府對付方子墨,妥當嗎?可還講江湖規(guī)矩?”
“我家舅舅是長安主薄,家父是轉(zhuǎn)運司判官,葉兄替我回答可好?”徐青不為所動,轉(zhuǎn)身而去。
葉云生緩緩地出了口氣,被阿譚扶起身子。他抱住妻子——剛抱住,妻子就哭了,大聲痛哭。
這哭聲,比剛才那一巴掌,更讓他怒火中燒,只是怒氣被強壓下來,復(fù)又一陣痛苦哀傷像針似的刺在心頭。
“不要怕,沒事了?!?p> 阿譚只是哭。院里亂七八糟的,不用看,屋子里也肯定被翻得一塌糊涂。
他不能帶著劍,去找子墨了。
他不知道方子墨有沒有算到九難會出現(xiàn)在長安城,如果沒有算到的話……
前面生死一線,他不怕死,但是妻子也在,他還是忍不住心慌,恐懼。
現(xiàn)在恐懼遠遠沒有離去,因為他開始擔心兄弟,擔心晴子。
阿譚還在哭,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組織淺薄無力的語言去安慰。此時此刻,他對家人無能為力,對好友的生死,更是力不從心、無可奈何。
九難的出現(xiàn),像一塊大石,將他牢牢地壓住了,讓他動彈不得。
哭了好久,阿譚在他的懷抱里昏睡了過去。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阿雨還在趙員外府上。他將妻子抱進屋子,放在床上,看著阿譚沒有血色、滿是淚水、凄惶委屈的睡容,他在心里無比地痛恨,痛恨九難,痛恨自己……
可他不能再放棄,再逃避,他有妻子,有女兒,他先得讓家里一切安穩(wěn),所以他必須堅持下去——無論是什么樣的打擊,都必須忍受,忍受,再忍受!
他運起全身內(nèi)勁,明光照神守遍布全身,許久之后,他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絲毫受傷的痕跡。
他要去接回女兒,所以,他拍了拍自己的臉,彎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