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聽海和尚帶著十余人,快馬加鞭趕往商州的時候。
王小君在存香坊里和幾個師兄正喝著酒。
存香坊是商州所轄洛南縣里最奢華的一間酒坊,由于縣中多是“黃河歸魂劍”王平的弟子,所以存香坊中三兩桌里便有一桌是熟識,往往一場酒會喝到天亮。
王小君是王平的長孫,一身武藝得了王平的真?zhèn)?,雖則十七歲的年齡,但在師兄弟間威望甚高。
這晚,他被請來喝酒,本應與以往一樣,爽快淋漓,可現在他坐在那里,卻一副心事重重,興致索然的模樣。
“沒想到真是誤會了那人,師父回來跟他交談一番,居然讓師兄們給他賠罪,還在家中擺了酒!”
“你別說,鐵劍書生好歹是長安城有名有號的江湖人物,你也看到了,擺酒賠罪后,師父不是請他切磋?他擋下師父一百五十余招方才落敗,即便幾位師兄怕是也稍有不如?!?p> “小君,你和他相斗,能贏嗎?”
“你怎么說的話,小君會贏不了?”
“小君,你今天是怎么了,悶悶不樂的?”
王小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為什么往日的美酒,今天倒在嘴里,卻是又苦又澀……
前些日子,他練劍練得心煩意亂,便來到這間酒坊里獨自喝酒。
那本應是與平常無甚區(qū)別的夜晚,可當一位姑娘走入酒坊后,這個夜晚就成了王小君最難以忘懷的一個晚上。
他還記得她當時穿了一件淺絳色長袍,窄袖直領,下擺繡了紫色的丁香花,系著紅色的披風,個子不高,但腿的比例很長,顯得亭亭玉立。這位姑娘已過了豆蔻年華,猶帶青春可愛,眉眼靈氣逼人,尤其是一張嘴,嬌艷欲滴,微微彎起的嘴角,精致迷人。
王小君是個非常善良與熱情的年輕人。
他見這位姑娘找不到空桌,便請她來自己這桌,知道她是特地來品嘗存香坊最好的美酒后,就讓店家上了最貴的,他在這里生活了十七年,自己都沒有喝過的美酒。
可他一點也不心疼口袋里的銀子,相反,花光了所有的銀子,他都十分開心。
因為,他看見這位姑娘天真爛漫的笑容,便覺得,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在這笑容里。
王小君敬了幾位師兄一碗酒,拱手說道:“小弟還有些事要辦?!?p> 諸位師兄也不挽留,皆看出他的心不在此處。
夜里的風吹過,街上只有幾個酒漢,走著走著,王小君就一個人漫步于街上了。
也不知為何,風帶著暖意,竟比白日里還要溫暖,本該是漫漫寒夜,他的胸膛卻微微發(fā)熱,被風吹得微醺。
腳步越來越快,轉眼就來到一家客棧門外,他在洛南縣土生土長,又是王平之孫,也不怕別人說閑話,直接躍上了屋頂。
還記得那晚酒桌上,他與姑娘喝完了一壺酒后,對方笑瞇瞇地問:“你知道天底下,酒在什么地方喝是最舒服的嗎?”
他傻傻地問:“不是在酒坊里?”
她帶著他來到了客棧的屋頂,躺在帶著寒氣兒的瓦面上,蹺著二郎腿,抖著小腳丫,一邊往嘴里倒酒,一邊瞇著眼看著頭頂的黑夜。
他看得入迷,過了很久才問:“你叫什么?”
她彎起嘴角:“我叫紅豆?!?p> 他馬上就想到了那句詩:“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抱歉。”
“為什么要跟我抱歉?”
“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
“沒關系,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這些日子,王小君無數次念過這句話,每次念來,都會覺得心情很好——她知道,我是個好人。
他剛躍上屋頂,臉上便出現了笑容。
因為,紅豆就躺在屋頂上,還是蹺著腿,手里拿著酒壺,像貓一樣瞇著眼,望著頭頂的夜空。
他安靜地來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喝過酒了?為什么不來找我呢?你知道,我在這里,只有你一個朋友?!?p> “師兄們請我去的,不好推脫。”
“沒有關系,以后你來長安,我請你喝?!?p> “聽說正有人來接他們走。你不留下阻止他們離開?”
“我打斷了夏蕓仙的兩條腿,又設計讓徐青留在這里,到了今日,也差不多了,勝負已見分曉,不用多此一舉?!?p> “我還想請你來家里坐坐,交了你這個朋友,又是在我這里……我娘做的菜很美味,對了,家里還有兩壇上好的西鳳酒?!?p> “不要啦,我去你家讓你祖父用劍抽我嗎?”
王小君著急了起來:“我可沒有告訴祖父!我誰都沒說!”
紅豆笑瞇瞇地拍了拍他,說道:“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說呀!”
他安靜了下來,有些羞澀,正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就聽紅豆說:“我有一位很重要的人,這些年心心念念,離了家,就是為了找他。若不是為了這事,我早已到了長安。這些日子還好有你陪我,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忍耐?!?p> “他是你的親人?”
“恩人。我年幼的時候,他背著我,殺透百多人的陣列,殺得一身紅衣全成了黑色,月華般的劍身上,血都凝注了。他身上流著血,卻在出來后的第一刻,先看我身上有沒有受傷?!?p> 王小君注意到紅豆說這番話的時候,眼中閃動著靜如星河般的光彩,悄然而璀璨,令人神往。
她好似看著那人的背影,在刀光劍影中飛騰,一邊害怕,一邊又被他身上那股勇敢無畏的氣息給撫平心中的懼意——便是這許多年過去也不曾淡忘。
“你想去報恩?”
她又彎起了嘴角,卻不答話。
第二天,在紅豆騎著馬離開洛南縣之后,聽海和尚帶著人,趕到了縣上。
找到客棧,徐青正在屋里休息,見了他,禮畢交談了一番,了解長安之事后,道:“未想竟是如此結果,可悲可嘆!”
聽海卻笑著說:“非此結局,魏大人就要頭疼了。徐兄弟,盡快收拾與我回長安吧?!?p> “夏蕓仙腿傷未愈,需要準備一輛馬車?!?p> “無妨,我在此地有一位朋友,這就去問他借車。”
聽海未帶旁人,獨自走上長街,一路走得極慢,逛到一處茶水鋪子,見到外墻上好似被某樣硬物砸出的碎裂痕跡,仔細端詳了一陣,沿著其中最長的一道裂縫所指的方向,漫步而去。
到了轉角,在靠著墻邊的地上果然又是出現了如同方才所見的一處碎裂痕跡,他便按著暗記所指,來到一處看似尋常人家的小院。他推門而入,院中除了一地枯葉,四下無人,他又走進正屋,就見一名年輕男子倚著墻面席地而坐,手里正捧著一把團扇,在其上針繡。
他一身衣衫花色斑斕,東拼西補,顯得很是滑稽,且一個男人對著一把女子所用的團扇針繡,更有怪異之感,偏偏他一臉專注,好似所做之事無比重要。
聽海便安靜地站在原地,一聲不響,只默默地看著他。
過了良久,這人“哎呀”地叫了一下,怔怔地盯著團扇上的圖案——他繡得十分漂亮,即便是長安最出名的繡娘也繡不出如此精美絕妙的圖案??伤荒樛锵?,隨之露出了傷感的神色。
這時候,聽海方才說道:“少主,還是不像嗎?”
他盯著那圖案,難過地說道:“我明明是按著記憶里繡的,可每次完成之后,都不如記憶里的模樣?!?p> “或許是你那時候年紀太小,記得不夠清楚?”
“不會的,我每日都看著娘親針繡,如何會記不清楚?!彼鋈淮陝与p指,一縷火焰憑空出現在他的指尖,緩緩移動到了團扇上,他看著團扇被燒著了,上面繡著的湖塘荷葉在火中一點點化為灰燼,神色也漸漸平靜下來。
聽海好似司空見慣,并不驚訝。
“少主,為何只有你一人?”
“我讓他們趕去了玉山?!?p> “可是有什么意外?”
“我晚到了兩日,錯了時機,不便在此地動手了?!彼α诵?,“就像我在想女人,也有男人看上了她,這人居然還是王平的長孫,在王平的地盤上動手,成算不大。我在這里見你一面,便要趕去玉山,在那邊等她?!?p> 聽海思量了片刻,說道:“讓小人陪您一起去吧?”見年輕男子無動于衷,便走過去匍匐在地。“若不是當年被老爺救下,將小人送去佛家學藝,如何能有現今的生活?小人想陪著少主一起去為老爺報仇!”
年輕男子還是無動于衷,打定了主意勸道:“海叔,你知我事算七八,若不是擔心王平的長孫一路追去,我也不會親自前往。你還是將我安排好的事情完成之后,等我們回石村匯合?!?p> 他將聽海扶起來說道:“家中存世之人已然不多,我不想有誰出了意外,你更不可以……此次她既然一人出行,當不會有意外。再說,收拾了這個丫頭,我爹的仇人不是還活著嗎?”
“為何不讓小人直接去殺了葉云生?”
“呵,葉云生若是如此簡單就死了,這個江湖,還有什么好玩的?”
年輕男子站起身子,走到院中,伸了一個懶腰,高高的個兒晃蕩著身上五彩斑斕的麻衣,像白日厲鬼一般,回頭自得其樂,無比滿足地笑道:“你看,我一再逼他,不是將寧家牽扯進來了嗎?”
“確是如此,寧家這丫頭,也是為了他才離開了江寧府?!?p> “可惜,之前綁走葉云生的女兒,本要殺死那女孩的,被個叫彭關力的給阻礙了。當時我不便露面,要讓他們替死,不然又能逼葉云生再蹚入這潭渾水,又能叫他感受一下喪女之痛!”
“少主在當時結交馮暨北與彭關力,小人還體會不到妙處,后來見他們真?zhèn)€被鼓動去對付趙府公子,小人才知少主計策手段,實乃神鬼莫測!”
“既然我活著是為了給我那個短命的老爹報仇,那就要把報仇這件事好好玩下去。”
年輕男子說完之后,忽然就陷入在十分荒唐的寂寥中,腳下跳著莫名其妙的舞步,像個稚子在自娛自樂。
聽海見他這副樣子,卻滿臉痛苦地彎下腰,行了一個禮。
他擺了擺手,很是厭倦地說:“好啦,馬車在邊上的宅子里,你去拿了送他們離開吧?!?p> …………
自從兩條腿被那個瘋女人打斷之后,夏蕓仙吃足了苦頭,整日在床上養(yǎng)傷,動彈不得,好不容易等聽海來了,被抬進馬車,知道能回長安,心想到了魏府,至少有伶俐的丫頭侍候,總好過在這里苦熬,精神也放松了下來,睡了一個大覺。
這一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午時,方才醒了過來。
她掙扎著坐起身子,靠著車廂窗邊向外張望,見遠山連綿,云彩紅艷如火,路邊上枯寂的田野里,幾頭老牛在閑走,不禁悠悠然地呼了一口氣。
“徐青,可有吃的?”
她叫喚了一聲,等了會兒,不見動靜,又喚了一聲,奇怪了起來。
有人騎著馬來到邊上,探頭看進來,卻是聽海和尚。
“徐青呢?”
“馬車行得慢,他先一步回長安,走得遠了?!?p> 夏蕓仙氣道:“這人,丟下我不管啦!可惡!”
聽海老實憨厚地笑了笑,安慰道:“某在一邊照看著,夏仙子莫要如此怪他,稍等片刻,某去拿干糧來?!?p> 馬車挑道,不知為什么,聽海卻沒有走官道,曲折前行,走得盡是好山好水,慢悠悠的,好似郊游一般。
夏蕓仙有傷在身,心靈在之前也受了重創(chuàng),這一路正好放松情緒,也不覺得時光緩慢,路途孤單。
過了三日,到了一處村落,此地人煙稀少,并無多少人家,村中土道上也不見行人,各家門戶俱都緊閉。
夏蕓仙正探頭觀望,就見跟著馬車的三騎,除了聽海之外另外兩名騎手也不打聲招呼,就往前加速,各自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大聲喊道:“回來了,婆娘快開門?!边@兩人牽著韁繩,進了兩戶人家之后,門一關,好似回到自己家中似的。
忽然馬車停下,她也看不見,就聽到響動,知駕車之人跳下馬車,然后傳來一陣叩門聲,隨后這人與聽海招呼說:“大師可要來小人家中用飯?”
聽海笑著回道:“不了,記得去莊子上領錢?!?p> 那人十分高興得說:“好嘞!”
夏蕓仙心知不妥,手伸進懷里,卻摸不到本該有的飛梭,頓知大事不妙,可兩腿斷了,能如何折騰?只有靜下心來,向外邊問道:“聽海大師,這是何處?他們不與我們去長安了嗎?”
聽海的臉又出現在窗邊,還是那副老實憨厚的笑容。
“夏仙子莫急,某有一位朋友在前邊的莊院,先去討一頓熱飯吃。”
她笑了一笑,應了下來。
現在,只有聽海和尚駕著馬車,車里坐著不能行走身無利刃的夏蕓仙。
與前邊的小家小戶不同,在村的盡頭,建有一座如同小山似的莊園,外邊圍著粗木柵欄,里面是一片棗林,靠近就能聞到濃濃的棗香。
林子里不辨東西,走了半柱香,才走出林子,幾座青瓦灰墻的屋子,東西各有亭榭長廊,邊上還有池塘青石,氣派非凡。
聽海下了馬車,也不交代一聲,管自己走了。
未過多久,就有人挑開門簾,上了馬車。
夏蕓仙見是兩名女子,后邊拖著一頂軟轎——兩根竹竿,綁著一張竹椅,顯然是事先就已準備妥當。
她心中又悔又驚,悔是不該讓徐青先行離開,驚是到了如今地步,不知聽海意欲何為。
兩名女子身懷武藝,抬著她不見半分費力,一路進了一間臥房,將她扶上床后便退了出去。
她躺了許久,越躺越是焦急,就見聽海走了進來。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么?”
聽海站在床邊,依舊是那副笑容,“此地主人心儀夏仙子江湖威名,特地請仙子來此小住幾日?!?p> “他是何人?”
“目前不在此間,待過上幾日,夏仙子就能見著。屋外候著兩名女子服侍,有事就喚她倆,勿要客氣?!?p> “聽海,你這么做,不怕得罪魏大人和徐青嗎!”
“方子墨一事已經了結,夏仙子也已無用,魏大人和徐青又怎會關心,怎會知道?”
面前之人的笑容變得格外的狡詐,可惡,讓她再忍不住,挺起身子,雙手抓出,想擒住對方!
聽海卻理也不理她攻來的兩手,只一掌拍在她的腿上,就見她一聲慘嚎,摔倒在了床上。
“夏仙子還是莫要自討苦吃的好?!彼贿呎f著,一邊自床下抽出一只幾乎頂到床板的大箱子。
他便半蹲著,看著夏蕓仙。
心知對方在等自己去看個究竟,偏偏忍不住好奇,她抓著床沿,移動身子……
這箱子被一層琉璃封口,可以透過綠油油的琉璃看到里面的景象。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毒蝎子……
夏蕓仙冷笑著說:“這些小東西,我看著可嘴饞,油炸清燉,滋味絕妙。”
聽海將箱子推回到床下。
夏蕓仙猛地撲向他,嘴里喊道:“老賊禿,跟你拼了!”
聽海又是一掌打在她的腿上,將她打得在床上扭動如蛇,疼得一臉冷汗。
她還是不放棄,倔強地叫道:“要殺要刮趁早動手,莫要讓你姑奶奶傷好,百倍俸還!”
聽海也不跟她廢話,再一掌打在她的腿傷上,疼她一陣慘叫。
見她不再折騰,聽海才說:“這些本不是為你準備的,安心等上幾日?!?p> “你到底是為何人謀算于我?”
聽海走到門邊,回頭笑了笑,問她:“你可曾說過,‘何家早就落寞了,江湖人誰還會在意?’可還曾說過,‘下三濫這個名字,起的恰到好處。’夏仙子,你瞧不上何家沒關系,但不該瞧不起‘下三濫’”
夏蕓仙聽了他的話后,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她江湖日久,自是知道,那些年瞧不起下三濫何家的人,最終都做了他們的狗。
下三濫整人的手段,再硬的人都吃不住……
身子躺著的床下邊就是一大堆的毒蝎子,若是這些爬到身上,她不敢想下去。
是何家,居然是何家!
她叫了起來:“聽海大師,你且聽我說?!?p> 可聽海已經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