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來吧，木旭，坐下，陪朕喝杯茶，來人，給木愛卿倒上?！憋w華亭內(nèi)的陛下拿起空的杯子看了看，朝身旁的奴才擺了擺手，幾名太監(jiān)就端上一個杯子，給杯子里滿上了茶水。
“謝陛下?！币簧聿家碌哪拘癯谅暤?，站了起來，坐在了石凳之上，腰背挺直，神色如常。
“好茶，讓你品一品?！北菹虏]有身旁的奴才給自己倒茶，那奴才也不敢倒茶，只得讓當(dāng)今圣上的茶杯空著。
“好。”木旭只說了一字，伸出手拿起茶杯飲了一口。
“如何？”陛下臉上略帶笑意，面目和善，若是不知曉之人，說不定還真認(rèn)為眼前的人是陛下的“愛卿”。
“好茶。”木旭放下茶杯，“此茶味甜爽，這杯中茶葉芽尖朝水面，懸空豎立，如群筍出土，又像銀刀直立，是那君山銀針。湯色橙黃明凈，香氣清純，陛下所飲之茶實(shí)在銀針中的珍品。”
“好，愛卿果然是那識茶之人?！北菹屡牧伺氖郑D(zhuǎn)身向身旁那舉著茶壺的太監(jiān)，“你把這茶壺給許奕，然后你等就都退下吧?！?p> 此話剛落，那許公公叫小步快走到這太監(jiān)身旁，接過了茶壺舉著，而其余太監(jiān)宮女都離開了，整個亭內(nèi)，就三人。
“陛下怎么不喝茶？”木旭眉間微動，看向了陛下身前那杯空著的茶杯。
“朕空著肚子等日后之茶呢?！北菹驴粗矍斑@個中年人，這個與他對立多年的男人，最后，還是如其他七國之帝一般，來了京都?！澳厩?，你給朕說說，你在蜀地，多喝些什么茶啊。”
“陛下，罪臣多喝青城茶?！蹦拘翊鹬櫫税櫭?，用手捂了捂胸口，很快臉色變化如常。
“許奕，我記得你入宮之前也是那蜀地之人，你且與朕說說，你在蜀地之時可曾飲過青城茶？”陛下的視線轉(zhuǎn)向那彎著腰舉著茶壺的許公公。
“回陛下，奴才在蜀地喝過?！痹S公公連忙應(yīng)喏。
“哦，木卿，那青城茶滋味如何？可否與那君山銀針一比？”陛下對著茶水之事格外感興趣，一旁舉著茶壺的許公公一動不動，那低垂著的臉上神情肅然。
陪在陛下幾十載的許公公當(dāng)然清楚，陛下披掛上馬幾十載，哪怕平定中原之后的征戰(zhàn)七國，陛下都不知親征了幾次，而那時，天下大勢，陛下完全不必親征的，七國必敗。
陛下，是個武人，而且是個舉世無雙的武人，陛下，愛飲酒，從來，不愛茶。
“滋味各不相同，不好相比，況且青城茶量產(chǎn)甚多，蜀地人皆可飲，不似那君山銀針產(chǎn)量極少，普遍滋味也無法與君山銀針相比，不過若是下了初春這最后一場雪，摘下山頂被雪覆蓋之芽苗嫩葉，其各種滋味，足以與陛下這杯君山銀針媲美?！迸c當(dāng)今圣上不同，木旭，是個真正懂品茶的人。
“好，那朕欲命這雪后之茶為貢品，其每歲可有十八斤乎？”當(dāng)今圣上，靠在椅背上，目視這眼前的人。
木旭竟直視陛下之眸，“有。”
“好?！北菹轮刂氐卣f了一聲，站了起來，朝著亭子邊走了幾步，在扭頭看向布衣之人，“木旭，朕得謝謝你，當(dāng)年中原局勢之亂，風(fēng)云莫測，若是你當(dāng)年率蜀地萬軍直入中原，說不定現(xiàn)在咱兩的位子，得換一換了。”
這會兒，舉著茶壺的許公公只恨自己沒有多長兩只手，能夠堵住自己的耳朵。
“陛下此言，罪臣并不認(rèn)同?！蹦拘衽e起桌上的茶杯，又飲了一口，君山銀針味道再好，還是沒有那青城茶喝得舒服啊。
此話一出，那許公公更是手臂微微顫抖，好在其陪伴陛下左右已有數(shù)十載，不然剛才這一下，非得嚇得他把手里的壺給晃倒不成。
“哦，你且說說?！北菹虏]什么生氣，反而面目平和地讓木旭繼續(xù)說下去。
“陛下平定中原，一統(tǒng)七國，乃是大勢所趨，天選之人，就算當(dāng)初罪臣率軍入中原，結(jié)局也不一定會翻轉(zhuǎn)?！蹦拘窈缺M了杯中之茶，把茶杯往桌邊一擺，就放在許公公面前。
“許奕，還不給木卿倒茶？”陛下沉聲說著，面朝外看著亭外風(fēng)景。
“是，陛下。”許公公這才直起一點(diǎn)身子來，穩(wěn)住雙手給木旭的茶杯里倒上了茶水。
木旭接過滿上的茶杯放在了自己身前，“況且，這個天下，誰來治，從不是那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怎么治，才重要。”
“哦，若真是木卿所說，朕一統(tǒng)奈斯大勢所趨，誰來治，也不是關(guān)鍵，那么，為何這幾十年你還偏安一隅，為何不早早向朕投向，為何，非要朕的大軍破入你劍門關(guān)，你才肯投降，這幾十年，你為何不降！”陛下轉(zhuǎn)過身來，聲如洪鐘，更是邁開大步從亭邊走到桌子旁，就立于許公公身旁。
直到這一刻，才覺這年輕時披鎧甲征戰(zhàn)十載，年老時披上黃袍的老人那身姿還是如此雄壯，如一頭年邁的獅子，卻并未真正地衰老。
“請陛下原諒罪臣，罪臣貪戀世間富貴，貪戀天府府邸，貪戀人上之人，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蹦拘裾玖似饋?，手里舉著那茶杯，對著陛下舉著。
“罪臣今日以茶代酒，向陛下謝罪了。”木旭一飲茶而進(jìn)。
謝罪之后的木旭離開了，飛華亭下只有兩人，陛下與那還舉著茶壺的許公公。這會兒的陛下又坐回了椅子上，看著眼前石桌上的兩個空杯，就這樣么。
就這樣么，陛下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飛華亭的穹頂，亭木上彩繪著諸多栩栩如生的神仙與云彩，就這樣么，蜀地，也是我的了。
“許奕。”
“奴才在?！痹S公公手舉茶壺，茶壺的溫度已經(jīng)下降，茶水，有點(diǎn)冷了。
“你去蜀地一趟吧，拿著朕的圣旨，這蜀地，也該好好洗洗了?！北菹麻]上了眼，呼吸著湖上吹來的空氣。
“奴才聽令?！?p> 從紫宸殿走到紫薇城的城門有多遠(yuǎn)，這世上很少有人知，更罕有人敢去計算，私記皇宮地形，乃是大罪。
一席布衣走在皇宮之地，并無太監(jiān)引路，也無禁軍環(huán)繞，他就這么獨(dú)自走著，恍若步行無人之地。
中年男子鬢若刀裁，眸若枯萎的星辰，男子的眼眸從先前踏入紫薇城之時就只有沉著和深邃，但這會兒，男子的眼眸里生出些溫柔里。
這個曾經(jīng)世上極尊貴的人，他在向南邊的城墻走著，可他的雙眸，正望著西邊，那是他故鄉(xiāng)所在，是他孩子所在。
木旭的步伐越來越慢，伸出手捂了捂胸口心臟處，心臟跳動地極快，那絕心蠱早已貼在他的心臟上，斷了他的心脈，只要絕心蠱再有所異動，他就會身死。
作我木旭的后代，不好受吧，木旭望著西邊的天空笑了笑，這一下，一股血液涌上喉頭，從嘴里不可遏制地流了下來，而木旭也沒有想要遏制的意思，任由血液流淌。
一步一步朝前走著，那血液流淌在地上，劃出一道線來。
“我木旭，天府府主，應(yīng)是對得起天下眾生，對得起蜀地百靈，唯獨(dú)，唯獨(dú)對不起吾之子，對不起，吾之妻。”木旭一字一字地望天說著，每吐一字，便有血液涌出，最后，這一席白色布衣終于倒了下去，就倒在紫薇城城門一里處。
這布衣面先朝西，而后朝南。
南邊有吾妻，南邊有佳人。
世人知她為蝴蝶夫人，而木旭只稱她為千潯。
天府府主，木旭，死于紫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