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蝴蝶海（一）

　　我們逆流而上的小舟，一次又一次地，被浪潮推回原點。

　　——《了不起的蓋茨比》

　　三年前

　　她曾是個女仆，沒受過教育，也沒有過信仰，因為舍命救了一個人，有幸來到了天堂。

　　可此刻她近乎匍匐在冰冷的地上，如最虔誠的殉道者。

　　只有頭還仰著，她是柔弱的，卻擁有著水一般的眼神――那是最鋒利的寶劍都無法斬斷的執(zhí)念。

　　“最虔誠者只祝禱，不虔誠者才有所求?！庇绣氵h的聲音從通天的階梯盡頭墜落，帶著高處的云霧獨有的寒冷，“你的愛人殺氣太重，注定會下地獄，所以你們也不得相見。”

　　她瑟瑟發(fā)抖，眼神卻依舊決絕。

　　那單薄的唇輕輕開合：“求您了……神明大人，求您了……”

　　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神明在她的堅持下沉默了，過一會兒，悶雷一般威嚴的聲音又回蕩在天地。

　　“即使放棄去往天國的機會？”

　　她毫不猶豫：“是的，我愿意?！?p>　　“即使你的靈魂會永遠漂泊在陰陽兩界的夾縫里，你也愿意嗎？”

　　“是的，我愿意。”

　　“即使你生前的名字會被我篡改？即使你的記憶也會被我剝奪？即使你再也記不得他的模樣，你也相信自己會認出他嗎？”

　　她愣了幾秒，咬牙道：“是的，我堅信著?！?p>　　過了一會兒，神明滿意地笑了起來。

　　“那么，歡迎你成為新的引路人?！?p>　　“瑪格麗特，”神明笑了，“這是你最后一次聽見你的名字?！?p>　　一年前

　　天空是藍色的，白云緩緩地游動著。

　　風徐徐經(jīng)過耳畔，拖慢了時間。

　　許諾躺在地上，自從來到了這個世界開始，她就很久沒有這樣看過天空了。在身體還很小的時候，老師教導過她：在不甘的時候，就躺下看看天空吧。老師還說，當你把那片藍色都囊括入你的雙眼，靈魂便會得到寧靜。對上了神的視線，自己的存在也理所當然地渺小起來了，內(nèi)心的不甘也變得微不足道了吧。

　　那時她修性尚淺，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而長大后，她很少有閑暇的時光了。

　　可即使是現(xiàn)在，她理論上要得到永久的平靜了，可是起碼現(xiàn)在。許諾依然感受不到，老師說的那種寧靜。

　　可能是因為有個人在耳邊煞風景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叫得聲音都在發(fā)顫了。許諾在心里小小的抱怨，真是聒噪啊，葉殤。就不能讓她好好地最后地看一眼這個世界嗎？

　　嘿，你這個混蛋男人，你怎么還把頭擠過來了？你耽擱了我思考人生了你知不知道？你這人怎么不講理呢？能不能把臉移開？要知道，我現(xiàn)在……

　　我現(xiàn)在不想看你的表情。

　　許諾平靜了幾秒，掙扎著開了口，垂死的守護者對自己的戀人說著最后的話，血堵著喉管，每吐一個字，就冒出一點血泡。

　　然后她就咽氣了，靈魂擺脫肉體變得輕盈，蒼穹之上投下了一道光，那是神的手，邀請他去天堂。

　　神說，跟我來吧孩子，你將來到一個沒有痛苦沒有分離也沒有遺憾的樂園。

　　許諾轉身，最后看了一眼葉殤，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有很多遺憾的。

　　六個月前。

　　死了半年后，在蝴蝶灣有了份叫引路人的工作，生活得也還行，就是每天都失眠。

　　那天好不容易睡著了過去，夢見了一個人吧，還沒怎么看到臉時，就被她的老前輩桓姐扇醒在了床上。

　　睜開迷蒙的眼，毫不夸張地說，在一片黑暗中，她看見桓姐的眼睛在發(fā)光。

　　“許佳，”她的聲音很激動，“我告訴你，我見著那個人啦！”

　　許佳愣了三秒，明白她說了什么，驚喜道：

　　“真的嗎？真是恭喜啊！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你有沒有跟他相認??！”

　　“他去了天堂。”桓姐眼睛都笑彎了，“我沒有告訴他，我怕耽擱他呢。而且見一次也就夠啦，我當引路人不就是為了這天嗎?！?p>　　她的聲音里是由衷的喜悅，于是許佳便忽略了她言語后的一點異樣。許佳那時甚至還笑著開起了玩笑，她笑著說：“桓姐啊，你倒好了，等著自己等著的家伙啦，我可還早，連那個人是誰都不知道啊?！?p>　　“而且啊，你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以后可別是要消極怠工吧?！?p>　　她突然就安靜了，那雙眼睛這么盯著許佳――賊亮。亮得她有些害怕。

　　過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了:“怎么會呢？我可是全勤勞模你桓姐啊?！?p>　　許佳悄悄松了一口氣，她又開口了。

　　“佳佳啊，幫我個忙好嗎？”

　　“什么??？”

　　“幫我保管個東西?！?p>　　她把手上的一個手鏈給退了下來：那是一條細細的銀色手鏈，綁著朵小雛菊的墜子。這據(jù)說是去年鬼節(jié)時她在紅海邊撿漏時撿到的玩意。她寶貝得不得了，一直貼身帶手上。

　　許佳的心開始有些不安了：“桓姐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啊?！?p>　　“那你為什么要把這玩意給我？”許佳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你不會是暗戀我吧？”

　　她拍了一下許佳的頭：“胡扯，叫你收著就收著，而且不是給你的?！?p>　　許佳疑惑地望向她，她頓了頓：“你要是以后遇到一個叫湮雪的姑娘，就把這個東西給她，人家才是正主。別問為什么，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許諾拿女人最沒撤了，只能乖乖閉嘴目送她走到窗邊，窗是開著的，她就是從那里進來的。此時陰冷的風把窗臺上紫色的月光拂落在地板上，她走在一片紫色的光暈里，潔白的裙子揚起來，像是馬上就要被吹散的云。

　　“桓姐，”許佳忍不住了，“真沒事嗎？”

　　“當然啰，我什么時候騙過你?！被貞业氖撬实男β暋?p>　　許佳對女孩，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信任的。她這么說，許佳便也信了。許佳正要繼續(xù)去回味那個沒做完的夢時，她又開口了。

　　“佳佳?！彼蝗婚_口，“不管再難熬，你都不要去找蝴蝶夫人好嗎？”

　　“蝴蝶夫人？”許佳愣了愣，笑了，“不是說找了蝴蝶夫人的人，下場都不太好嗎？放心吧，麗姐，我又不傻?！?p>　　“那就好?！?p>　　她撂下這句話就離開了，許佳追上去時，外面沒有了人，窗外飄過幾團鬼火，它們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后來許佳經(jīng)過她的散魂之地，那天陰著，所以就沒有了月亮。我面無表情地仰著頭，對桓姐說，桓姐桓姐你真了不得，我一直以為人死后就沒了別離，沒想到才死了半年，就被你打了臉。

　　有幾滴雨落進許佳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