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介紹:
榮耀了300年的大唐帝國、東方的巨人,無論安西、北亭的白發(fā)老兵用多么殷切的目光東望著,無論邊地的民眾還如何固執(zhí)地自稱著唐人、使用著邊緣被磨損了的開元通寶,這巨人還是到了垂垂老矣的暮年。
如同盤古一般倒地的巨人,尸身四分五裂,但秩序永遠存在,在分裂的唐土之上,軍閥豪門、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們在征伐中,逐漸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王國”,五代十國,北方初期以朱溫建立的后梁為強,而江南地區(qū)則以楊行密建立的吳國為首。楊行密死后,新主荒淫,權(quán)臣張顥徐溫興起。
正文
天祐十五年(公元918年)。
夜風漸漸涼了下來。
深藍色的天幕密布繁星,如同一條綴滿了鉆石的天鵝絨掛毯,四角包裹住平野青潤的大地。
牧草隨著風倒了下去,像被人撥開似的,露出草叢中潛伏的蒙面少女。她一身青衣,貓咪打滾一般懶散地仰躺在草里,腰上的佩刀也像豹子打呵欠時露出的長牙,散發(fā)出漫不經(jīng)心的殺氣。遠處是幾叢篝火跳躍的營帳。
夜深了,人聲漸熄。蒙面少女抬頭看看偏西的滿月,猛地翻身,豹子一樣敏捷而無聲地,向營帳四腳而去。
帳中少年戎裝剛褪,一身金紋白綃的中衣束在腰里,手中持著一卷《春秋》。跳動的燭火雕刻出他有些過于幼齡而精致的頭顱,仿佛與他猿背蜂腰的頎長身量不配。電光火石之間,他倏地立身拔劍,高長的身量拖下一道銳利的影子,指向夜風的進口——營帳被劃了一道口子,獸皮兀自飄動,目中精光暴露:“何人鬼祟,現(xiàn)身!”
這是怎樣一雙動人朗目!這是怎樣的一株庭中玉樹的少年!
偷窺少女目中的殺氣如同跳動的燭火一般碎了。
——“殺氣一露,機已失矣。”
少女腦中莫名跳出大師兄的告誡,可是纏著紅絲帶的命牌已在她手中——獵人出行,每矢必中;白鳥落地,絕不撲空!這是獵人城刺客的信條,箭在弦上,是不得不發(fā)了!
骨女刀撕開營帳的皮韋,蒙面少女像一只青色的鷂鷹,與冰涼的夜風一起躍進帳中。
“先吳王公子,睿王楊浚?!”
少年凜然一笑,算是默認:“哼,誰派你來的?!徐溫手下沒人了么,竟用這般弱小之流!出招吧!”
刀劍交擊,劍氣激蕩;金玉搏鳴,火星飛濺!
“獵人城,青鶻突!”
——“青女,這是你第一次領(lǐng)命牌,萬事以保險為上?!?p> “可是,命牌不是‘獵人必中’么。一定要讓十六國遍知,上了命牌的必定會死,還在現(xiàn)場留下獵人城的印記,好讓人人得我們?nèi)f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如同探囊。若是刺不中,還要派遣更上級的刺客……長兄放心啦,我不會帶累你的!”
“領(lǐng)命牌時……你,了解吳國嗎?”
“吳王公子賞金百兩,刺中可震懾天下諸侯節(jié)使,有何不利?”
“如果失敗……”
“放心,獵人不會失敗。如果真的失敗,也不會留下一絲痕跡。這是規(guī)矩,不是嗎?”青女眨眨眼,但那時她記得大師兄微微張開又合上的嘴唇,月光照得他更虛幻了,微微顫動的睫毛像是冰做的蝴蝶,隨時都要羽化而去的樣子。
“好刀法,竟能接我昆侖山劍法百十余招。只可惜,太軟?!睏羁iL劍一挽,曲腿弓腰,猿臂輕舒,準備做最后的擊殺。
刺客的虎口已經(jīng)發(fā)痛了——骨女是把好刀,已在對方的劍上砍出不少凹痕,只是,她抵不住對方的雙手長劍。體重和身高差異太大時,正面襲擊絕對是最壞的選擇。最糟的是,賬內(nèi),西府武林的英雄衛(wèi)士以七星陣、賬外的弓兵隊已團團將她圍住!
“不要放箭,我拿住他!”看青鶻突跳出營帳,弓兵呈半圓狀后退,所有的目標都對準她,楊浚喊道。他踢開賬簾,長腿一縱跟出來,炫耀似的顯示了他的好身手。營火跳動著,映亮了他臉上孩子氣的得意。
焦灼而沒有優(yōu)勢的對峙,劍尖和箭尖似乎將空氣凝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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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其必備,對方最要保護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生處?!?p> 弓兵不敢放箭,怕誤傷!
正面突圍不是生路,必須要沖到楊浚身后!
青鶻突扎穩(wěn)步伐,正面面對楊浚,然后全力沖出。刀劍交鬢,楊浚長劍一纏,鎖住了骨女刀!反手一旋,青鶻突力不能持,武器脫手!吹毛斷發(fā)的骨女倒擦著她鬢邊而過,撕開了她蒙面的黑紗,刀劍反映的閃光照亮了她清麗的臉龐!
楊浚愣了一下,劍刃沒有落下去,任由她穿過空檔躥到身后。
弓兵反應(yīng)很快,立刻跟到楊浚腳下,弓弦拉滿,等著他的命令。
他只是呆立著望著青色的身影在夜色中變遠變小?!肮印睕_上前來的中年幕僚問他,楊浚擺擺手:“算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孩子氣地笑,“反正這個學藝不精,先生不用擔心。西府武林應(yīng)已盡數(shù)收于我的麾下,只是,她是齊國公派來的么?”
玄靜搖頭:“此次公子一統(tǒng)大唐西府武林,齊國公當真得知必然大為忌憚,若然動手,必不會如此冒失,或是奪璧,或是殺人,這都是打草驚蛇之舉。至于此人是何人派出,我們可以暗查。公子可有線索?”
“她的兵器——她說,獵人城?”
玄靜目中震驚又若有所思:“獵人城?——白鳥落地,寸草不生,傳聞中的殺手之城???若真如她所說,睡海璧可全,他們亦可為我所用。此事交由屬下。只是經(jīng)由此變,可見居心叵測之人甚多,徐溫專權(quán)、社稷如置于累卵之上。公子你也該快馬加鞭回到廣陵,輔佐吳王?!?p> ******
為防追擊,青鶻突一頭扎入最近的河流,沿水流漂了大約半個時辰才渾身冰涼地上岸。她倒在牧人的草堆中,從懷中摸出那塊浸濕透了的奪命牌,如今這名字在摩挲下竟有了些溫度。她知道,他讓了她生死相搏的那一招。
臉上一陣疼痛,她伸手一摸,似是劍傷——糟了!蒙面哪兒去了!丟了?什么時候?是在水里?還是——
刀劍對撞的火光在她眼中閃過?!懔?,這下子,成了明牌了!——“如果失敗,不讓別人知道是我們做的就好;如果讓別人知道是我們,那就一定要成功。”——命牌在她手心微微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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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城。
白鷺城一般的堡壘,半山腰平臺的鴿舍前,一個瘦削溫和的鳳眼少年在掃著地。他布衣短袍,只領(lǐng)子處是茜紅底的蘇繡,一只鳳凰在化火涅槃。一陣咕咕聲,他認出那只綠鼻信鴿:“你怎么回來了?!蹦区澴雍軠伛Z信賴地跳到他臂上,伸出一只腿。
他讀完紙條,臉色微變,急忙朝城中奔去。
“總導師!總導師!青兒,她出事了!”
端坐在城中最高層的黑衣人嗓音干?。骸俺酀}子,白虎神是兇神。青女,她還沒有殺人的覺悟?!?p> “可是,命牌轉(zhuǎn)明……您認為青她有能力二擊必殺么?能,能讓我去助她么?”
黑衣人巋然不動,仿佛與想象中的對手對峙似的,正坐面對者面前的一扇屏風。那屏風上只裱著完整的一張熟宣,上下樘間金絲吊掛著一片四分之一的白玉璧,玉璧上隱約辨出是四神白虎的雕像。露出臉來,臉上竟是一張猙獰的天狗面具:“你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近日我與城主商議,與南吳正有一樁交易要做。你既然擔憂,便到廣陵去吧;組織人手,正好協(xié)助你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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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水師都指揮府,陳設(shè)素簡,兵戈肅殺。
堂中南面而正坐者,廣額長眼,豐頜有須,雖逾知天命之年,目中仍精光威嚴。他向副將點點頭,令如臂使指,號角聲起,城墻要塞下的金陵水師列成雁雙翼陣!
突然,鼓聲大作,旗語傳遞,傳令兵高喊:“有人掠陣!”
金戈交鳴,雙翼合圍,似是大雁撲翅、雙掌交合。正當望樓上的斥候努力眺望被困在陣中的到底是何物之時,將待合攏的雙陣鋒線突然像拍擊到礁石的海浪一般,由中線向兩側(cè)倒退,一陣人仰馬翻。斥候不待定睛,一道人影梯云而上,翻身越過要塞前被削得尖銳的木蒺藜鋒鏃,如白鳥飛猿,攀著土筑城墻中加強的竹筋,如履平地一般躍上了凹凸的城碟,直干指揮府正堂!
斥候愣了一下,猛然大喊:“鳴鑼!警衛(wèi)!有刺客!”
指揮府中,一道白影翩然站定,他雙手交覆,垂目而拜,睫毛微微顫動,如同被光照亮的羽毛:“齊國公在上,獵人城白懸鵺,再拜稽首?!?p> 鳴警的鑼聲在他身后慌張地追過來。
在嘈雜的腳步聲、兵戈出鞘聲和衛(wèi)士氣喘吁吁的咒罵聲中,徐溫拊掌大笑。
“一騎百萬師,一諾千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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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朱樓紫幕,雕梁畫棟;絲竹珩佩,環(huán)燕曼歩;連空氣中漂浮的都是花雨脂粉之香。隨著宦官次第的傳召,年輕的睿王冠佩五珠,紫衣玉帶,解劍步入?yún)峭鯇m。
“臣楊浚,參見吳王。參見太后?!彼L身下拜。
“免……免禮平身?!贝嗄鄣耐晱奶笊砗笪肺房s縮地出現(xiàn),龍座上的十歲稚童冠冕齊全,他看到是楊浚后,表情陡然自在了很多,“堂兄,你此番北行,游歷武林,又有什么好玩物什?”
“是。臣行至北海,得玉璧一只。此璧夜放華光,明可鑒人,更有字跡顯吳興之祥瑞。只是如今光天化日,要在暗室之中觀賞?!?p> 史太后道:“睿王有心。既是如此,如意,收下玉璧,引睿王入館娃宮。朱瑾將軍,你也隨哀家一同觀賞玉璧。”
——廣陵。指揮使府。
徐溫長子徐知訓看完信,抬眼,打量著面前過于年輕的信使和他手里托著的檀盒:“開過么?”
“不曾?!?p> “哼,楊氏能招引群雄、廣攬食客、不棄雞鳴狗盜之徒,我國公府難道就沒有制衡之術(shù)么?他能得楊行密遺留之璧,難道我徐氏就沒有人效忠獻璧么?——打開?!?p> ——暗室中玉匣一開,滿室光華,待眾人適應(yīng)了光線之后,那玉璧上投射出青龍之圖案。
“徐溫暴橫篡權(quán)、染指廢立,先聯(lián)合逆賊張顥弒殺先王楊渥,后以毒計謀害忠臣李遇將軍,使我楊氏大權(quán)旁落、賢臣凋零,幼主飽受欺辱。太祖行密一代英主,今得此天兆,乃先祖有靈,佑我楊氏子孫,清君側(cè)、誅佞臣,重振大吳國祚!”
——檀盒一開,眾人耳中皆是一凜,如同被憑空中存在的力量擭住又松開,半晌才得以回神。待可矚目一觀之時,盒中一片四分之一的玉璧,正是龜蛇相纏的玄武神像。
“龜船即是水師,靈蛇騰化成龍,齊國公伏羲之相,此乃天意!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
“天命在我?!彼麄兌及l(fā)出被神憑附一般癡迷的喃喃。
只有一直低垂眼眸的少年殺手,突然抬起眼簾,那修長雋美的雙目之中,是寒冰一樣清冷而警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