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澈荔城下了一場大雨,院內的山茶花被雨水打落了大半,殘花貼在濕漉漉的青磚上,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淡香。
段傅均說今日會有客人到訪,早早便讓我等在了門口。可院門外陸陸續(xù)續(xù)路過了一些行人,卻沒有一人走進我們這小院。要不是門梁上的聽風鈴時不時的發(fā)出聲響來,我還真懷疑段傅均是不是因為我昨日在他的茶杯里放了蜣螂,所以今日他蓄意報復,讓我在這院門口罰坐的。
也許是雨后的清香太怡人,亦或是雨后的暖陽太舒適,等不過兩個時辰,我的意識漸漸開始渙散……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隱隱地感覺自己面前站了個人,從眼角的余光中,我恍恍惚惚看到了桃色的裙擺,再往下……是一雙腳,一雙血淋淋的女人腳……
就是這一雙腳,驚得我一個激靈,游離的腦袋外面輕飄飄的意識“唰”地一下回到我的腦袋里,我那軟趴趴的貼在門上的身子也在那一時間出于本能地坐直,甚至是我的每一寸皮肉都繃緊了。
簡單點來說,就是我在看到那雙腳的時候,一下就來了精神。
我的視線慢慢往上抬去。
那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人,只是面色有些蒼白,長發(fā)齊腰,發(fā)絲略顯凌亂,一身風塵仆仆,看起來有些落魄。
最引起我注意的,除了她那一雙布滿血浸浸的腳以外,便屬是她的眼神了。
這個女人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東西了,帶著一絲探索,又被她面上的冷漠所掩蓋,仿佛一切對于她來說都不存在任何意義??珊么跷乙彩腔盍饲q的,怎么還看不出她眼睛里其他的東西。
那是陷入潭底落入深淵的絕望,以及失去一切的木訥??尚Φ氖牵谷贿€有一絲掙扎……
眼睛是承載一個人的經(jīng)歷的東西,所謂飽經(jīng)風霜,渾濁或清澈,這些從眼睛里透露出來的東西,往往都向別人透露著主人的心境。就像一個人變老的標志,不是他慢慢變白的頭發(fā),也不是那些悄悄浮現(xiàn)的皺紋,最先老的,是一個人的眼神。
哈,不好意思,我扯太遠了。
那女子與我對視半晌,最后還是她先開了口,聲音很輕,怎么說呢,那聲音輕得算不上溫柔,聽起來用“空靈”二字形容應該最為貼切。
“聽聞,這里有位桃仙,能允我一個愿望?!彼沁@么說的。
聽了她的話,我這才完全確定,這個女人就是我今天等的人。
也是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后,我才緩慢的站起了身來,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朝她笑了笑:“不知姑娘可帶來了惜卿閣的帖子?”
那女子抬起手來,纖細的手指夾著那張緋紅的帖子,緩緩從寬大的袖袍里伸出來。大概是動作太慢,配上她那副尊容,看起來像是一個被人當做人偶的行尸走肉。
我接過她手中的帖子,看到燙金的“惜卿閣”三個大字上印著一枚血指印,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我側過身,讓出路來,朝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請隨我來?!?p> 那女子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在我邁開步子后,她才抬腳跟了上來,我這時才注意到,那女子腳上細小的傷口應是赤足長途跋涉而導致的,可除此之外,她的腳腕上還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傷口,明顯是被刀子剜出來的,鮮血淋淋,血肉模糊。她每走一步都應是疼的,可她除了面色稍顯蒼白,卻不見她的眉頭有一絲的緊蹙。
我抬手扶風推向聽風鈴,只聽得聽風鈴發(fā)出長串的輕靈的聲音。隨著鈴聲的落下,廳堂的木門才緩慢的打開。
段傅均著一身月竹錦襕,坐在廳堂正位,微抬著那削得勻潤如璧的下巴,神色淡然得將目光落在我倆身上。
我將那女子引到段傅均的對面,向女子介紹道:“這位是段公子,接下來由他與您交接,我會在旁邊記錄您所說的每一句話。還希望姑娘的每句話都要好好掂量,不得有任何隱瞞?!?p> 說完,我走到桌子的側面,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筆墨紙硯,確定無一遺漏之后,這才坐了下來。
女子還站在那里,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將輕淺的目光落在段傅均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姑娘請坐?!倍胃稻_了口,聲音輕輕柔柔的,與魔妖兩界傳聞中的樣子格格不入。
那女子微微點了點頭,舉止端莊的坐了下來。段傅均親自為她斟茶,然后將茶盞輕輕地推到了那女子面前。
收回手后,段傅均這才算是開始了今天的正題,道:“姑娘既然能收到我們的帖子,必然對我們還是有些許了解的。畢竟能來這里的,都是有所求的,但既然走進了我們這惜卿閣,該講的規(guī)矩,我還是得再講一遍。”
段傅均那纖長的手指在紅木桌面輕輕地敲了兩下,繼續(xù)說道:“世間情愛,包羅萬象,有人終成眷屬,有人愛而不得。而我們這里,便是給那些情愛不得善終的人提供幫助。可這‘不得善終’又有著千千萬萬種,我們只看你的故事,是不是能值你所要的‘幫助’?!?p> 段傅均說完這些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又放下杯子,朝那女子看去。
我接著段傅均的話說道:“一會兒我會進入到你的記憶中,你只管陳述你想陳述的,而我會進入到你所陳述的事實中去?!?p> 我注意到了這女子的神情,那從我初見到方才一直是波瀾不驚的臉,此刻卻有了動容。她似乎是在回憶什么痛苦的事情,緊抿著雙唇,眉頭緊蹙,微微頷首,放在案桌上交叉的十指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發(fā)白。
我坐在側面,聽見她沉重的呼吸,一吸一呼,三次之后,女子終于抬起了頭來,此刻的她似乎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
她說:“我還想再見他一面,我想問問他,為什么?!?p> 我將筆蘸好墨,將面前的手賬順平整,拿起了女子方才給我的帖子翻開來。
女子繼續(xù)說道:“我叫葉歡,郁清城第一茶商葉氏二小姐?!?p> 我落筆的手驀然一頓,愣了半晌,抬頭去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帖子上面的內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段傅均似乎是看到了我的猶豫,微微傾身朝我這邊瞅了一眼,也是微微一頓,但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坐直了身子,朝我擺了擺手,道:“無妨。”
我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這才落筆。
“貞樞十二年,陽春。
懷愿者葉歡。
記錄者暮昭?!?p> 哦,對了,我叫暮昭,也就是這位女子開頭所提到的——桃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