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易歡傷心
下了朝,眾人都來恭賀易歡父子,往日寂靜的丞相府,一時間人聲鼎沸。
天上打了幾個響雷,烏云蔽日,卻一直不見落雨。悶熱的氣息,混雜著往來的酒氣,仿佛壓得人喘不過氣,丞相府的喧囂一直到了入夜才漸漸消停。
易歡的臉上泛著酒醉的紅暈,小廝扶著他跌跌撞撞地返回房間。奴婢們在門外偷偷說,少爺今日大喜,從未見他喝這么多的酒,可見是真高興了。
易歡獨(dú)自坐在凳子上,掌中握著一方錦盒。
燭火輕搖,在他身上蒙了一層微光,他仿佛入定了一般,劍眉星目,睫羽如扇。
那年,顏夕與他一同隨鹿知先生求學(xué)。顏夕初生牛犢不怕虎,只身一人騎馬去探清原的迷霧森林。他騎馬去尋他。尋見時,顏夕已經(jīng)被這林中的瘴氣迷暈。他受了不少的傷,林中枯枝樹藤頗多,發(fā)帶刮斷了,他披頭散發(fā)地躺在鮮艷的花叢中,仿佛花中精靈,一眼驚鴻,美得讓他心魂顫抖。那一刻,他便猜出,南山王府變故,不得不朝潛夕替。
易歡打開錦盒,里面是那條斷了的發(fā)帶——他將這枚發(fā)帶藏起來,連同他的情思,一同收藏起來。
從小,他是在父親諄諄教導(dǎo)下成長,身為相府之子,凡事必須規(guī)行矩步,做眾人之表率。儒學(xué)禮教,將他束縛成世人眼中的翩翩君子,也是自己一直都無法喜歡的模樣。那人恣情瀟灑的性子,如同甘霖一般吸引著他的靈魂。
他想,顏夕那般熱烈的性格,若是她愿意……
想念及此,他鼓起勇氣奪門而出。
身后書童還在喊,“少爺,這么晚了您去哪里?”
“隨他去吧,不撞一次南墻,他是不會死心的。”丞相大人望著兒子遠(yuǎn)去的背影,長長地嘆息道。
此時此刻,顏夕正與李慕宸在書房議事,熱茶燙了三次嘴,涼茶喝了兩三杯,這一宿仿佛都心不在焉。素秋通報,顏夕神色一動,若有所思地匆匆去了。
漆黑無聲的花園,繁花正茂,濃濃的郁金香,映著小橋流水的粼粼水光,幽靜得仿佛那日的迷霧森林。
“易兄,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易歡的面容隱沒在黑夜中,一時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顏夕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心中咯愣一下,立時佯作欣喜,“今天事務(wù)繁忙,未及恭賀易兄大喜,如今易兄不僅是天子門生,更是陛下的乘龍快婿……”
“夕兒……”
他緩緩的一聲喚,換來她長久的一片沉默。
他叫她的真名。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她的女兒身。
“送你。”他遞來一個錦盒。
顏夕猶豫著伸手接過,打開,里面是一枚玉佩,壓著一條斷了的發(fā)帶。
玉佩,她記得。前世,她萬般珍惜地收藏著,最后在易歡死的那日,一同埋進(jìn)了他的陵墓里。易歡告訴過她,這是母親的遺物,是贈送給未來兒媳婦的當(dāng)家信物。
顏夕一遍一遍地?fù)崦衽?,還是遞回了給他,“玉佩太過貴重,還是還你吧,這發(fā)帶……我便收回了?!?p> 易歡的滿腔熱血,被這寥寥數(shù)語,澆了個透心涼。
接過玉佩,太過沉重,他踉蹌了一步,顏夕反射性地將他手臂握住。
只一句“小心?!币凰?,手便松開了。
“夕兒……”
手臂上被她握過的地方,仿佛還在顫抖,一個激靈,他幡然清醒過來,顏夕父兄失喪,南城艱辛,她一人獨(dú)自支撐偌大的王府,家國天下之前,他卻還在給她增添煩惱。
“易歡,玉瑤公主很好,你以后會喜歡她的?!?p> 易歡搖了搖頭,發(fā)紅的眼底,映著無言的悲憫,他伸手摸了摸顏夕的臉,哽咽道,“讓夕兒為難了,是為兄不好?!?p> 夜空中又打了一個響雷,氤氳的水汽籠罩著濃濃的花香,顏夕的身體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氣,滑坐在石凳上。
易歡走了,她怔怔地望著漆黑的夜。空氣中殘留他身上的酒氣,她揚(yáng)手,“拿酒來?!?p> 侍婢呈上一壺酒,她接過,一飲而盡,吼道,“再來?!?p> 膠著了一日的雨,終于傾盆而落。
她獨(dú)坐花園里,周身被澆得濕透,那些她原以為忘了的,再一次清晰地映在腦海里。
前世,丞相嫡子賜婚皇帝幼女,南山郡主沖冠一怒為藍(lán)顏,趁著四王之亂,率兵攻入京都,問鼎帝位。她賜下一紙和離詔書,害得玉瑤公主憤而自盡,駙馬易歡恨她入骨,不惜自宮明志。她以為的堅貞不決的愛情,不過是她一個人的固執(zhí)。
往事重重,只有她一人記得,也只有她一人難過。
素秋拿著紙傘,站在廊下。一旁的李慕宸問,“為何不去給王爺撐傘?”
“這把傘遮不了王爺心里的雨。王爺是南城之主,傷心的時候也不能叫人看見落淚,還是雨天好,即便傷心也只有老天爺知道,。”
“他為何這樣傷心,易歡不是他的好兄弟嗎?做了駙馬,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難道不該為他感到高興嗎?”
素秋瞪他,“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能有多高興!”
“放肆!”玉瑤雖與他不親,卻終歸是他的小姑姑。素秋這樣說話,已是十分僭越。
然而,這里是南山王府,哪里瞧得上他一個李家人,素秋將傘放在一邊,翻了個白眼,轉(zhuǎn)身便走了。
李慕宸神色迷茫,望著在雨中酗酒的那人,始終不解。
靜候了兩日,誠王府上傳出消息,南拓的刺客闖入王府,將王爺重傷。
李慕宸隨皇帝一同前去王府看望誠王,見他閉眼躺在床上,胸口纏了一圈紗布,隱隱透著血跡,唇色慘白,仿佛虛弱不已。
“王爺,陛下來看您了?!币慌缘恼\王妃小聲地提醒。誠王幽幽醒來,緩緩地轉(zhuǎn)過頭,見著了皇帝,神色大驚,作勢要坐起身來請安。
“你身子不便,免禮,好生躺著?!笔绦l(wèi)搬來了座椅,老皇帝落座后問道,“京都之內(nèi),堂堂誠王府,怎么就鬧了刺客?”
一旁的誠王妃捻著手帕,低聲啜泣,仿佛心有余悸。
“因不日便要出征南疆,兒臣平素便于兵法上有些懈怠,想著臨時抱佛腳,在書房內(nèi)看得晚了些。待熄燈回房之際,花園兩旁埋伏了幾個死士,手持長刀,不要命地沖了出來,當(dāng)時兒臣身邊只有引路的小廝,當(dāng)場便死于非命。兒臣徒手與賊人打斗了一番,不慎被他們傷到。幸好侍衛(wèi)們及時趕到,兒臣才得保住一命?!?p> 皇帝的臉色愈發(fā)凝重,按捺著怒氣,問身側(cè)的管家,“招出什么沒有?”
“啟稟陛下,賊人皆已引毒自盡,無從盤問。屬下們仔細(xì)盤查了他們的衣物遺骸,發(fā)覺他們身著異族服飾,腰背上都有一個暗花紋身?!?p> 隆安沉思不語,管家見此,便大著膽子說道,“王爺一接受調(diào)令,出發(fā)南疆,便遭遇刺客,恐怕不是巧合?!?p> “這幫賊人,以為我受了傷就不敢出征南疆了嗎?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會去戰(zhàn)場上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一陣虛咳,強(qiáng)撐著坐起的誠王又摔回了床上,一旁的誠王妃忙上前服侍,只見王爺胸前的傷口裂開,又涌出了一片殷紅的血跡。
滿室陷入了慌亂,大夫,小廝,侍女們蜂擁而入……
隆安帝嘆氣,搖了搖頭,“你這副身子骨,還是安心在府里養(yǎng)傷?!?p> 此刻,榮王殿下?lián)渫ㄒ宦暪蛟诹说厣?,雙眼通紅,“孫兒自請?zhí)婊适迥险??!?p> “你?”隆安帝似是不信。
榮王殿下義憤填膺地說道,“南拓人竟敢在京都行刺當(dāng)朝王爺,行事這般猖獗,孫兒身為東嵐國兒郎,是可忍,孰不可忍。孫兒愿代東嵐皇族出征南疆,揚(yáng)我東嵐國威,求皇爺爺應(yīng)允!”話畢,榮王爺應(yīng)聲叩了一個響頭。
耄耋老邁的隆安帝,許久不曾見到這般少年熱血的場景,遙想起自己當(dāng)年,也是這般少年氣盛,滿腔報國熱情。
“好,朕準(zhǔn)了?!?p> 榮王爺應(yīng)聲謝恩,身后誠王的床上也不再鬧騰,漸漸安靜了下來。
返回皇宮的路上,老皇帝這才想起來,榮王年紀(jì)輕輕,又是太子遺留的唯一血脈,猶豫間問向身側(cè)的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天逸,你說,朕是不是太過草率了?宸兒還小,若是有個差池,朕如何對得起元兒的在天之靈?!?p> “啟稟陛下,榮王殿下年紀(jì)雖輕,卻有一顆赤子之心,太子殿下在天之靈,必感安慰。想當(dāng)年,南山王爺奪回瓊云三城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個年紀(jì),王爺此行不過是監(jiān)軍,想來不會有危險。”
“對了,顏朝!”皇帝猶如醍醐灌頂,“他素擅兵法,身邊能人奇士多,南疆又離他的封地近,不如就派他陪著宸兒同行,以防不測?!?p> 圣旨當(dāng)天就下達(dá)至榮王府與南山王府。
臨行前,顏夕得了消息,鼎閣里有人出了一萬兩黃金,買下榮王殿下的人頭。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刺客,接了訂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