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八點。
段繼云站在上鶩州的碼頭大門口等著。其實他并不確定施詩到底會不會選游南湖,只是賭一把。
九月左右時期的路北市早晨秋高氣爽,尤其是湖風一吹,涼颼颼的。
施詩八點半到達碼頭的時候,看到穿著黑色沖鋒衣戴著帽子背靠電線桿的這位閉眼少年眼里閃過一絲訝異。
盡管沒有穿校服,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畢竟這姿勢太過引人注目,與人來人往的背景十分不搭,路過的人都會多瞧上一眼。
她走到他跟前,“大早上來湖邊補覺???”
聽到她的聲音,少年松口氣地笑了,看來心理暗示成功,然后睜眼站直,“老師好,真巧。”
施詩微微撇頭,眼里滿是懷疑,“巧?”
少年齜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極其陽光燦爛。
“等人嗎?”
“等到了?!彼敛谎陲?。
雖然前天婉拒了學生們的邀請,但這么執(zhí)著的,他還是第一個。
礙于身份的不便,施詩覺得兩人實在不適合單獨一起游玩,可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之前本也沒有約定見面,算不上“于禮不合”。更何況,游南湖的決定是概率性事件,有可能來也有可能不來,所以今天確實算得上是偶遇。
段繼云就靜靜地等她考慮。
施詩覺得自己再想下去實在不像接受了幾年西方開放教育的人,思想封建古舊至極。于是決定暫且丟掉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束縛,就當成一次普通的外出游玩。反正在這異鄉(xiāng),她也沒什么認識的人。
“那走吧。”見她發(fā)話,少年便立馬跟上。
兩人并排坐在輪渡二層,因為是月娘節(jié),所以上州的人比起往日會更多,這個大早上的班次也座無虛席。
“老師,你看......”段繼云剛想開口卻被徑直打斷。
“我們今天約法三章吧?!?p> “?”段繼云愣住。
“這第一嘛,既然今天是在外面偶遇的,就不要一直喊我老師了。”
“那我......”
施詩收回看向遠方的視線,轉(zhuǎn)而側(cè)身看向他,慢慢靠近,睜大眼睛仔細盯著他的臉打量:“你滿十八了嗎?”
對于她忽然地靠近,段繼云抓緊扶手,緊張了起來。
她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雖然疑惑,還是乖乖作答。
“那怎么辦?我快二十二了誒。”
嗯?
“叫姐姐吧”,她得逞般地笑,“在外面叫姐姐挺合適的。”
段繼云張了張嘴,卻沒喊出聲。
施詩卻噗嗤地笑出聲,長得再高到底還是個小男生嘛,容易臉紅又輕易被捉弄。
看著她的嘲笑,段繼云臉頓時垮下來。
果然還是那個會譏笑別人的她。
“誒?生氣了?”
段繼云倔強地撇過頭不說話。
“未成年的話,就是小朋友,那等下給你買糖哄一下?”她仍然在打趣他。
“不用,不需要哄?!逼ばθ獠恍?。
施詩挑眉滿意地點點頭。
沉默著各自看了一會兒風景,段繼云突然很認真飄來一句:“我明年三月份就十八了。”
“什么?”沒有聽清這突如其來的一句。
“還有半年而已?!彼盅a充說道。
對于他的突然認真,施詩意識到應(yīng)該是對她說的“未成年小朋友”仍然介意。顧及到這個年齡段的敏感,于是回答:“好,知道了~”。
像是不滿她的敷衍,紅著臉執(zhí)拗地皺眉看著她,一定要等到她認真的承認一般。
看著他倔強認真的表情,施詩莫名覺得好笑,還有點可愛,幾乎下意識就要伸手捏捏他的臉。
動作一出,立馬覺得不合適,其實也沒熟到這種程度,有些冒犯。手懸在空中也十分尷尬,于是轉(zhuǎn)而彈了彈他的肩。
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沾到灰了。”
段繼云低頭看自己的肩上,哪里有灰?
她剛剛是不是想摸我???
想到這個可能性,頭轉(zhuǎn)去另一個方向笑了。
這下?lián)Q成施詩臉紅了,她看著窗外心想,剛才轉(zhuǎn)得肯定很生硬。
沒關(guān)系,你可是長輩!拿出那股子威風和氣派來。一番心理建設(shè)之后。
“月娘節(jié)的話,州上有什么活動嗎?”
“掛許愿牌、猜字謎,賞月......”他一個個細數(shù)。
“這樣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一般晚上都要跟家人聚在一起,你晚上得早點回家吃晚飯吧?”
施詩不知道的是,家里就他一個人。
“不用?!?p> 施詩歪頭表示疑惑。
“我從小跟我阿爺一起長大,我爸很少回家,幾乎不怎么見得到。”
段繼云敘述的時候,低垂著眸,看得出家庭環(huán)境的氛圍似乎沒有給予他多少愛。
施詩沒有開口就著這個問題繼續(xù)問,她明白話鋒轉(zhuǎn)到這里,必然是對他而言這位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出了什么變故,才不用趕回去陪。
“如果不想說,就當我沒問過?!卑参康恼Z氣。
“不,老師,我愿意告訴你。”少年真誠而堅定。
施詩見他如此認真,沒有再打斷,選擇靜靜地聽著。而段繼云像是敘述故事般,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這樣一段自白,足以讓人了解他。
“可能你也看得出來,我其實是單親家庭,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跟了我爸,我媽去了川東,后來幾乎就沒見過。我爸吧,從小物質(zhì)上沒怎么虧待過我,最開始的時候他自己經(jīng)營好幾個芒果園,還有魚塘,后來生意慢慢做大了就越來越忙,干脆把我丟給我阿爺管,其實跟我爸媽,我是沒什么很深厚的感情,反而是跟阿爺相依為命長大的。
我阿爺是個慈祥又正直的人,盡管從小沒有爸媽陪,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比其他人缺什么。最初我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性格,還挺陽光快樂的。只是在我中考期間,發(fā)生了一件意外,讓我好像沒辦法那么輕松地快樂了?!?p> 施詩聽到這里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阿爺在我中考第二天出車禍了,而我阿奶他們怕影響我考試,愣是忍住沒告訴我。”
果不其然。
“那時候我覺得真他么cao誕??!家人的一條命比不過一場考試?”
確實在目前國內(nèi)的教yu體制下,升學考試在人生命運的占比重如泰山。
“沒見上阿爺最后一面成了我心里的痛,因為這事我到現(xiàn)在也沒原諒我爸和阿奶,也有些自暴自棄了,就算考上了重點高中又怎么樣?一切都沒有意義。所以從高一開始,成績一落千丈。
甚至有時候深夜里想起這件事,我會對道德上的是非對錯產(chǎn)生混淆。人生到底有哪些事情是值得做的,而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
難以想象最親近的人去世對他是什么樣的打擊,但一定是段煎熬的時光。
“之前我阿爺還在的時候,每回放學我都能吃到他炒的那些菜,吃完偶爾也會陪他下下象棋,小日子過得簡單美好。我爸要是回來了,還一起喝點。就那樣,就挺好。
我阿爺總是說,將來要是我考個好大學,他的任務(wù)就算圓滿了。
而我也喜歡看我阿爺每次看我成績單開心滿意的笑容。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做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其實這幾年,我還挺討厭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爸忙著應(yīng)酬,基本上就不回來。阿爺走了,就我一個人在家。特別孤獨。在家也根本待不住,哪哪都是他的影子。所以基本上我都會跑去網(wǎng)咖通宵,用游戲麻痹自己。”
看他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施詩想安慰卻不知道能說些什么。
只好伸手輕拍了兩下他的背。
段繼云側(cè)頭看她嘴唇微張,卻又什么都沒說。
“你是不是想問我阿奶?”
施詩不置可否。
“我阿奶不跟我們一起過,從小她就一直嫌我這不好那不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搬去我叔叔家了,所以我對她也不是很親近。”
也許成長路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要經(jīng)歷一些陣痛,褪去那層“無憂無慮”的保護殼。
聽他講完自己的故事,有些感概。這個年紀的少年本該活得肆意張揚,混跡球場,他好像比普通人早一點經(jīng)歷了這些。
同樣不愉快的家庭氛圍,讓施詩對這個小男生多了幾分親切感。
“大人們總是在沒做好準備的時候就成為了大人,然而年齡只賦予了他們行使權(quán)利的時機,并沒有給予承擔責任的能力。”她平靜地開口。
“但是,學習這件事情不應(yīng)該因為暫時沒有動力了就停止。人生的意義原本那個沒有了,就繼續(xù)找尋下一個。”
不愿眼見著他陷入深沉,干嘛要剝奪這個年紀該有的單純,把事情復(fù)雜化。
她決定拉他一把,向“清澈的愚蠢”傾斜。
“走啦下船了!”一把拉著他跑向甲板。
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已經(jīng)是最后出船艙的人。
“我說課代表?!闭驹邡F州碼頭,施詩突然故作正經(jīng)。
“昂?”
“未成年的時候呢,說話做事思考問題還不用太負責任,所以,就好好珍惜這最后的可以肆意張揚的時光?!?p> “?”
只見她非??蓯矍纹さ靥裘?,“今天暫時陪你一起當個沒煩惱的小孩吧!”
一瞬間他有種兩人認識了很久,關(guān)系也不是師生而是朋友的錯覺。
“今天好好做導游啊。”她鼓舞道。
“保證完成任務(wù)!”段繼云回以絕對的信心。
這天他們一起從早到晚,逛遍了所有項目。
打打鬧鬧、互相捉弄就像是真的朋友。
其實只相差四歲,外表來看是不會有很大的年齡差的。何況段繼云面部輪廓分明,沒有一點嬰兒肥,加上優(yōu)越的身高,就像是大學生。施詩就更不用說了,甜美的長相本來就讓她較實際年齡顯得稚嫩,如果不是刻意穿著打扮成熟,穿上校服她就是女高中生的模樣。
傍晚。
玩累了的兩人坐在一家芋泥冰沙店。
被叫到他們這桌的號,段繼云去取餐。
回頭看見施詩正看著外面路邊三個在玩鬧的小孩兒。兩個小男生分明都喜歡中間這個小女生,但是女生對兩人的態(tài)度天差地別。左邊的男孩兒伸手摸了一下女孩兒的臉,被女孩無情暴力掌錮;與此同時,右邊男孩也輕撫了一下小女生的臉,得到卻是女孩害羞的笑容。
施詩收回視線,低眸咧嘴笑了笑。
這次他終于看清,與第一次見面時相似的“譏笑”。
可這次看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算是譏笑,因為只上揚了左臉一邊嘴角的緣故,看起來就像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容易誤以為是譏笑,現(xiàn)在從這個角度看來,那根本什么負面的情緒都不包含。
看她目光投向這邊,兩人眼神相碰,他立馬回過神來,繼而走向他們的座位。
“老師,你的,芒果冰脆沙?!?p> “謝謝?!?p> “剛在看什么?”
“一點有意思的事而已?!?p> 明顯她指的是剛剛那三個小孩。
看他低頭,在想事情,“有心事???”
段繼云搖搖頭。
復(fù)而說道:“老師,之前你說你是江南人,因為給謝老師代課才來這里,那么本來你是要去做什么的???”
又是低頭一笑,但跟剛才完全不一樣,這個笑容就正常很多。兩邊都微微上揚的嘴角,看了不會讓人有任何誤解。
施詩吃了一口冰沙,抬頭想回答他的問題,卻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對面的這位“朋友”雖然嘴巴在問問題,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臉發(fā)呆走神,猜想不出意外剛剛應(yīng)該是被他注意到了。
“你看到了吧?”
“什么?”他對忽如其來的提問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疑惑我怎么在嘲笑別人?”
“……”沒想到她這么直接。
“其實,我小時候右臉受過傷,所以造成右嘴角肌不是很發(fā)達。”
段繼云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右邊的臉看,到底是受過多嚴重的傷才會造成肌肉的僵硬?
視線一直停留在她小巧的右臉上,“痛嗎?”無法想象那種痛,但還是止不住地心疼。
施詩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值一提地說道:“不是什么很嚴重的事情,這些年我有做康復(fù)訓練,所以人前笑起來的話不會看出什么端倪?!?p> 段繼云還是繼續(xù)毫不掩飾眼里的心疼。
她心里雖然覺得溫暖,卻終究還是不習慣別人這樣子看她,于是繼續(xù)不自在地解釋道:“只是沒人注意的時候,只動左邊笑的話會輕松很多。”
原來一直以來是自己誤解了她,還覺得她是個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和善待人,背后指不定怎么嘲笑別人,卻沒想到真實的原因竟是這樣。
“對不起啊?!本卫⑸狭祟^,道歉也脫口而出。
“?”施詩有點訝異,微微顰眉。
隨后又淡然一笑,心領(lǐng)神會。
“沒關(guān)系,我自己要是能看見應(yīng)該也會誤解?!贝_實,她心里知道皮笑肉不笑地只咧一邊嘴,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那是不屑的嘲笑。
段繼云看著她,突然心里十分地甜蜜,因為他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就是很喜歡這個人。哪怕知道她可能會是個有點壞喜歡嘲笑別人的女人,他好像還是會控制不了自己喜歡她?,F(xiàn)在誤會消除,原本有些膈應(yīng)的這層道德阻礙消失不在了,他只覺得此刻輕松無比,不用再跟理智打架拉扯真幸福,今后他要一往無前。他在心里默默地下定決心,他要沖——從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動力和意義。
看著她,想到這兒,忍不住美美地笑了。
施詩雖不知道他為何怎的突然看著自己笑了起來,而且還越笑越夸張,但還是忍著沒問,反而繼續(xù)之前他提的話題。
“剛剛你問我,原本畢業(yè)之后是要做什么?”
段繼云點點頭,還是傻傻地笑著。
“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要去出版社的?!?p> 來這兒之前其實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家出版社,但因為表姐小時候給過自己灰暗的童年短暫的一段快樂時光,所以對于她的忙,不管之前是如何計劃打算,都一定會暫停下來,趕過來幫的。
“對了,老王......咳...王老師之前說老師你拿過外國一個很著名的文學獎。”
“那個啊,是有的。實際上,我很喜歡語言文字工作。”
“為什么喜歡文字?”
“因為文字其實是有力量的?!?p> “你別看語言、文字呈現(xiàn)的形式是那么簡單,但有時候,就算是輕飄飄地一句話也能夠提供強大的力量?!彼a充道。
“聽過一句話么?”
“什么?”
“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p> 段繼云若有所思地點頭表示贊同,“好像確實是這樣。”
看他故作大人般地深沉,沒忍住差點笑了出來,怕被他看見,及時拿起奶茶吸了一口。
“所以你呢?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大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