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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第四章 亡高者黑衣

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燈夜夜 6282 2020-03-04 11:25:23

  劉桃枝的預(yù)感從來都很準(zhǔn)。

  因高洽的暴死,北齊天保九年春,太后降下懿旨——

  ——哀家無德,至先帝末子早夭。千樹俱枯,萬鳥同悲,追贈故漢陽郡公為漢陽郡王,以王喪禮葬。然宇文周屢犯我齊疆界,虎狼之心,路人皆知。當(dāng)此多事之秋,西牢關(guān)大捷,理應(yīng)舉國同慶。先帝有言,有功者不可不賞,有過者不可不罰。待王喪禮畢,皇帝于西郊大營中設(shè)軍宴大賞我三軍將士,以壯我大齊國威,開不世之基業(yè)。

  高洽的葬禮足足制備了一月有余。出殯之日,上到鄴內(nèi)留守的帝后及諸王,下至四品以上文武百官,于朱雀大街設(shè)路祭。放眼望去,三四里長的朱雀大街上白色旌旗翻飛,迎著春日暖陽不合時宜的招展著。

  下葬之后的某一天,劉桃枝和高渙一起去西宮庭院內(nèi)摘了一枝開得正艷的桃花,又將那株西宮三條最里院內(nèi)的桂花和尸骸一起移到陵墓不遠(yuǎn)處。桃枝將桃花置于高洽的新墓前,閉上眼禱告,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那花鳥翱翔的巨大屏風(fēng)和那黑白相間的將死之鳥。

  最小的孩子卻最先死去,就像報(bào)喪之鳥。

  身邊膚色微黑的高渙往小小墳塋上攏了一捧新土,隨后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瞳兒,明夜西郊大營設(shè)宴你可去?”

  高渙率先開口問道。

  “去的?!?p>  桃枝睜開眼平淡的答道。

  “可我估摸著軍宴理應(yīng)置與行軍大帳之內(nèi),那樣的場合,二哥身后是無梁可藏的。你待如何?”

  “義父是本次大捷的第一功臣,理應(yīng)下坐于離皇帝最尊貴的右手邊第一位置。我那個時候就在義父身后侍候,離皇帝也就一步之遙。”

  光與影,缺一不可。

  高渙微微一笑,說此法甚妙。旋即又調(diào)笑道——

  “那種場合,就是太后和皇后也不好去的。我在想你會不會裝扮成歌舞伎女給我們跳跳舞什么的呢。啊疼疼疼別掐我我錯了。”

  桃枝松開手,白了高渙一眼。自顧自的轉(zhuǎn)身離去。高渙在身后追問道——

  “今日你不是難得沐休嗎,你不陪陪我?”

  桃枝背對著他頭也不回,高舉起右手?jǐn)[了擺答道——

  “父親今明兩日有要緊事交代我去做。明夜西郊大營見。”

  剩下高渙在墓前慫著肩,失望的小聲抱怨著——

  “我還說帶你去賞梨花呢。”

  劉桃枝多年后每每想到這一刻,或是看到梨花,側(cè)額都會不由自主的青筋暴起,她只能死死地按住的自己的天明穴,以減輕腦內(nèi)嘶吼的疼痛。

  次夜,齊國鄴都郊外的西郊大營燈火通明,只因齊國皇帝高洋今夜要在此帳內(nèi)設(shè)宴犒賞三軍。二百疊大的主帳自不用說,主帳兩側(cè)林立的二十余個副帳也是張燈結(jié)彩。軍士們喜氣洋洋,縱聲高歌此起彼伏。宮中欽賜的各色焰口由太后親自著內(nèi)監(jiān)負(fù)責(zé)燃放,這等殊榮本朝開朝以來還未有。

  劉桃枝緊隨斛律光進(jìn)入主帳內(nèi)右側(cè)第一座坐定。

  她換上一身隨從的戎裝,將頭發(fā)梳成軍人的沖天發(fā)髻,用傷布纏住除右眼外的面部防止有人認(rèn)出,索性裝作戰(zhàn)場上負(fù)了傷的軍人模樣,雖丑了些,卻反而更讓周圍向斛律光涌來恭賀的眾軍士心生敬佩。

  主帳中文武百官分次列坐,鄴中諸王也陸續(xù)到齊,受邀的只差老三永安王高浚和老七上黨王高渙。

  三王遠(yuǎn)在齊國第二重鎮(zhèn)晉陽城內(nèi)整天埋頭處理城內(nèi)政務(wù),來不了還在情理之中,可七王乃是老將軍副將,按理說也是一個大大的功臣,理應(yīng)早到,眾人正心下納罕,桃枝也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正思考者,有那報(bào)信的天使(皇帝身邊的使者)先到,說文宣皇帝的車碾已到營外三里,著眾將士營外列次出迎。于是文武百官迎著夜色來到帳外,又苦等半個時辰,終于盼來遠(yuǎn)處玄黃旌旗在月下翻飛,一隊(duì)人馬莊嚴(yán)威武的駛來。

  雖不及死去的老大高澄,高洋也好歹是自幼跟著先神武帝軍中磨礪過的。那車碾最前的高頭大馬的一隊(duì)御林禁軍個個金盔銀鎧,迎著月色宣示著天賦皇權(quán)。

  待車馬停頓完整,六架馬車的車門從里面被推開,高洋懷里抱著個用黑色布匹包裹住的圓球狀物體,跳下車來。

  宛如一個月下的惡鬼提著個死人的頭顱。

  他神色有些黯然,但看起來還算清醒。畢竟今天是個重要的場合吧,劉桃枝心想著這醉鬼皇帝還是知道看場合的。

  高洋看也不看大營入口左右列隊(duì)跪拜的眾人,自顧自的走進(jìn)主帳內(nèi),走上那離地三尺高的皇帝特制的御座,將那圓球狀的黑色包袱放在幾下。坐定之后高聲朗笑道——

  “別跪著了,都進(jìn)來吧。今天我是來賞你們的?!?p>  帳外謝恩之聲此起彼伏,眾王公大臣也按品級次第依次進(jìn)入帳內(nèi)坐定。

  高洋看人都到齊了,只差三王和七王,也不過問,手一揮吩咐開宴。

  劉桃枝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待到歌舞伎班子已經(jīng)輪番吹奏完了幾個花里胡哨的節(jié)目,帳內(nèi)眾人也酒過三巡,各人臉上都帶著三分醉意。劉桃枝跪坐在斛律光身后,看著斛律光身邊那本該坐著高渙的座位,好幾次都想起身偷摸回鄴內(nèi)查探,但都被斛律光一手摁住。

  不祥。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玉碎聲打破了帳內(nèi)的喜慶。

  “今日班子的節(jié)目甚是無聊,都給朕滾出去!“

  眾大臣們談笑聲戛然而止,納罕的看著御座之上的皇帝。那歌舞伎哪敢逗留,告了罪就退了下去。

  高洋換了個酒盞,又猛灌了幾口酒,眼里又開始浮現(xiàn)出一絲瘋狂。他搖晃著站了起來,又把帝袍的領(lǐng)口拉松,袒露出那毛色參差不齊的上半胸。

  他提著那個黑色的包袱走到臺下,又一甩手把東西扔到眾大臣中間,吩咐最近的一個文官打開。

  那文官一看就謹(jǐn)小慎微怕死得很,生怕怠慢了被怪罪。顫顫巍巍的打開那帶著溫?zé)岬陌?,確是一個美人的頭。

  文官嚇得趕緊手一彈扔出去兩丈遠(yuǎn),霎時間胡言亂語冷汗直冒,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就腿一軟跪地磕頭求饒。

  帳內(nèi)眾人起身聚攏一看,不是那宮內(nèi)妖妃胡美人,還能是誰。登時幾個膽小的文官就嚇得幾欲昏倒,有幾個捂住嘴趕緊三兩步跑出帳外僻靜處,將才吃進(jìn)去的珍饈嘔吐出來。膽大的武官倒是見怪不怪,只是納悶的看著高洋,等著皇帝給個解釋。劉桃枝反而小小的松了一口氣。

  她側(cè)目一閃,發(fā)現(xiàn)眾王之中,只有老九長(chang)廣王高湛神色異于其他所有人。他那不易顯露表情的臉上,不是害怕也不是驚訝,而是——心虛的恐懼?

  高洋調(diào)整了下情緒,眼里竟然泛出了點(diǎn)點(diǎn)淚光,他背著手仰著頭,悲傷地感嘆道——

  “美人難再得啊!”

  隨即,他又狠狠的長嘆了一口氣。

  “你們可知這女人犯了什么罪,竟然被我一刀剁了?“

  眾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臉疑惑,最后都安靜下來,等著高洋下面的話。

  但高洋卻一轉(zhuǎn)身,不言不語的又坐回了御座,一揮手,旁邊一個內(nèi)監(jiān)下來傲慢的對著眾人宣告道——

  “亡高者黑衣——這本是十幾年前一個山野術(shù)士,給先神武帝胡言亂語的妄言。我大齊于這中原大地的三國中,乃是最為強(qiáng)盛的一脈,何來黑衣亡國之說?只是先神武帝那時還在潛龍未發(fā),為了高家血脈考慮,一律不準(zhǔn)黑衣僧侶近身?!?p>  那內(nèi)監(jiān)頓了頓,向前走兩步指著地上那駭人的美人頭,惡狠狠的接著說——

  “而這胡美人,竟然不!知!死!活!于陛下帝側(cè),不知好好侍奉,竟然干涉朝政——舊事重提,妄言亡高者黑衣這五個字,就等于后宮亂政。陛下果斷,一刀斬于刀下。乃是我齊國之福啊!”

  眾人大悟,左右相看后一齊拱手,說了一通陛下圣明,天佑大齊之類的屁話。

  只有劉桃枝心里明白,這胡美人估計(jì)是說了術(shù)士二字,不小心觸碰到了高洋那怒龍的逆鱗。

  然而,高洋下面的話,卻讓劉桃枝心血幾乎倒流。

  “那術(shù)士的話本無所謂信不信,只是這五個字倒是提醒了朕。楊愔可在?”

  這時一個文臣從后側(cè)緩步走到中央,躬身施了一君臣之禮。

  “臣在?!?p>  高洋摸了摸下巴,向后仰靠在背靠上,仰看著那搖晃的紅燭問道——

  “這天下何物最黑?”

  那文臣埋頭想了想,回答道——

  “臣覺得,放眼天下物器,唯有這黑漆最黑?!?p>  高洋朗然一笑,拍手道——

  “說得好!朕——也是這么想的。那你說,這帳內(nèi),誰是那漆?”

  劉桃枝看見長廣王高湛不知為何竟然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恍然的笑。

  楊諳一聽這話,起身瞇著眼左右相看了一圈眾王公大臣,一臉迷惑的看向高洋。

  “臣愚鈍,竟不知?!?p>  高洋摸著那參差不齊的胡子,得意的笑道——

  “朕來告訴你吧!這人不在這帳內(nèi)?!?p>  劉桃枝心臟被什么狠狠地捏住。

  “朕左思右想,覺得這漆,不就是七嘛——”

  他低頭,仿佛一臉委屈。

  “老七是個帶兵的好手,可是為了朕這齊國的根基。我只能把他抓進(jìn)地牢了。他身手不錯,朕還特意為他打造了隕鐵鍛造的鐵籠讓他安靜的等著過兩天受刑。你們說,朕是不是很英明啊?”

  劉桃枝大腦一時煞白,旋即全身緊繃青筋暴起,傷布之下張開那要吃人的獠牙,手摸向靴內(nèi)黑金匕首,剛要起沖出去——

  斛律光反手死死摁住她的腿。

  她震驚的看著她的義父。

  斛律光卻只是淡淡的。淡淡的看著座上的高洋。

  年近花甲的老將軍長吸了一口氣,緩緩起身,半跪在了御座之下,聲音滄浪雄厚,朗朗的稟道——

  “啟稟至尊,七王乃臣之副手,一路多有苦功。不如將功抵過,將他貶為平民,嚴(yán)加防范,絕不會出什么亂子。”

  高洋看了看他,眼神一亂,浮現(xiàn)出瘋狂的神色。

  “老將軍請起。你大可放心,那地牢里他并不孤單。朕——將永安王高浚那狗腿也一起抓了,這會兒這兩個人正在鐵籠里秉燭夜談呢?!?p>  頓時,帳內(nèi)群臣嘩然——

  這先神武帝所出的三王和七王,乃是諸王中拔了尖的一文一武。陛下這么倉促抓了,怕是在防范著什么大事,再進(jìn)一步說,還有可能是為了太子高殷登基做準(zhǔn)備。一想到這,文武百官心里似乎有了預(yù)謀似得跪下來恭祝萬歲。

  劉桃枝看著這臺下眾人變幻莫測臉,胃里一陣惡心。

  她又想起那林中石凳上的密語——

  做個只知打仗的笨蛋,別人也未必會放過你。

  她抬頭看著他的義父,老人還半跪著,對她緩緩的眨了眨眼。暗示了一個放心的眼神。

  此刻的她竟然沒有了主意。無論怎樣,等到回到鄴城再說吧。

  就算賠上這地牢幾百人的命和自己的前程,她也打定主意要去救人。

  只是此刻她再也沒有心情再在這里待下去,早一刻去地牢探一探地形也好。這時,她抬頭看見斛律光長髯微動,那唇語——

  ——今夜子時來府里找我。

  她內(nèi)心又燃起了一絲希望,點(diǎn)頭躬身退出了大帳。

  身后的群臣又恢復(fù)了一開始的喜慶。

  惡心。

  此時,一個人目光緊緊跟隨者她的背影,看著她出了主帳。

  那人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到的陰狠的笑。

  劉桃枝摸出了燈火通明的大營,打算不走官道而是翻過兩座大山直奔西邊入城的西華門。

  她脫下軍中戎裝,卸下臉上傷布,只穿著里面的貼身單衣,四肢并用急馳于山林之間。狼少女腳下開足十成十的功力,逆著這山間吹來的東風(fēng),仿佛真成了月下的一匹餓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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