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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第二十一章 露白

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燈夜夜 7306 2020-03-25 09:41:40

  天統(tǒng)五年的春天,武成帝剛剛下葬沒多久,北齊后主高緯打著呵欠,坐在一個高臺上看著一隊禁軍將二三十個死囚推到臺下挖出的一個土坑里。在等人的空檔,他又想起高湛死之前屏退了眾人給他交代的后事。

  “朕去后,有三個人你必須除掉?!?p>  高緯止住了假模假樣的啜泣。

  “第一個,博陵王高濟?!?p>  高濟,高湛唯一的同母弟。高緯想了想點了頭。

  “第二個,左丞相斛律光?!?p>  高緯不解,小心的詢問道為什么。

  “他只會效忠于……的嫡子?!?p>  高緯還是不太理解,高緯不就是嫡子嗎……他也沒心思去理解。

  十七歲的他雖面露哀容,心底卻是藏不住的狂喜。

  ——你終于快死了。

  高湛此刻,就算睜開眼也是很困難,可還是一眼就看穿了兒子心底的真實。

  “那……第三個呢?”高緯問道。

  “第三個…”

  高湛話沒有說完,將一枚棋子大小的東西顫抖著放到太子的手心。

  高緯看著死囚陸續(xù)的都推進了土坑里,喝了一口茶,右手揉搓著一枚桃核。

  ——核?胡?難道是指……胡太后?可老不死的殺自己的皇后干什么?

  高湛如果在天有靈,也許會大罵自己怎么生了一個這么蠢的兒子。

  一名羽林衛(wèi)上前稟報打斷了高緯的沉思,高綽已經(jīng)來了。

  高緯看著帶著枷鎖在囚犯最后的大哥,在地牢里吃了幾天的牢飯,臉上有著深淺不一的傷。

  高緯一臉的壞笑。

  十天前,有言官告發(fā)其同父異母兄弟南陽王高綽的暴行——

  高綽在定州任上恣情淫暴,見一婦女抱小孩在路上走,上前奪掉婦人懷中小孩,丟在地上喂他養(yǎng)的波斯狗。婦女號哭,高綽大怒,縱狗咬婦人,狗剛吃飽小孩,不去咬,他就把小孩身上的血涂抹于婦人身上,眾狗一撲而上,把婦人撕裂食盡。

  收到言官的彈劾,高緯一想,自己的大哥怎么這么有創(chuàng)意,殺人都殺得這么有趣,于是下令將高綽押解至鄴。

  老九家的庶長子高綽說起來也是個悲劇的人物。他先于高緯降生兩個月,只因武成帝嫌棄他是小妾所生,不太體面,硬是逼著他叫高緯尊兄。這本應(yīng)該是一對互相猜忌的長子和嫡子。只是,兩人的殘忍的性格卻如出一轍。

  兩兄弟見面后,高緯馬上就為高綽去掉枷鎖,擺座,給他清水將臉洗干凈,又給了他干凈的外袍穿上。看一切都差不多了,高緯開心詢問他在定州時有什么事最開心。

  高綽賊一樣的眼珠滴溜溜的轉(zhuǎn)了一下,明白了天子的心思。他喝了一口茶,神采飛揚地說:“回稟尊兄,把蝎子和蛆混在一起觀看互相嚙咬最開心?!?p>  高緯一聽來了興致,趕緊派人去陸太姬的藥房里搜尋蝎子,半個時辰后內(nèi)監(jiān)回來,說只獲得兩三升蝎子,另一個內(nèi)監(jiān)捧著一盆白色的蟲子遠遠的站著不敢靠的太近。

  高緯明白那是一盆蛆,新鮮的蛆。

  他沒心思詢問那內(nèi)監(jiān)從哪里搞來的,趕緊手一抬將蝎子和蛆倒進進一個大浴盆,綁縛個人放進去。

  以前他只試過放蝎咬人,本來以為已經(jīng)夠爽了,可沒想到浴桶里的蛆聞到了血腥味,全都從冒著血的傷口擠入肉里。

  高緯和高綽一同看那個人被蜇得號叫翻轉(zhuǎn)。

  高緯大喜,埋怨高綽:“這么高興的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朕!”

  于是拜高綽為大將軍,早晚一起游玩淫暴。

  劉桃枝看著這兩兄弟天天在宮里玩著駭人的游戲,只覺得真不愧是高湛的兒子。自從高湛去后,高緯大權(quán)獨攬,陸令萱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高緯什么都聽她的,倒是把自己的生母胡太后漸漸疏遠了。胡太后倒也不是很在意,索性將她與和士開的關(guān)系公開化,母子兩人各玩各的。入春之后天氣漸暖,此時武成帝剛剛下葬,宮中不是黑就是白,甚是無趣。

  劉桃枝換了一套暗紅色的便衣,抱著劍一個人走在宮城外人頭攢動的小街上。托陸令萱的福,劉桃枝就算偶爾出去閑逛一天,高緯也不會在意。

  因為天統(tǒng)的這四年,齊國勉強還算太平,鄴都里漸漸的有了興盛之相。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各個民族的商人來鄴都經(jīng)商的同時,也帶來了家鄉(xiāng)的美食,這條幾年前還破敗的街上,漸漸的聚集了各個民族的小食鋪,形成了群聚的效應(yīng)。

  漸漸的有幾家的手藝漸漸脫穎而出,樹立了自己金字招牌。其中最出名的一家,就是位于美食街最好的地段一間名叫“韋馱天”的酒樓。

  古代的時候,有很多游方僧。他們一路行,一路化緣,如果有幸能路過寺廟,那么他們往往進門先拜正門的彌勒佛,再去拜彌勒佛背后的韋陀像。同時,韋陀的手勢蘊藏著信息。

  如果韋陀的手合攏豎起,像一個拒絕的手勢,那么就意味著這間寺廟不留外人住宿,而只能提供簡單的齋飯打尖;如果韋陀右手合攏放在胸前,那么就可以住宿。漸漸的,在游方僧的眼中,看韋陀就知道寺廟的待遇。韋陀天也代表著安定和繁榮,當然,還有美食。

  劉桃枝閉著眼,緩步向前走,深深地將整條街彌漫的各種各樣的香氣吸進自己的肺里。

  這真是美好的人間煙火呀,美好的甚至和自己不太相符。

  女人睜開眼,已經(jīng)來到規(guī)模宏大的韋馱天的門口。她抱著劍在入口站著,不顧進進出出的食客碰撞著自己的肩膀,定定的看著那青底鎏金的招牌。

  世人贊嘆著酒樓的名字取得精妙,深藏佛理的同時,還因為那酒樓的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泛著金光,乃是先武成帝親筆。經(jīng)營這酒樓的也不是別人,正是高歸彥叛亂平息后隱退讓位的前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赫連玄輔。

  誰能想到,威風(fēng)凜凜的大統(tǒng)領(lǐng),竟然隱退后搖身一變,開起了酒樓呢。

  劉桃枝苦笑了一下,一只腳跨進了酒店的門欄。

  一個小二一眼就認出了那把古劍,機靈的領(lǐng)著她來到酒樓最上的豪華包廂,說是酒樓的主人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劉桃枝在小二的身后跟著上了三樓。她余光觀察了一下給自己領(lǐng)路的人,身法也不是等閑之輩,大概也是禁軍出身吧。

  進了包廂后,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鄴都滿城的各色屋頂。這包廂位于最頂樓,能夠?qū)⒊峭忸拇蟛糠纸ㄖM收眼底。包廂布置典雅,隱隱還燃著好聞的香氣,中間早已鋪好了席面,主賓的位置肅然的坐著蒼老的韋馱天。

  年過半百的赫連玄輔微微的睜開眼,瞧著女人走進,請她在客賓的位置坐好。他笑了一下,那短短的胡子輕輕擺動,揮揮手讓下人關(guān)上門下去不讓外人來打攪。

  他早已不穿鎧甲多年,五年前隱退之時,高湛賜予了他子爵的爵位,算是為皇室投效一生的獎賞。如今的赫連一身青色的布衣,腰間懸掛著一塊玉佩,少了幾分那仁王立姿的霸氣,多了幾分尋常勛爵世家的貴氣。

  劉桃枝看著那昔日頂頭的上司,想著是否自己有朝一日容顏老去,也能有幸過上這樣從容的生活。

  赫連聲音依然如鐵磬般渾然有穿透力。

  “今日肯賞臉來我這酒樓一聚,實在是不容易。”

  女人好歹也是混跡官場多年,一聽這句客套也笑了。

  “赫連大統(tǒng)領(lǐng)給我下帖那時才是把我驚嚇的不輕,誰能想到這久負盛名的酒樓,竟然是您的產(chǎn)業(yè)?!?p>  她又贊嘆了一遍這包廂中古典又新穎的裝飾,樁樁件件都顯露著主人的不凡的品味。

  那多年以前,大半張臉還戴著面具的悄無聲息的女人竟然現(xiàn)在也學(xué)會恭維起來,赫連的思緒一瞬間又回到了兩人相遇的第一天,是斛律光將劉桃枝引薦給自己。他撫弄著自己的胡須,看著窗外春日湛藍的天空,緩緩開口問起了另一老者。

  “斛律老將軍……最近身體還好吧?”

  劉桃枝一瞬間笑容僵在臉上。

  斛律光,依然是她心中的一個謎。自從斛律光天統(tǒng)元年從前線回朝之后,兩人就很少碰面,似乎在互相的躲避著。這讓劉桃枝著實的松了一口氣。但是偶爾宮中迎面撞上,她也只能客套的打著招呼,斛律光也躬身客套的回應(yīng)。

  兩人身上早已尋不見昔日半分的父女之間的親切。

  “應(yīng)該……還好吧?!迸撕喍痰姆笱苤?p>  赫連捕捉到了女人臉上的一絲難堪,心下有些了然。

  “宮中的事,老夫早已經(jīng)不聞不問很多年了,只專心打理著產(chǎn)業(yè)。如果今天說了什么統(tǒng)領(lǐng)不愿意聽的話,還請多海涵?!?p>  劉桃枝一聽,心中有些納悶,聽這話的意思,這昔日的韋馱天下面還會說一些自己可能不太愛聽的話。

  這老頭今天把自己約出來,到底打著什么算盤?

  劉桃枝一聽赫連突兀的提起了斛律光,她心底也確有一件事想問清楚。

  “不知赫連統(tǒng)領(lǐng)可還記得天保九年的事?”

  “老夫雖然這幾年腿腳沒以前松快了,腦子可還算好使。這店里的賬目每一筆我都親自過目。不知,你所問的天保九年哪一件事?”

  “天保九年……文宣帝西郊大營犒勞三軍的前一天早上,我本不該沐休……不知為何統(tǒng)領(lǐng)臨時恩準我告假兩天?”

  赫連的思緒穿梭回了十一年前的春天。

  “老夫記得。是老將軍下朝之后拉住我,說他有事情要交代你去辦,希望放你告假兩天?!?p>  女人低下頭。

  “果然……如此嗎?!?p>  兩人正沉默著,包廂的門被外面拉開,一個膚色微黑的人彎著腰走進來。

  劉桃枝在這人還在上樓梯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察覺了,這個人,身手不凡。

  只是沒想到,竟然是他。

  赫連玄輔微微躬身,袖子一招請來人坐在劉桃枝右側(cè)客賓第二的位置。

  “任城王來遲了,讓美人久等,可不是君子所為?!?p>  高湝抱歉的笑著坐定,細細的瞧了一眼旁邊的女人,又回望向酒樓的主人。

  “只為今日之事,不敢馬虎。我一介武將,對于穿著打扮之事著實不太在行,故而姍姍來遲,還請兩位統(tǒng)領(lǐng)見諒。”

  女人這才細細的上下研究起坐在身旁的男人。

  印象中高湝的一頭亂發(fā)一看就是剛剛洗過,烏黑油亮,散發(fā)著皂角的味道,被規(guī)整的梳好后,編成了無數(shù)個鮮卑人常見的小辮,辮子的結(jié)尾處還仔細的用暗色的絲帶綁好,散放于腦后,再束成一大束,頭上并沒有佩戴頭冠。再看那一張彰顯著沙場男兒英姿的臉,那劍眉竟然隱約的顯示出被小心修飾成型的痕跡埋于微微凹進去的眼窩之上,高挺的鼻翼兩側(cè)是細長的眼,外眼角微微斜向上傾斜,十分對稱。內(nèi)雙眼皮之下裹著透著琥珀色的眼瞳,有神且犀利,藏著無數(shù)涌起的暗云。男人鼻頭飽滿,鼻翼卻陡峭,很有胡人特色。就連那幾根胡子也一看就是小心的裁剪過,栽種于鋒頰之下。那道右臉頰上引人注目的三寸長的疤痕,似乎也用了與微黑的膚色相近的粉末小心的隱去,暫時看不出端倪。胡茬之上,男人的唇寬而薄,嘴角隱約有些起皮,對著女人微微揚起。

  今日他的服裝,外側(cè)是一套暗紫色的外袍,隱約用銀線繡著單角螭龍的紋樣,張開的袖口為了便于吃飯,用黑色束口綁住,所以肘部被灌進了空氣,稍微被充得有些寬大,但是仍然難掩男人那高大結(jié)實的身量。腰間竟然插著一把折扇,這個位置按照北齊武將的習(xí)俗應(yīng)該是一把短刀。領(lǐng)口外袍的里面,隱約可以見到純白的內(nèi)襯,被好看的交錯折疊在喉結(jié)之下。

  女人像是第一天認識這個男人,又仿佛認識了好多年。

  她的他,如果能活下去,應(yīng)該也是這個模樣吧。

  男人和女人四目交錯,久久不語,似乎看得入了神。

  赫連喝了兩口茶,笑著咳嗽了一聲,將二人的神思拉了回來。

  看來,這事能成。

  “人到齊了,開宴吧?!?p>  赫連提起筷子,夾了一塊散發(fā)著微妙香氣的鮮筍到女人的碗里。女人接過,夾入口中的一瞬間,那白皙的臉上隱約可見淡紅色的血管正在跳動。

  女人放下筷子,怔怔的問出了口。

  “赫連大統(tǒng)領(lǐng)……怎么知道我喜歡吃辣?!?p>  女人的思緒,再一次被拉回到那個竹林外,遇賢池邊,慵懶的午后。

  那時的她,身邊也是坐著……

  女人側(cè)過頭,定定的看著與他容貌氣質(zhì)極為相似的男人,一瞬間,那干涸已久的眼眸中似乎被什么東西連同回憶濕潤了。

  男人察覺出她眼底的閃動。她眼底此刻閃動的東西,和兩人初見時一樣。雖然他暫時還不清楚這閃動代表著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一種美好的感情,被深深的鐫刻進了女人靈魂的深處。

  “原來,你也愛吃辣的?!?p>  赫連哈哈一笑,拍手叫道——

  “這筍是本店隱藏的菜肴,只因一般人難以忍受這筍中的西域椒的辛辣。只有這任城王,每次來必點!”

  赫連看這氣氛正好,鼓著氣接著說了下去。

  “今日請統(tǒng)領(lǐng)來,不為別的。這任城王是本店的??停笾?,我豈敢不依?!?p>  女人見老者終于開始解惑,噢了一聲。但赫連卻沒接住上半句的話茬,他看向高湝,撫摸著胡須。

  “敢問,任城王今年幾何?”

  高湝似乎早有準備。

  “本王……今年二十八?!?p>  “府中妻妾幾人?!?p>  高湝搔了下耳后。

  “原也被先父指過一門親,只因我?guī)е_拔沒多久,發(fā)妻就死于河清那場瘟疫中。其余……并無妾室,也無在娶。唯有亡妻所出一女,如今已經(jīng)長到了十歲,等幾年就要議親。”

  赫連沉吟了一下,轉(zhuǎn)頭又問劉桃枝。

  “統(tǒng)領(lǐng)今年芳齡幾何?!?p>  年齡,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她和他都還活著,兩個人的年齡差永遠不會改變。天保九年他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五歲,從此以后年歲增長的只有女人。漸漸地女人也活過了二十五歲,恍惚間回頭一看,竟然比那逝去之人還要年長了。如果她的他,也能活到二十八歲……

  “與……與任城王同齡?!?p>  “據(jù)老夫所知,斛律老將軍并沒有為你定親,可是這樣?”

  劉桃枝一聽到定親這兩個字,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

  這老頭,難不成……

  不會吧?

  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她突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跪坐著的腿,放下筷子,左顧右盼。

  高湝將女人的每一絲慌亂都收進眼里。誰能想到,那傳聞中一夜平叛,殺人無數(shù)的妖女,在談?wù)摶榧迺r也會如女童一般的不安。

  男人咳了一下,笑著替女人接下話茬。

  “據(jù)本王所知,并沒有。為了護衛(wèi)我高家江山,統(tǒng)領(lǐng)一直忠于職守,不曾有男女私情?!?p>  “要……要你多……”

  女人面露難色,不屈的反抗。她又拾起筷子,夾了一大夾那鮮筍塞進嘴里。或許她自己也沒有察覺,此時的她臉上的潮紅越來越明顯。

  高家的江山……

  對啊,高湝,也是姓高的。

  女人一想到這里,陡然的清醒過來。她喝了一大口涼掉的羊奶,沖掉了口腔里那鮮筍的余味,同時也平復(fù)了心緒,等著赫連說破主旨。

  果然,赫連玄輔手又是一拍:“好!那今日老夫斗膽的做一次媒。任城王常年領(lǐng)兵在外,若能得一內(nèi)眷鎮(zhèn)守皇城,豈不美哉。你二人若能結(jié)成夫妻,一外一內(nèi),那我北齊的基業(yè)將會更加穩(wěn)固。二位,意下如何?”

  “本王……覺得很好?!?p>  高湝微微躬身將頭埋下,暗中觀察者女人的臉色。

  剎那間女人又想起斛律光的話。

  光與影……

  女人笑了。笑的極為不自然。此時的她,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容易被感動的孩子了。她早就知道,怎么掙脫政治的束縛。只因為,她早已習(xí)慣了孤身一人。

  這一笑出乎了老者和男人的意料,交換了一個眼神。女人朱唇輕啟,語調(diào)又回到了平常那樣的從容。

  “在下覺得不妥。并不是覺得任城王有何不妥,只因當今陛下乃是容易猜忌的人,這一內(nèi)一外的如果還能結(jié)成了夫妻,就不怕陛下多想嗎?”

  這一內(nèi)一外的話,本來就是赫連玄輔臨時想到的。他的本意是將兩個人說和到一起,讓女人又不好拒絕。可女人這么一講,他想了一想確實也是這么一回事。如果因為自己一時的好事,將兩人強行的說和在一起,卻給兩個人招來殺身之禍,那不就不妙了。

  赫連看著高湝,等著他拿個主意。他對于男人的決心到底有多大,卻不是很清楚。

  高湝一聽女人用這句話來拒絕自己,想也不想的道出了自己的決心。

  “姑娘大可放心。若能成婚,我就交了兵權(quán),告病在家就是。姑娘若也覺得平凡的生活值得向往,也可安安心心的在府里,與我做一對……長久的夫妻?!?p>  男人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明顯可以聽出來發(fā)音有點干澀。

  他還是有點緊張。

  女人心底暗笑。為了一個只見過幾面的女人就放棄了前程,好個任城王。不過,如果齊國沒了他,沒準能夠早點亡國幾年。一想到這里,女人竟然有點心動了。

  老者一臉慈祥,看著任城王臉上少有的激動。他緩緩起身,說是樓下還有點瑣事,就退了出去。

  總得給兩個人留點空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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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聽著拉門在背后合上,赫連蒼勁有力的步伐真的下了樓。

  “我看還是算了吧。任城王職責重大,是陛下的倚靠,如果因為在下就放棄了前程,豈不是愧對了太極殿里的列祖列宗嗎。”

  男人依然是不茍言笑,只是定定的看著杯中茶水的漣漪,滿不在意的回答:“或許你不了解我。我對這些本來就不是很在乎?!?p>  “不在乎?”

  男人深深的看著她。

  “我有九個兄長,就是因為太在乎,竟然一個個都先我而去。你說,我還應(yīng)該在乎嗎?”

  女人略微吃驚的看著男人,男人平靜的也回看著女人。

  “殿下就不怕,我將這大逆不道的話回稟給陛下嗎?”

  “無妨?!?p>  男人默默地收回了目光,移到窗外,欣賞起了風(fēng)景。

  “我時常感覺,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不管是帶兵在外的時候,還是在朝中與你……”

  “……”

  “我們在宮門相遇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了,你看我的目光,很不同。既然如此,何不順從彼此的心意呢?”

  “那是因為……十殿下……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舊人……”

  下面的話,女人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了。男人逆著光回頭,怔怔的看著女人。

  “你是說……七哥……?”

  果然。他果然還是想到了。女人瞬間有些懊惱。

  男人凝著眉頭陷入了回憶,短暫的失望后又提起一口氣接著說。

  “原來……是這樣。二哥末年,實在不堪。七哥含冤而去多年,姑娘也不必將一個人埋在心里揮之不去。痛失所愛的滋味,我也很明白。”

  男人想到了亡妻,神色更加暗淡了下來。

  “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孝珩在西疆曾經(jīng)對我說過,活在亂世,就是要邁過一道又一道的門檻,掙脫一個又一個的牢籠。我們……總要向前看?!?p>  女人沉默了。

  或許,男人的這句話真的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到窗邊坐下,迎著暖陽瞇著眼,看著下面車水馬龍的街道。

  任城王將女人的茶盞續(xù)上了熱羊奶,塞進女人冰冷的手中,也跟著坐在了她的旁邊,迎著暖陽,遠眺著鄴都各色的屋頂上錦旗翻飛。

  春風(fēng)拂面,女人忽然又想起那凋謝的桃樹下的暴君。

  我如果可以選擇,會選擇平凡而活嗎?

  說實話,這么多年,女人有些時候也會覺得有一些累。特別是被噩夢嚇醒的時候。那復(fù)仇的念頭雖然早就刻入了女人的骨髓,但是她也是人。

  她這么多年,一直不敢捫心自問自己快不快樂。

  不敢去問自己,殺了那么多朝中大臣,宗室諸王的時候,自己快不快樂。

  她插手政治將暴君推上了御座,遭殃的卻是眼下這千萬再普通不過的百姓。

  雖然在鐵籠之上,女人發(fā)誓要讓整個高齊的天下來為高渙陪葬,可看著這街上熱鬧的氣氛——

  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男童女童吵鬧著求父母給自己買小攤上的美食,青年男女相約在賣彩色風(fēng)車的小攤前左顧右盼,不知道買哪個更好。人氣蒸騰,摩肩接踵。

  和平,平凡。

  自己,真的要舍棄掉嗎?

  這么多年,女人第一次問自己。

  遇賢池邊,高渙的臉映襯在火爐的暖光里。

  ——那咱倆就這樣一輩子在一起。我不娶你不嫁,看老將軍固執(zhí)到什么時候。等到你人老珠黃沒人要,二哥也嫌你丑,罷了你的職,老將軍怕是要上門求我,我還不樂意。

  狼女猛然想起了,和那個人一起平凡的生活,曾經(jīng)是自己唯一的憧憬。

  高湝側(cè)過頭,卻發(fā)現(xiàn)女人兩行溫熱的淚水涌出,他慌了陣腳,暗怪自己不該提起陳年往事。

  高湝從懷里掏出一塊手掌大綾羅,暗自慶幸自己聽信了府里管家的忠告。

  他平時絕不可能隨身帶著這東西。

  男人想用綾羅輕輕拭去女人臉上的淚,女人本能的用手去攔截住一切靠近自己的物體。

  她看清了男人手中的東西,才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流淚。女人接過那帶著男人體溫的羅帕,轉(zhuǎn)過身偷偷的擦去臉上的濕潤。

  男人那半空中的手一直僵著,不敢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陪在女人身邊。

  兩個人一起看著和煦的日光西下,染紅了整個鄴都上空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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