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甸三月初的清晨還是有點寒涼。
劉锜起了個大早，這是他在軍中多年的習慣，特別是領(lǐng)兵在外臨陣對敵時，他都會早早地起來將營中巡查一遍。
雖說手底下有十萬大軍，有點兵強馬壯的感覺，但自家事自家知。
十萬軍馬里可堪一戰(zhàn)的也就他自己的老班底——兩萬多的八字軍，還有原來岳家軍留下來的趙秉淵部和李山部，加在一起，攏共也就四萬出頭。其余的人馬都是岳家軍出事后為了填窟窿拼湊的，其戰(zhàn)力可想而知。
而他們要面對的卻是數(shù)十萬從尸山血海里廝殺錘煉出來的虎狼之師，所以，對此次御敵劉锜打心里感到悲觀。
扒拉過兩碗粥，劉锜剛放下碗箸，只見幾只鴻雁當頭飛過，劉锜心神一動，起身喊道：“夜叉！閻充！”
“大帥，您找我倆？”許夜叉和閻充還在扒拉早飯，聽劉锜呼喚，便扔下碗筷前來聽命。
“你們兩個跟我出營走走?！?p> “好嘞?！痹S夜叉一邊應(yīng)著一邊問道：“大帥是去滁州嗎？”
“莫要多問，隨我來便是?！?p> 見劉锜一副神叨叨的樣子，許清和閻充不敢多問，帶著十幾名親衛(wèi)跟著劉锜出了大營。
“大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見劉锜悶聲不吭地踱著馬一直往北走，許夜叉小心地提醒道：“這是往北走了?！?p> “我還分得清東西南北?！眲㈣熕α讼埋R鞭，應(yīng)道：“怎么，怕我自投羅網(wǎng)啊?！?p> “嘿嘿，”許夜叉尬笑道：“哪能啊。大帥是何許人，這天下能留住大帥的人還沒生出來嘞?！?p> “呵呵，你還將我一軍?！眲㈣熜χ忉尩溃骸斑m才營中有鴻雁飛過，主客來?！?p> “有客人來？”
許夜叉和閻充相視了一眼，大帥又犯神棍了？不過別說，大帥犯起神棍還是很準的。
閻充忍不住問道：“難道是北邊的客人？”
“我也不知，你們莫要多問?！?p> 劉锜一班人慢慢悠悠地走了十余里，淮上的大好春光讓眾人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
“大帥，咱們啥時候能卸甲歸田就好了?！遍惓涓袊@道：“回鄉(xiāng)種種地，過過安生日子，這樣才美哩?！?p> “怎么，不想當兵吃糧啦？”
“嘿嘿，我就是看見這么肥的田地，對打打殺殺的日子突然覺得有些倦了。”
“是啊，我也想過幾天太平安生日子?？蓢缕D難，由不得咱們。”
“大帥，請恕末將斗膽?！痹S夜叉壯著膽子問道：“此番葉治是來者不善，你覺得……”
許夜叉話雖然沒說透，不過劉锜卻聽明白了，他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果，不由嘆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眾人聽出了劉锜話里的悲觀和無奈，難得的放松一下子被沖得一干二凈，場面重新陷入了沉悶。
“大帥！有人！”親衛(wèi)突然發(fā)出了示警。
眾人遠遠看去，只見草綠的曠野里出現(xiàn)了一對人馬，約有數(shù)十騎，甲鎧分明，卻不是南朝服色。
劉锜按捺下心中的悸動，踱著馬朝這隊不速之客迎了過去。
看見來人，葉治非常意外地愣了一下，旋即展顏招呼道：“劉大哥，真是你！”
看著眼前這個多年未見的小兄弟，劉锜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子威，別來無恙。”
“呵呵，托劉大哥的洪福，我挺好的，劉大哥都好吧？”
劉锜微笑著點了點頭。
“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劉大哥，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劉大哥這是要去哪里？”
“子威又是要去哪里？”
“呵呵，我聽說劉大哥來了，所以特意來和劉大哥見上一面。劉大哥呢？”
“一早見有鴻雁飛過，想是有遠客來，所以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不曾想就碰到了子威?！?p> “哈哈，看來劉大哥是在等我，咱們是心有靈犀。”
敵我雙方一見面就拉起了家常，饒許夜叉雷仲等人心再大，也看得有些傻眼。
“呵呵，子威說的沒錯，心有靈犀一點通?！眲㈣熜χ鴨柕溃骸白油?，我們說說話如何？”
“好，正有此意，劉大哥請！”
葉治和劉锜翻身下了馬，兩邊的隨從自覺地散開了隊形，將兩人護在了中間。
“子威，此間無外人，有什么話我就直言了。”
“嗯，有什么話，劉大哥就直說吧，咱們之間無需客套?！?p> 劉锜點點頭，開門見山問道：“子威此番專程來見我，是不是來游說我的？”
“是啊，我實在不想和劉大哥兵戎相見?！?p> “唉，我也何嘗不是啊?！眲㈣焽@道：“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再怎么樣，我也是趙氏臣?！?p> “劉大哥，你錯了?！?p> “我錯了？”劉锜訝道：“忠孝節(jié)義，我錯在何處？”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話本身沒錯。”葉治反問道：“可劉大哥想過沒有，這君之祿又是從何而來？”
“這…”劉锜還真一下子被問住了。
“趙氏既不勞作又不生產(chǎn)，這君之祿都是百姓膏血，劉大哥覺得是與不是？既然供養(yǎng)我們的是黎民百姓，那我們要忠于的豈是一人一姓？”
這句話在劉锜的心里掀起了滔天波瀾，他很想說些什么，但反駁的話始終出不了聲。
“劉大哥，在我看來，忠于一人一姓是小忠、私忠，忠于百姓忠于天下，才是真正的共忠、大忠！”
“忠于百姓…忠于天下…”劉锜細細地琢磨這這句話，半晌又追問道：“那子威以為如何忠于百姓忠于天下。”
“劉大哥，這說來不難。忠于百姓，就是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忠于天下，就是讓天下太平長久。”
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讓天下太平長久！
劉锜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他忍不住問道：“如今仇敵已滅，山河盡復(fù)，南北已息兵止戈，正是百姓休養(yǎng)之時，那子威又為何要南下，重啟戰(zhàn)端？”
“劉大哥，天下分裂，實乃禍亂之源。天下不歸統(tǒng)一，戰(zhàn)亂紛爭不止?！?p> “東周之世，列國爭霸，戰(zhàn)亂數(shù)百年；魏晉南北朝，南北對峙，更迭頻仍，以致有五胡亂中華之禍；唐末之后，五代十國相互攻戰(zhàn)，經(jīng)年累月；遠的不說，本朝立國后，與遼戰(zhàn)、與夏戰(zhàn)、與大理戰(zhàn)、與金戰(zhàn)，戰(zhàn)火不絕，百姓不得休息，這又是為何？”
葉治又搬出了說服薛弼的那一套理論，“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則盛分則衰，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劉大哥，你想想，列國并列，爭奪不休、兵戈不止，何來太平？欲要天下長治久安，就必須山河一統(tǒng)。我之所以要舉兵一統(tǒng)天下，非為一人之私，是欲再造華夏盛世，為萬世開太平?！?p> “劉大哥，你半生戎馬為的是什么？”
神棍的心理攻勢一波接著一波，根本容不得劉锜有仔細消化的功夫，“保國衛(wèi)民，我說的沒錯吧。劉大哥和我一樣，都是為了天下太平和百姓安樂，可天下不一統(tǒng)，紛爭不止，天下何來長久太平，百姓如何休養(yǎng)生息?！?p> “呼……”劉锜被說得有些堵，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想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腦子里還是有些凌亂，估計得有好幾天消化不良。
神棍也長長地吐了口氣，從青獅身上取下只水囊，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旋即遞給了劉锜。
“神仙醉?！?p> 劉锜接過水囊，仰起頭，狠狠地灌了一口。
濃烈放酒漿如同刀子一樣割著喉嚨進了肚子，旋即在腹中點燃了一把熊熊烈火。
“啊……好酒！”
“當年和劉大哥把酒言歡，至今還歷歷在目哩?！鄙窆鲝膭㈣熓掷锝舆^水囊，又灌了一口，灑然道：“好懷念和劉大哥一起在順昌抗敵的日子，真的是壯懷激烈啊！”
“是啊，我也覺得能和子威一起上陣殺敵乃人生一大快事。”
“劉大哥，我有個不情之請。”葉治目光熾熱地盯著劉锜，正聲道：“劉大哥和我一起去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