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托起一枚石英,覆手便散作一攤齏粉。
白發(fā)女人將石英、芒硝、石灰石、方解石的粉末一一歸攏,羅列在教堂的講臺上。
她拍去掌中的殘留,叫來離她最近的一個女孩兒。
“哈娜。這些粉末讓姊妹們一人一樣分一些?!?p> “好的嬤嬤!”
哈娜點頭,回話時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與小麥色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盡管只有10歲,但卻沉穩(wěn)干練。
她取來一塊亞麻布,包起粉末繞堂一周,很快就將東西分發(fā)了下去。
10來個女孩兒,年紀(jì)都在8-10歲之間,眸子里充滿期待。
她們知道,嬤嬤今天要教她們“綠色暖冰術(shù)”。
“要想成功釋放暖冰術(shù)……”。
嬤嬤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位學(xué)生,緩緩說道。
“首先,四種粉末的比例必須精確。就好比做糕點,糖多了會甜膩,鹽多了會發(fā)苦,比例失衡,味道就會大打折扣?!?p> 聽到糕點,孩子們咽了咽口水。那是她們一年里都不一定能吃上一次的美味,于是聽得也愈發(fā)認(rèn)真起來。
嬤嬤繼續(xù)說道:“其次,唯有全身心地感應(yīng)痕跡結(jié)晶,與之靈性相通,才能釋放其中蘊藏的能量。”
嬤嬤說罷,親身示范。
隨著她胸前的痕跡結(jié)晶散溢出能量,一朵晶瑩剔透的綠色霜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講臺的沙堆中生長出來。
花瓣層層疊疊,仿若用翡翠雕琢而成,照亮了孩子們好奇的心。
哈娜忍不住伸手觸碰。
“咦?嬤嬤變的暖冰怎么一點兒也不暖?”
嬤嬤對此并不意外。
“這門法術(shù)掌握得越好,變出來的冰就會越冰涼,意味著被浪費掉的能量越少?!?p> 小家伙們個個迫不及待地練習(xí)起來。
嬤嬤則在教堂門口找了把靠椅坐下。
晨間的微風(fēng)輕拂過臉頰,不像晌午那般悶熱,也不像夜晚那般陰冷。
河谷村坐落在亡者峽谷最下游的谷口附近,依山而建,居住著100多戶人家,300來號人。
而修道院就修建在河谷村海拔最高的一處斷崖上,遠(yuǎn)離塵囂。
想要抵達(dá)這里,不僅要爬很久的山路,還要跨過一架連接著斷崖兩側(cè)的吊橋。
大大小小的石頭屋子錯落有致地分布在赤色峽谷兩側(cè)的山壁上。
由于平地較少,有的村民會用石墩或者木頭梁子撐起吊腳,作出寬敞的平臺,當(dāng)作自家的院壩。
坊間人來人往,各自忙碌。
拐來拐去的山道,從兩岸向下一直延伸到谷底。
和山壁上不同,相對平緩的河灘兩岸反而沒有房屋。
因為苦溪河在夏天漲水的時候深達(dá)10余米,洶涌的河水會將一切淹沒。
到了冬天,河水則會枯竭,只留下一條蜿蜒的河溝。
現(xiàn)在臨近冬日,是枯水季,干涸的河床上留下大片的卵石灘,好似天然的廣場。
不少商販在上面擺攤。聚集起來,就形成了集市。
嬤嬤靠在椅子上,目光越過修道院低矮的院墻,落在亡者峽谷的出口處。
一扇巨大的鋼鐵閘門橫亙在那兒,有警衛(wèi)24小時輪值看守。
她在等著閘門開啟,等著狩獵隊歸來。
一道身影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了她的視野。
那是一個正沿著蜿蜒山路向上攀登的男人。
男人有著一頭醒目的暗紅色短發(fā),左臂齊肩斷缺了,卻依舊身形挺拔,步履穩(wěn)健。
嬤嬤舒了一口氣。“是凱恩啊?!?p> 算算時間,狩獵隊早該回來了,卻遲遲沒見門閘起降。
興許狩獵隊在昨天夜里就已經(jīng)回來了?
嬤嬤這樣想到。
出于山地高低差的緣故,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嬤嬤便耐心地等待著。
當(dāng)男人再次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的山階上,走過吊橋,近了,更近了……
嬤嬤才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等來的并非凱恩,而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可少年那一頭醒目的紅發(fā)以及空蕩蕩的左臂袖管,對于嬤嬤而言是如此熟悉,仿佛是從她的記憶深處拓印下來的一般。
然而少年的面貌、年齡,都與凱恩相去甚遠(yuǎn)。
……像,又不像。
嬤嬤從凳子上站起身來,紅發(fā)獨臂的少年也走上前來默默打量著她。
“……你是?”
嬤嬤沉默了良久,也只吐出來這樣兩個字。
“空集。天空的空,集市的集?!鄙倌晡⑽⒌皖^,語氣恭謹(jǐn)。
“空集……”嬤嬤低聲重復(fù)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心中翻涌著疑惑和不安。
她為嬰兒接生,為死者送葬。
她目睹著河谷村300多人的誕生和死亡,卻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也許是從上游來的。
于是嬤嬤問道:“空集,你來這里是有什么事?”
空集并沒有直接回答嬤嬤的問題,而是乍然雙膝跪地,獨臂撐著地面,鄭重地向嬤嬤磕了三個響頭。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嬤嬤嚇了一跳。
她連忙后退一步,避開了空集的叩拜。
“你這是做什么?”
“嬤嬤,空集想拜您為師!”
“是誰讓你來的?”
“安雅。”
安雅不是別人,正是凱恩的妻子。
聽到這個名字,嬤嬤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她是你什么人?”
空集卻不說話了。半晌,他才弱弱地回答道:“是我母親。”
嬤嬤聞言,臉上泛起怒意。
“胡說八道!安雅哪來你這么大的兒子。她今年剛滿15!你再看看你有多大?怕不是她從娘胎里就懷了你?”
嬤嬤再沒心情留在門外,摔門回了禮堂。
只留下三個字。
“給我滾!”
鎖上門,嬤嬤才壓低聲音,招呼躲在門縫后面偷看的孩子,催促她們回到自己的桌前練習(xí)。
本以為事情會就這樣了結(jié)。
可臨近中午,法術(shù)課結(jié)束了。嬤嬤準(zhǔn)備帶著孩子們?nèi)コ晕顼?,竟發(fā)現(xiàn)空集還跪在門外。
嬤嬤只能打發(fā)孩子們從后門離開,自己則單獨跟空集對話。
她話音冷厲:“你到底是幾個意思?”
“安雅讓我把這個還給您。”
說著,空集從兜里取出一條痕跡結(jié)晶做成的吊墜。
這枚痕跡結(jié)晶呈淡金色,足有拳頭大小,卻幾乎沒什么重量。
嬤嬤取過吊墜仔細(xì)端詳著,眉頭緊鎖。
“可有讓你帶什么話?”
空集這才抬起頭,直視著嬤嬤的雙眼,眼神堅定不移。
“有,但是必須等您收我為徒才能告訴你……安雅是這么吩咐我的。”
說完,空集頓了頓,轉(zhuǎn)而改了口。
“您先看看我資質(zhì)如何,到時候不管是去是留,我都會把話帶到?!?p> 嬤嬤搖頭。
“我自詡算是教出過很多學(xué)生,但我向來只教10歲以下的孩子。年紀(jì)大的,即使是我,也沒有那個能力去教?!?p> 此話不假,學(xué)習(xí)法術(shù)需要從小培養(yǎng)想象力,而成年人思維固化,早就不適合學(xué)了。
至于眼前這位來路不明的少年,差不多16歲左右,在峽谷里已經(jīng)是個成年的男人,足以娶妻生子。
空集只是淡淡地道:“我想試試。”
眼見空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嬤嬤拿他也沒有辦法,于是走上前去把他攙扶了起來。
空集踉踉蹌蹌地跟到屋內(nèi),好一會兒,腿麻才有所緩解。
嬤嬤沉思片刻,把一個小玩意塞給了空集。
——正是早上示范“綠色暖冰術(shù)”時變出來的那朵綠色霜花。
“今天我正在教孩子們‘綠色暖冰術(shù)’,這東西就是用暖冰術(shù)變出來的。你自己試試看吧?!?p> 空集卻置若罔聞,盯著手心里的霜花,好像入了迷。
“喂!”
嬤嬤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
她現(xiàn)在只想讓空集快點死心,好看看這家伙說要帶話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沒想到空集托著那枚霜花,愣愣地來上了一句:“這是玻璃做的嗎?”
嬤嬤鬼使神差地答道:“……是?!?p> 隨后她才心頭一震,卻依然不曾流露在表情上。
她已經(jīng)多少年不曾聽到過“玻璃”這個詞了。
這種法術(shù)之所以會被人們稱作“綠色暖冰術(shù)”,其實是因為他們并不認(rèn)識玻璃,反而覺的這種淡綠色的玻璃很像是雪山上常見的那種綠色冰塊。
區(qū)別在于,玻璃更硬,不會融化,且剛變出來的時候常常是溫?zé)岬摹?p> 哪怕是能熟練釋放“暖冰術(shù)”的法師們,向來也只知其要領(lǐng),卻不知其原理,也就更沒聽說過“玻璃”這個詞匯。
歸根結(jié)底,是嬤嬤自己教的時候就只當(dāng)經(jīng)驗技術(shù),而非理論知識來教。
嬤嬤輕咳一聲,心中的想法有了些許轉(zhuǎn)變。
“這確實是玻璃……不過,你跟別人提起的時候,只能稱之為‘暖冰’。
“這門法術(shù),你也只能稱之為‘綠色暖冰術(shù)’。如若說成是玻璃,這里沒有人聽得懂。
“你知道了嗎?”
空集點頭?!拔抑懒?,以后會注意的。”
嬤嬤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問道:“你還知道些什么?說來我聽聽?!?p> 空集什么也沒回答,只是搖頭。
嬤嬤心想這個少年肯定知道不少,只是心思慎密,不愿意說。
她也不追問,直接開始了測試。
一反先前的不耐煩,除了暖冰術(shù)的要點,她甚至還直接把4種粉末的標(biāo)準(zhǔn)比例都告訴了空集。
嬤嬤指著講臺上的幾樣?xùn)|西問:“那么,在正式開始之前。你先跟我說說。這些東西具體是什么?”
“大概是……沙子,以及大理石、石灰石之類的礦物粉末?至于這種方形的石頭,跟我轉(zhuǎn)交給您的吊墜很像?!?p> 嬤嬤眼神微瞇,這不是她最期望聽到的答案。
“既不夠具體,也不完全正確。……那你跟我說說,我們需要的具體是什么樣的沙子?”
空集覺得再不說些什么,怕是會被判定為沒有資質(zhì),于是趕緊答道:“我不是特別懂。但是我覺得,應(yīng)該需要純凈的沙子?!?p> “這種純凈的沙子叫什么,你知道嗎?”
空集十分尷尬,也有些猶豫。
他知道這種用來制作玻璃的沙子最好是純凈的二氧化硅。
怕只怕他說出來,嬤嬤也聽不懂,甚至?xí)詾樗诤巵y造。
可他最終還是咬咬牙,回答道:“硅沙?”
嬤嬤聽了,不禁淺笑,表情神秘。
“行了,今天就到這里吧。你先跟我去灶房做今天的午飯,大家都餓了。教你法術(shù)的事之后再說,你可以先在這里住下?!?p> 空集心喜?!皨邒?,您這是答應(yīng)收我為徒了?”
嬤嬤收好講臺上的東西,沒有給予正面的答復(fù)。
“先觀察一段時間吧?!@樣,你先把帶的話跟我說了。”
這回空集又犯了難。
直到跟著嬤嬤進(jìn)到灶房。嬤嬤開始準(zhǔn)備食材,點火燒柴。他才終于把話憋了出來。
“安雅讓我轉(zhuǎn)告您。她很愛你,也很想你?!€有對不起,以后不能跟凱恩一起來看望你了,請你保重身體?!?p> 嬤嬤收拾柴火的動作頓住,笑容消失。
她回過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空集,說不出她眼中飽含的是憤怒,還是其他別的情感。
空集只能上前將半蹲著燒柴的嬤嬤攙扶起來,擔(dān)心接下來的話會刺激到她。
“安雅……昨天晚上已經(jīng)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