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年間，天子倦政，奸臣當(dāng)?shù)?，加上外有契丹、黨項虎視眈眈，內(nèi)有四大寇擁兵作亂，內(nèi)憂外患，國勢危急。四大寇者，乃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而占據(jù)梁山的山東宋江無疑勢力最大。
梁山有八百里水泊環(huán)繞，易守難攻。自前任梁山泊主晁蓋因攻打曾頭市殞命后，呼保義宋江繼任寨主，又網(wǎng)絡(luò)盧俊義、關(guān)勝等好漢入伙，聲勢空前。一百單八將各守其位各盡其能，梁山盜寇兵強馬壯，打劫州府，四圍重鎮(zhèn)無不膽寒。
南山酒店雖低矮破舊，卻是梁山打探聲息的重要據(jù)點，南邊一帶的耳目搜集情報，都到此處報給掌管酒店的頭領(lǐng)旱地忽律朱貴。綠林中人也聽聞，外人若要上梁山，須得先到此處講明來意，由朱貴安排船只，方能進入。
這一天，一人投進南山酒店，此人自稱是梁山已故的前任寨主晁蓋故人，要上山拜祭晁蓋靈位。朱貴聽他說了與晁蓋的淵源，思忖了片刻，帶他出了酒店，走到水岸邊，取出弓箭，射了一支響箭。不多時，就見蘆葦叢中搖來一條快船，朱貴引他上了船，渡過水泊。上山又過了山寨的南山三道關(guān)口和南旱寨，才到了山頂。上山時已派嘍啰上去稟報，到了山頂，就見一名頭領(lǐng)迎接過來。朱貴向那頭領(lǐng)道：“有勞呂頭領(lǐng)了。便是這位來拜祭晁天王?！?p> 那呂頭領(lǐng)并不說話，只笑著拱了拱手，把那人帶到忠義堂后的東房，朱貴卻并不進去，向呂頭領(lǐng)輕輕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下山去了。東房平時是寨主宋江、軍師吳用議事之地，此外還有兩名守護中軍的頭領(lǐng)，這呂頭領(lǐng)正是其中之一，喚作小溫侯呂方，另外一個是賽仁貴郭盛。
進了東房的正堂，那人向宋江、吳用作了個揖，道：“在下馮駿，本是青州人氏。當(dāng)年落魄，多虧晁天王救助。后來四處流落，承蒙延安府張府臺抬舉，做個小小的巡捕都頭。早就聽說晁天王在曾頭市遇難，只是山高路遠不能拜祭。現(xiàn)今在下回鄉(xiāng)，順路來拜祭晁天王的英靈?！?p> 宋江請馮駿坐下，道：“如此說來馮都頭也是故人了。千里而來，可謂重情重義，令我等好生感動。”
馮駿道：“哪里。可容在下先拜祭一下晁天王?！?p> 宋江點了點頭道：“好，你隨我來。”起身領(lǐng)著馮駿去了供奉晁天王靈位的正面大廳，吳用、呂方、郭盛也都陪著過去。
到了正廳，守護的嘍兵推開大門，幾人跟著宋江后面，邁過高高的鐵皮門檻走了進去，便見正面是桌案，桌案上擺著瓜果等供品，而正中央的牌位寫著“梁山泊主晁蓋之靈位”。
宋江道：“晁天王是山寨肇造之人，是馮都頭的恩人，也是我宋公明的恩人。這就是晁天王的靈位?！?p> 馮駿面容肅整，跪在靈前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來，呂方遞過去三炷香，馮駿接過香又拜了三拜，上前在香爐上插了香。他瞥見香爐前擺著一支箭，問道：“這可是射死晁天王的箭？”
吳用答道：“正是?！?p> 馮駿道：“可否取下一看?！?p> 眾人看宋江，宋江點了點頭，呂方便上前取了箭，雙手捧著遞給馮駿。馮駿接過箭，仔細端詳。弓箭行當(dāng)有“弓好做，箭難造”的說法，而這顯然是一支絕對的箭中上品：硬挺筆直的樺木箭桿，三片略帶金色的雕翎箭羽，閃著寒光的精鋼箭鏃。而箭桿上分明寫著“史文恭”三個暗金行體小字。馮駿道：“果然是史文恭的雕翎箭?！?p> 呂方道：“晁天王就是死于史文恭的箭下?！?p> 吳用見馮駿神色黯然，便安慰道：“晁天王死后，宋公明哥哥盡起梁山精兵，掃平了曾頭市。曾頭市曾家一門老小盡被斬殺，史文恭被生擒后剖腹剜心。血祭了晁天王，也算是大仇得報?！?p> 馮駿道：“我在延安府時，曾見過史文恭，不料落得這個下場。”
宋江和吳用對望了一眼，宋江道：“馮都頭千里迢迢到我山寨，梁山雖然寒微，我也讓人在客館準備了幾杯薄酒，權(quán)當(dāng)為馮都頭接風(fēng)。”
馮駿作揖道：“有勞宋寨主了?！?p> 客館在忠義堂向東不遠處，本是為投奔山寨的人設(shè)置的臨時食宿的地方，頭領(lǐng)們也經(jīng)常在此飲酒。五人在一間頗精致的里間坐下，不多時酒菜依次端上。馮駿見不但有蒸羊頭、熟牛肉、燒雞之類，還有灌肺、薰蹄、醉蟹、魚羹，都做得有模有樣，只是青菜不多，至于松蕈之類料是山上采摘的。宋江道了一聲“簡慢了”，舉杯勸酒，馮駿飲了一杯，只覺頗為香冽，贊道：“真是好酒?！?p> 宋江隨口問道：“這是哪來的酒？”
呂方道：“上次攻打大名府，把梁中書家里的酒搬來了，留了幾壇沒喝。”
吳用笑道：“梁中書庸庸碌碌之輩，卻藏得好酒?！?p> 馮駿道：“梁中書是當(dāng)朝太師蔡京的女婿，這蔡京權(quán)勢熏天，眥睚必報，聽說老種經(jīng)略相公都怕他幾分。”
吳用忽然問道：“近日聽說西北邊境頗不安穩(wěn)，馮都頭可知道詳情？”
馮駿道：“我也是道聽途書。西北邊境這些年只靠老種經(jīng)略相公支撐，加上地方張知府與他同心協(xié)力，黨項人不敢輕動干戈?？墒遣叹┰诔瘜覍夜ビ摲N相公擁兵自重，再加上童貫、高俅他們隨意安插親信，搞的軍心動搖，士氣衰落。黨項人已經(jīng)調(diào)兵遣將，躍躍欲試，當(dāng)?shù)厝艘捕奸_始紛紛遷到內(nèi)地?！?p> 宋江嘆息道：“真是奸臣誤國。”
馮駿卻轉(zhuǎn)了話題，道：“剛才上山，我可是開了眼界。梁山的威名我在延安府就聽說過，還以為言過其實，今日一見，才知名不虛傳?！?p> 宋江道：“我等朝暮所思就是為國效力，可是朝廷被奸臣把持，我等報國無門?！?p> 吳用道：“老種經(jīng)略相公一代名將還被奸臣排擠，何況我等？”
馮駿勸慰道：“二位頭領(lǐng)也不必灰心，戰(zhàn)事怕是早晚要開，到時英雄自有用武之地?！?p> 宋江見他言辭不俗，十分高興，道：“馮都頭可在山寨逗留幾天，看看山景?！?p> 馮駿拱手道：“我也久仰山寨威名?！?p> 宋江看呂方一眼，道：“呂方，你明日帶馮都頭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p> 呂方答應(yīng)一聲。
馮駿道：“那就有勞呂頭領(lǐng)了?！?p> 呂方嘿嘿一笑道：“馮都頭何必客氣。”
五人喝酒不多，用過飯后不過酉時，宋江囑咐馮駿早些歇息，便和吳用告辭回去。
呂方和郭盛早讓打雜的嘍啰收拾好一個寬敞的房間，呂方對客館的一個嘍啰吩咐道：“這是馮都頭，山寨的貴客，好生侍候?！眹D啰答應(yīng)一聲。呂方又對馮駿道：“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再過來?！?p> 馮駿送走二人，轉(zhuǎn)身回了屋，見那個嘍啰已經(jīng)端了一大木盆熱水，站在房門口，就笑道：“進來吧。”
嘍啰把水放在馮駿椅子前，要伺候馮駿洗腳，馮駿道：“你回去，我自己來?！?p> 那嘍啰卻笑道：“你不認識我啦馮大哥，我是趙寶。”
馮駿仔細一看，又驚又喜：“趙寶，是你？東溪村一別有十幾年了，想不到又碰面了?！?p> 原來當(dāng)初馮駿投奔東溪村的晁蓋，在晁蓋家中待了多日，與莊客多有熟識，這趙寶正是晁蓋的一名莊客。馮駿見趙寶而思晁蓋，嘆聲道：“真是可惜，再也見不到晁天王了?！?p> 他這么一說，卻勾起趙寶的心緒，趙寶忍不住抽泣起來。馮駿安慰道：“你也不要太傷心，好生在梁山出力，就算是告慰晁天王的在天之靈。”
趙寶苦笑一聲，道：“我天天在這里端茶倒水，聽人使喚，說起來真是羞煞人了?！?p> 馮駿心中一動，想起這趙寶原來在東溪村時是晁蓋的伴當(dāng)，頗受信賴，如今在梁山只干些雜役，便問道：“那你為何被安置在這里？”
趙寶道：“我們當(dāng)時跟著晁天王攻打曾頭市，卻不料損兵折將，晁天王還丟了性命。這是梁山頭一回打了敗仗，我們也被其他弟兄看不起，都被安排干些雜役。我還是多虧劉唐，讓我在這里當(dāng)差，倒也清閑?！?p> 馮駿沉吟片刻，道：“對了，你先坐下，晁天王是怎么遇難的，你細細說我聽聽?！?p> 趙寶猶豫了一下，道：“我先出去應(yīng)付一下差事?！?p> 趙寶出去不多時便進來，給馮駿講起那個他永遠不愿再回想的往事：“晁天王要去攻打曾頭市，點兵之后，宋公明哥哥、軍師帶人把我們送下山。從梁山到曾頭市有四百多里路程，晁天王一路催促急行，這樣我們第三天就到了，在曾頭市南面安扎了營盤。
“第四天一早，晁天王便帶著人出去觀察地形。曾家老四曾魁帶著人馬過來，林沖第一個沖上前，曾魁哪里是林沖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就撤回曾頭市。
“第五天，晁天王領(lǐng)著我們?nèi)ゴ蹇诮嘘?，從早晨廝殺到中午，雙方都損失了不少人馬。曾家開始慢慢向莊內(nèi)撤退，林沖、呼延灼他們都說曾頭市陣型未亂，莊內(nèi)地形我們不熟，莫要中了埋伏，勸晁天王收兵。晁天王見兄弟們損傷不少，就下令撤兵。
“第六天到第八天，一連三天，我們天天叫陣，曾頭市不出一人。林沖吩咐嚴加防范，說提防他們深夜偷襲。到了第九天，兩個賊禿求見，說他們是曾頭市東邊法華寺的和尚，經(jīng)常被曾家五虎欺辱，知道曾家虛實，能帶我們?nèi)ネ狄u，晁天王當(dāng)時大喜。其實不少頭領(lǐng)都覺得兩個賊禿來路不明，可是不敢勸，只有林沖說要提防有詐，可是晁天王心意已決。林沖又說由他帶兵去偷襲，晁天王求勝心切，堅決要自己帶兵。
“到了晚上，晁頭領(lǐng)帶著十個頭領(lǐng)和一半嘍啰，跟著那兩個賊禿潛到法華寺。那賊禿說曾頭市的北寨是大營，三更時分趁他們睡熟了再下手最好。當(dāng)晚曾頭市更次敲得不明，那賊禿帶我們往北走，半路上一閃就不見了。呼延灼以前做過軍官，覺得不妙，立刻叫撤兵?？蓜傄蟪?，四周一下全是火把，鼓聲一片，我們的人馬當(dāng)時就亂作一團。
“大家匆忙沿著原路回，沒走多遠，一群人馬沖出來截住我們，一通亂箭，晁天王面上中了一箭，落了馬。劉唐把晁天王扶上馬，我當(dāng)時也在旁邊，我們拼了命掩護著殺了出去。到了莊口，林沖帶著人馬過來接應(yīng)，我們這才護著晁天王回了營。
“我留在帳內(nèi)伺候，晁天王雖然中的箭被拔了出來還貼了金槍藥，可是面色灰暗，臉頰腫了老高，他們都說是中了毒箭。林沖吩咐劉唐、阮家兄弟他們駕著馬車護送晁天王回山寨，我也隨著回山了。等到了山寨之后，晁天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當(dāng)時神醫(yī)安道全還沒上山，大伙都束手無策，回山第二天晁天王便歸了天?！?p> 趙寶講述完，已經(jīng)滿面淚水，神色激動不能自已，馮駿卻很震驚地問道：“晁天王中的是毒箭？”
“對?！?p> 馮駿喃喃道：“毒箭？史文恭居然用的是毒箭。”沉默了一會，馮駿又問道：“晁天王中的箭就是現(xiàn)今靈臺上擺的那支嗎？”
“對。”趙寶非?？隙?。
“不會被更換？”
趙寶道：“這支箭拔出時，林沖讓我保管好，我對這支箭記得很清楚。”
“你剛才說晁天王是哪里中箭？”
趙寶指了指自己的左臉頰。
馮駿想了想，問：“晁天王中箭之時你在哪里？在晁天王的周圍嗎？”
“我當(dāng)時就在他旁邊?！?p> “那攔截你們那伙人射箭時離你多遠？”
趙寶一是不知如何說清楚，想了想站在窗戶邊指著外面，道：“有到那棵大樹那么遠。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
馮駿過去看了一眼，道：“這足有七八十步了?！?p> 馮駿在屋里踱著步，忽然停住，又問道：“晁天王帶了哪些頭領(lǐng)下山？你還記得都是誰嗎？”
“當(dāng)然記得，有林沖、呼延灼、徐寧、穆弘、劉唐、張撗、阮家三兄弟、楊雄、石秀、孫立、黃信、杜遷、宋萬、燕順、鄧飛、歐鵬、楊林、白勝，一共二十個頭領(lǐng)?！?p> 這些人馮駿有的聽說過，有的沒有聽說過，他沉吟道：“豹子頭林沖、雙鞭呼延灼、病尉遲孫立的大名我是如雷貫耳，徐寧是禁軍金槍班的有名教頭，我也有所耳聞。其他人也有聽說過的，卻不知本領(lǐng)如何？”
趙寶道：“石秀和燕順都是猛將，劉唐、阮家兄弟、白勝都是當(dāng)初和晁天王一起上的山。劉唐頗有些本領(lǐng)，多虧他保護晁天王沖了出去。阮家兄弟水中是好漢，拳腳功夫一般。杜遷、宋萬、白勝他們并無什么本領(lǐng)?！?p> 馮駿道：“晁天王是因為劫了生辰綱才上的梁山，當(dāng)初和他一起劫生辰綱的頭領(lǐng)都有誰？”
趙寶道：“軍師、公孫道長、劉唐、阮家兄弟、白勝他們?！?p> 馮駿道：“聽說軍師吳用智謀過人，為什么沒有同去曾頭市呢？”
趙寶聽了這話，忙伸頭向窗外四下探望，又關(guān)上了窗戶，悄悄回坐到椅子上，壓低了聲音，道“軍師本是晁天王的好友，可是宋寨主上山之后，軍師和宋寨主走得親近，為他出謀劃策，反而和晁天王疏遠了?！?p> “原來如此?！?p> 趙寶又小聲道：“宋寨主上山之后，每次下山打仗都由他帶兵，打了許多勝仗，收伏了不少頭領(lǐng)，還有不少人是沖著宋寨主的名頭來投奔梁山，可跟著晁天王的還是當(dāng)年一起劫持生辰綱的幾個兄弟。”
馮駿點頭道：“我在延安府所聽到了，也是呼保義宋江的名頭大過晁天王?！?p> 趙寶恨聲道：“晁天王這頭把交椅坐得窩囊，他也想自己帶兵打仗，因此一定要親自攻打曾頭市，沒想到卻丟了性命?！?p> “那天晚上還有誰中了史文恭的毒箭？”馮駿又把話題回到史文恭身上。
“這個……再沒有人中毒箭?！?p> “你當(dāng)時看見史文恭了嗎？”
趙寶撓了撓頭道：“我當(dāng)時就是跟在晁天王坐騎的后面?！彼蚜讼耄澳峭淼氖履憧梢匀杽⑻??！?p> “赤發(fā)鬼劉唐？”
“對，晁天王生前最信賴劉唐，他為人也最仗義，現(xiàn)今負責(zé)把守山寨的東關(guān)?！?p> 馮駿道：“好，那我今晚去拜訪一下劉唐”。
趙寶搖頭道：“梁山關(guān)卡多，莫說你一個生人，便是我若沒有手令不曉得口令也不能亂走。”
“那怎么辦？”
趙寶拍拍胸膛，很得意地說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今晚要去東關(guān)送酒，讓劉唐明日一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