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屋舍一直由青眼虎李云建造,梁山人馬擴充太快,屋舍哪里還有功夫講究精美。唯獨山頂書房宋江特意囑咐務必修好,建好后宋江又親自安排人布置,因此雅致幽暗,與他處大相迥異,宋江平時多在書房議事。此時,書房中只有宋江和吳用兩人。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彼谓驹跁概?,一邊揮毫淋漓,一邊沉聲吟誦。詩吟完,字亦寫完,轉身對吳用笑道,“這是我當年發(fā)配江州時,在潯陽樓醉酒后作的一首詩。唉,一轉眼就過去七年了。”
吳用道:“后來我也是聽戴宗說起哥哥寫的這首詩,我與戴宗都敬服哥哥胸懷大志,決意此生追隨?!?p> 宋江搖頭道:“當年酒后疏狂罷了。現(xiàn)在看看,只覺可笑。我宋江一心要出人頭地,帶著一幫兄弟,共建功業(yè),共享富貴,這是何等快事?!彼曇艉龅刈兊梦遥斑@些年山寨聲勢日隆,可也傷了那么多人。你說,軍師,我們錯了嗎?”
吳用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哥哥為何有此一問?坦率地說,我實在想不透那日在忠義堂,當著那么多弟兄,為何任憑馮駿和劉唐胡鬧?”
原來那天自忠義堂上散了之后,宋江對馮駿密信之事絕口不提,吳用不好多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宋江沉吟道:“馮駿那日給我?guī)Я朔饷芎?,是老種經(jīng)略相公所寫,勸我招安,他愿意向朝廷引薦?!?p> 吳用哦了一聲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又道:“哥哥原來是投鼠忌器。既然如此,十日之期明日便到,劉唐、馮駿這幾日在東關無所措手,明日忠義堂上正好逼他們就范。既然馮駿背后有老種經(jīng)略相公,我們輕易動他不得,那就拿劉唐作法。”
宋江道:“明日倘若他們聰明,肯服輸領罪,自然既往不咎??删团滤麄兇乐?,繼續(xù)無理取鬧,我們反處兩難之地?!?p> 吳用笑道:“哥哥一向殺伐果決,為何對此事如此優(yōu)柔寡斷。晁蓋之死已成鐵案,豈容反復?若是不肯低頭請罪——”他頓了頓,目視冷冷,“唯有劍耳?!?p> 宋江捋了捋胡須,道:“軍師所言極是,不過我們梁山靠的就是兩塊招牌,一塊是義,一塊是忠。有義,我們兄弟們才能聚在一起。有忠,朝廷才能接納我們。如今一百單八將能同聚梁山,是因為我們對眾兄弟寬宏大度,有難必救,天下皆知我們梁山重義。倘若一旦失了義這個招牌,就會土崩瓦解,我們多年心血付之東流。不是我不忍,我擔心的是要真下令殺了劉唐,實在怕冷了眾兄弟之心,也怕有人趁機鬧事。”
“哥哥如此瞻前顧后了,豈不自縛手腳?”
宋江聽了,愕然望著吳用。吳用自知失言,正欲賠罪,宋江擺了擺手,道:“這忠義二字是面招牌,也是道枷鎖。要立招牌,須戴上枷鎖;要去枷鎖,就砸了招牌。事難兩全啊,若非如此,我做梁山泊主也不會如此大費周折?!?p> 吳用站起來躬身抱拳,道:“哥哥見識長遠,非吳用可及。”他略一沉思,慨然道:“梁山畢竟不是沒有規(guī)矩的地方,豈容兒戲。若哥哥不便出面,就推說染病,我來處置。一旦有什么閃失,哥哥再主持局面?!?p> 吳用頗有智謀,又精明強干,做事一向少有疏漏。因上次想把馮駿趕下山,誰知反而惹下麻煩,宋江雖未明言責備,吳用自己心中頗為不安,因此這一次主動請纓,意圖將功折罪。
宋江嘆息道:“軍師啊,這梁山之上,數(shù)你功勞最大,可是這些年也為我背了不少惡名,我宋江愧對于你啊?!?p> 一向沉靜的吳用略顯激動,道:“我吳用一介書生,百無一用。要么埋沒村野做個私塾先生,要么落草一輩子做個盜賊。是哥哥讓我有個念想,吳用此生追隨哥哥,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p> 宋江喟然長嘆道:“明日之事一定要處置得干凈利索,不能再出意外了。這一切就靠軍師費心了?!?p> “哥哥放心?!眳怯糜止泶鸬?。
吳用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馮駿、劉唐也在思量應對之策。
雖然只是申時,但是梁山東側已經(jīng)是暮色沉沉了。成群的蝙蝠在空中來回飛旋,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叫聲。東關柵口守衛(wèi)的嘍啰已經(jīng)挑起了燈籠,查看來往辦差人員的令牌。
這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晚。馮駿和劉唐坐在一棵酸棗樹下的石幾旁,酸棗樹半邊已經(jīng)枯了,枝葉稀疏,樹下除了石幾石杌,還有一排兵器架。
雖有裴宣暗中相助,但是晁蓋之死的前因后果遠遠沒有查清,更遑談揪出兇手了。唯一的救星曹正還不到身在何處,明日再上忠義堂只能靠馮駿、劉唐自己了。兩人盤算了多時,又枯坐了多時,卻都毫無頭緒。一臉疲憊的劉唐忽然站起來,從架子上抽出一把樸刀,道:“有些日子沒有捻刀弄棒,渾身都生了銹了?!?p> 他看了馮俊一眼,又道:“馮大哥,認識你這么多天,還不知道你手底下武藝怎樣?”
馮駿笑了笑,也站起身,走到兵器架旁看了看,取出一條桿棒,擺了個秦王挎劍式。劉唐雙手橫握樸刀,道:“那你可吃虧了?!?p> 馮駿道:“不妨?!鄙锨耙徊?,以棒代槍,直刺劉唐胸口。劉唐把刀桿向上一抬,馮駿卻倏地抽回桿棒,一個攔腰橫掃。
劉唐贊道:“好快?!睒愕俄槃菀回Q,一聲鈍響,刀桿截住了桿棒。劉唐刀鋒隨即揚出,馮駿忙后退一步,劉唐逼近一步,不料馮駿后退時,一招白蛇吐信,棒端斜出直抵劉唐左膝。
好個劉唐,匆忙之間刀尖撐地,借力后跳,堪堪避過。馮駿也趁機后退一步,兩人各守門戶。
劉唐大喜道:“打得痛快,想不到馮大哥好俊的身手?!?p> 馮駿也笑道:“拳怕少壯,棍怕老郎?!?p> 劉唐喝道:“再來?!鄙锨傲εA山揮刀劈下,馮駿桿棒一橫,穩(wěn)穩(wěn)接住。
劉唐雙臂力壓,口中卻道:“馮大哥,明日有什么事我來頂著。我劉唐飯桶一個,反正活著也理不清這一團亂麻,到時休教人小瞧了我們?!?p> 馮駿一言不發(fā),忽地把桿棒一斜,自己向旁一閃,卸了劉唐的刀力。劉唐一時收不住,向前踉踉蹌蹌幾步。馮駿桿棒兜頭劈下,劉唐忙把樸刀一橫,接住桿棒,兩人攻守易位。
馮駿道:“明日我自有應對之策,你到時候一言不發(fā),我來應付?!?p> 劉唐道:“縮頭烏龜我可做不來?!被舻爻槌龅断蝰T駿掃去。
馮駿忙后退一步避開,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不是還想為晁天王復仇嗎?”
劉唐道:“我怕忍來忍去,兇手沒捉到,自己反落了笑柄?!?p> 馮駿道:“十日之期是我應下的,有什么事我來擔。”
劉唐怪叫一聲:“哈哈,那誰贏了聽誰的。”話音未落,又逼上前來,使了個斜劈。
馮駿馬步半蹲,雙手橫握桿棒,見劉唐樸刀劈來,淵渟岳峙一般凝然不動。劉唐吃了一驚,樸刀一慢,誰知馮駿驀地出手,桿棒直出,擊中劉唐右腋下。劉唐右臂酸痛,眼見馮駿又是一棒橫掃樸刀,劉唐哪里還握得住,兵刃頓時被打飛了出去。
馮駿收住桿棒笑道:“兄弟,你輸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劉唐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好。
馮駿看了看天色,道:“我先回去了。切記,明日不要多開口,聽我吩咐?!闭f完把桿棒插回兵器架,哈哈大笑,回客館去了。
劉唐一個人坐在石杌上,剛才一番比武之后,心情反而舒暢了。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東關的柵口也已經(jīng)沒人來往,四周寂靜,劉唐能聽見自己的砰砰的心跳聲。
他并不怕死,他是天生的亡命徒,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四處流亡,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他父親靠販私過活,一次一群私鹽販子大火并,劉唐親眼看見一個獨眼龍在他父親背后猛插一刀直貫前胸,那一年他十二歲。
父親死后,劉唐要活命只能靠偷、搶、販私,刀口舐血的日子他早就習慣了,甚至他早就料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像他父親一樣橫死。
后來他投奔晁蓋,合伙搶劫了生辰綱,逃上了梁山。梁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過上安居的日子,晁蓋大度、宋江寬厚、吳用周全,眾兄弟豪爽仗義,劉唐在梁山過得逍遙自在。
而如今,這個逍遙自在的日子被他自己打破了,盡管劉唐從來懶得去盤算長遠的事,但他深知,不管明日是什么結果,自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劉唐找了一大塊青石板躺在上面,眼望著深潭一般的夜空出神,最后終于沉沉睡去。
清早,天還蒙蒙亮,馮駿坐在大堂用飯,桌上擺著燒餅、馉饳、灌肺、熟牛肉,還有一壺酒。馮駿自上山之后,客館為他一日兩餐,都做得十分豐盛。他喝了一口馉饳,放下碗抬頭見呂方站在門口處笑著看他。馮駿便起身道:“呂頭領好早,進來坐下用飯?!?p> 呂方笑著走進來,道:“已經(jīng)用過了?!?p> “那喝杯茶?!?p> 呂方又笑道:“這茶沒下迷藥吧?!?p> 馮駿道:“呂頭領言重了,前日之事,我再陪個不是?!?p> 呂方收了笑臉,道:“我也是說笑。上次說好的十日之期已到,因此我來請馮都頭去一趟忠義堂。馮都頭請快吃飯吧?!?p> 馮駿把碗一推,道:“我已經(jīng)吃完,這就走?!?p> 馮駿跟著呂方到忠義堂,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不但吳用、林沖、柴進、裴宣、蕭讓在,花榮、朱仝、楊志、戴宗、解珍也在,不多時郭盛與劉唐也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吳用坐在中央的側座,掃視眾人一眼,道:“上次馮都頭和劉唐兄弟對晁天王之死存疑,懇請宋公明哥哥許他們十日之期查訪一番。這十日來,兩位一直在山寨四處奔波,頗為用心。宋公明哥哥也十分掛念此事,不巧前天染了重風寒,目眩體乏,只能臥床靜養(yǎng),特地囑托我問詢此事。不知二位查訪得結果如何?”
吳用如此輕描淡寫,眾人都聽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之意,無不深感意外。
馮駿何嘗不懂吳用之意,便道:“說來慚愧,實在毫無頭緒?!?p> “兇手是否另有可疑之人?”
馮駿字斟句酌答道:“無憑無據(jù),不敢妄加揣測?!?p> 解珍忍不住罵道:“你審問了我們半天,就一句屁話了事了嗎?”
吳用朝解珍擺了擺手,輕笑道:“馮都頭不愧是官府之人,說話不似我輩粗野。既如此,用你們官府的話說,此事可銷案了?”
馮駿笑著抱拳道:“軍師言重了。”
吳用點了點頭,又道:“劉唐還有什么話說?”
劉唐搖了搖頭,果然一言不發(fā)。
吳用面色凝重,語氣深沉,道:“那好。馮都頭初上梁山,乃道聽途說而生疑。劉唐素來莽撞,一時沖動罷了。既然一番查訪之后知是無稽之談,我看此事不必再提。解珍還有其他幾位兄弟,莫再心存芥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更何況我們同為山寨兄弟。馮都頭遠來是客,劉唐,你來出面,也算替馮都頭向無端被疑的眾兄弟陪個罪吧?!?p> 吳用此話可謂寬宏大度,劉唐聽了卻大費躊躇。他本不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更重要的是今日告罪,便算是承認自己對晁天王之死并無異議,他日再想翻案,變成了出爾反爾,反復無常的小人。
馮駿見吳用風淡云輕卻步步緊逼,劉唐招架不住,便接口道:“軍師之言最善,其實在下更是罪無可逭。上次對宋寨主多有得罪,不如等宋寨主痊愈之后,我與劉唐在東關備下酒席,向諸位一一敬酒謝罪?!?p> 吳用并不理會馮駿,對劉唐道:“劉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劉唐支吾道:“好、好,酒席我一定備下?!?p> 郭盛大聲道:“軍師何必跟他廢話,上次劉唐可是說提頭來見?!?p> 呂方陰惻惻道:“馮都頭也愿意廢掉一只胳膊。馮都頭,你自己來還是找兄弟們幫你?”
林沖喝道:“冤有頭債有主,史文恭已經(jīng)死了,晁天王的冤仇已經(jīng)報了,此事本來就已經(jīng)了了。劉唐,你快向軍師和兄弟們陪個罪?!?p> 劉唐明知林沖有回護之意,卻硬梆梆說道:“我沒什么罪可賠的?!?p> 吳用見劉唐不肯服軟,厲聲喝道:“裴宣,按法令該如何?”
裴宣站了起來,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當斬?!?p> “好呀?!?p> 林沖忙道:“軍師,不念劉唐功勞,也應念往日兄弟情分,請饒他不死。”
花榮道:“劉唐雖有不是,但懲戒一番即可。”
小旋風柴進也道:“正是,劉唐雖可惡,畢竟是一時糊涂,軍師開恩?!?p> 吳用直視著劉唐,道:“劉唐,大伙都為你求情。你向這些兄弟挨個賠罪,大伙饒恕你,我也不追究。這次你可別自誤前程?!?p> 劉唐反被激怒,終于按捺不住,哈哈一笑,道:“前程?我劉唐一個潑皮,原來只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肉我也吃了,酒我也喝了,再不管什么前程了。窩窩囊囊活著,不如直接來一刀痛快。”
吳用勃然作色道:“你當我不敢殺你?!?p> 劉唐道:“不用別人殺,我自己來。哪位兄弟借把刀來。”
話音剛落,鏘啷一聲一把鋼刀被擲到大堂中央,眾人看,原來是呂方所擲。劉唐撿起刀,剛要說話,卻被馮駿一把拉住。
馮駿對吳用大聲道:“我要和宋寨主面談。”
吳用道:“宋公明哥哥讓我全權處理此事。待哥哥病好,自會與你談。”
馮駿不知道宋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眼見劉唐難逃一死,沉聲道:“劉唐是聽了我的話,才決心一探究竟。你們畢竟是結義兄弟,同生共死過?!?p> 吳用盯著馮駿,道:“馮都頭念你是山寨之客,對你網(wǎng)開一面。你當時愿自斷一臂,我看就免了。至于我們山寨的家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p> 馮駿聲音微微顫抖,道:“諸位,劉唐生死靠你們了。至于我——。”他話音未了,一個肘擊正中劉唐胸口,劉唐不提防,踉踉蹌蹌后退。馮駿一把奪過劉唐手中的鋼刀,朝自己左臂狠狠一刀,硬生生把一直胳膊砍斷。他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跪倒在地上。
他出手奇快,大出眾人意料。林沖大聲叫道:“快叫安道全?!泵摿碎L袍,上前幫他纏住斷臂處,鮮血迅速把灰白的袍子染成殷紅。劉唐當即飛跑出去找安道全。
呂方、郭盛一齊橫身攔著,道:“哪里跑?”
劉唐氣急,揮拳便打,三人動起手來。劉唐雖技高一籌,急切之間卻擺脫不開兩人夾擊。正急躁,卻見一個人沖上來,從后面一把揪住呂方,劉唐趁機一腳踢倒郭盛?;仡^看那人,卻是花榮。
花榮朝呂方、郭盛喝道:“莫攔他。見死不救,豈不壞了哥哥的名聲?!眲⑻埔谎圆话l(fā),飛步?jīng)_出忠義堂。
此時大堂之上一片亂紛紛,馮駿趁機靠在林沖耳邊,輕聲說道:“劉唐性命,就靠林教頭了?!?p> 林沖頭腦之中此時也沒有主意,只扶著馮駿半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不多時,安道全提著藥囊氣喘吁吁跑來。馮駿已經(jīng)面如金紙,支撐著說道:“有勞安先生了?!?p> 安道全面色鐵青,急聲吩咐人取溫開水,又揪下林沖包裹傷口的外袍,然后從藥囊中翻出一個藥包,一面在馮駿的傷口處灑上暗白色的藥粉,一面把一個黑褐色的藥丸塞進馮駿口中,猶自恨恨說道:“好,好,都充英雄,都不拿自己命當回事?!?p> 馮駿斷臂時,疼痛徹骨,猶自清醒,此時被安道全敷了藥,覺得斷臂處又是疼痛又是麻木,麻木感很快遍及全身,他終于控制不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