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堂府——讓無數(shù)貧寒學子望而怯步的豪門。更是一輩子都瞻仰不起的巔峰,是一座府邸,更是一座沒有起點的終點線。
張弘呆呆地站在這道門前,胸前背后映出的赤紅,不知是朱紅色的大門,還是身后揮灑的余暉。他站在這里,竟然入了神。因為在他眼中,這道門太美了,是他見過最美麗的東西。因為他喜歡紅色,尤其是曉紅。他喜歡這道門,甚至當他看著這道門時,所有的艱辛與傷痛一掃而光,從未有過一般。
可是他也只有看的份,因為他是這座大門的看門人。
夕陽最后的余暉消失在了張弘的背后,張弘緊閉眼睛,將一切的眼淚與吶喊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過了許久,月亮悄然而至,卻始終不見大門打開。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夜晚了,林家少爺將他遺忘在這凄涼的大門外。也許此時,林家少爺正開懷暢飲著滿桌的佳肴。但是張弘不在乎,因為林少爺曾對他說過:大多數(shù)人一生下來,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張弘笑了笑,數(shù)次移動步伐,終將是離去了。
張弘是個才子,頗受太傅的青睞,在人口中也素有雅稱。然而他對自己沒有信心,因為在這個武術盛行的時代,讀書人的價值不如手中的一把刃劍。他也是個孝子,知道老母親的良苦用心,于是,即使棄了九寸毛筆,提起了三尺長劍,他始終沒有離開大名堂的“一屋金”。
他充滿遐想地望著天空。滿天星輝,閃爍其光,卻在月亮之下,顯得那么微弱,那么平淡。他搖頭嘆息,滿是無奈與辛酸。
不一會兒,來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小路一邊高高的墻頭,就是林堂府的院落。他望著高墻,又迷神了一會。而后,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一堆的草芥。
他倚靠在芥下,察覺到草芥堆不同往日的疏松與干燥。他將手背放在額頭上,輕輕地嘆了口氣,準備就此歇息。卻不料,草芥堆那頭一陣竄動,將不少草芥抖落下來遮沒了面發(fā)。
張弘趕忙起身,一邊用手撥開頭發(fā)上的草芥渣渣,一邊煩躁地搖了搖頭,只見腳下的躺臥之地,已被草芥占滿了地。
張弘一時慪氣,又回想起這幾天的種種不順,真是越想越氣。索性一氣之下,又將草芥掀倒三層。
這時,草芥堆那頭顯出一段布衣,緊貼著墻頭的一只建木箱子,箱子與墻的夾縫中閃出微弱的黃燈。
張弘愣了片刻,不知作何反應,轉而露出吃驚的面容。
“何苦乃兒!”張弘一語驚人,令腳下之人激起一陣激靈。
又是一陣草芥撲面而來,張弘?yún)s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那人被一語驚起,坐直身子,不知所措地看著張弘。
張弘注視著眼前的“乞人”,覺得非常詫異,待到這人坐起身來,他總算是看清了。那人背后,正是林堂府的小廟堂,雖說林家少爺劣心成性,但是林家主也是個家威家風的人,為了表示敬畏,又是為了先祖的保佑,便將廟堂的燈常年亮著,不被熄滅。
所以,這人是在偷光。
可……又是為什么?一個乞人偷錢還好說,偷光又是為什么呢?張弘屈就的心在此刻卻變得執(zhí)著與堅韌。
二人對視無言甚久。這人以為眼前的男子是這家的管家或者什么仆人。像是被逮個正著似的,不敢亂動。而張弘?yún)s急不可待地等著這人的下一步動作。
仁生瞇著兩只小眼睛,用手清除掉身上的草芥,隨即從身后掏出一本《小印》。經(jīng)過方才一陣的翻身倒腿,這本書卻毫無褶皺的印記,反倒是仁生不大的身子遍布草芥與枯葉,凌亂的散發(fā),不堪入目的衣襟。著實是一派乞人作風。
張弘見狀,聳了聳肩,遲疑地問道:“小兄弟,是哪兒人???”
“中原人?!?p> “中原人吶……”張弘見局勢有些緩和,便接著問道:“中原哪的呀?”
“清酒古鎮(zhèn)……”
“清酒古鎮(zhèn)?”張弘琢磨一思道:“那是個好地方?。∥矣幸粋€朋友,就是哪兒的。前些日子他還給我寫信來著……”
“你還會寫信?”仁生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看著眼前衣冠不整的男子,不禁滿臉嫌棄。
“我當然會寫了!”張弘看著仁生不以為然的神情,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就像是磨滅的自尊與驕傲被重新挑起一般,語氣變得堅硬起來。
“再者說了!你可知這是何處?那是你這種人該來的地方!”
面對張弘的威嚇,仁生扶起身來,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著實與那街上流浪的乞人,并無兩樣。如果真是要分辨,想來也只有那一雙堅定而又充滿信心的眼神帶給他人不一樣的感覺。
“這位兄臺,莫要生氣?!比噬幻婧醚院谜Z著,一面恭敬地行禮,說道:“我本想著出門見識一番,怎料一時疏忽,忘記帶了盤纏,于是無處住宿,便在此地將就一晚?!?p> “這……”張弘反復地打量著眼前的小子,從方才起,便一直沒有轉移視線。瞧著他的一言一行,倒也不像是沒有禮數(shù)的粗鄙之人。
“如此說來,倒也罷了。只是……”張弘向墻下望去,只見墻角處一絲微弱的燈光透過石縫掠影在地上。周圍的墻色掉了下來,那縫顯然是新開的。
“呼~”張弘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臉色變得有些憂郁起來,也不再說些什么。俯下身子,隨意躺在雜亂的草芥上,背靠在墻頭。
仁生瞧著張弘的臉色,略有擔心地說道:“兄臺可有什么不適?”
張弘搖搖頭,笑了笑。
“無事,打擾到了小兄弟,還請見諒?!?p> “嗯”
仁生點點頭,看見張弘漸漸合上了眼睛,便不再說些什么。
夏天的夜,最是宜人。夏夜的月,最是明魅。
黎明之后,日月交替。張弘醒來之時,街市上勤快的店鋪,都有開張營業(yè)的了。
今天,包公的鋪子沒有開門。仁生早早地起來,從街頭走到巷尾,徘徊了幾個來回。
“包公嗎?你不知道???她做的包子雖說聞香十里,但是包公卻有個規(guī)矩,每三天開一次門……”
“為什么?我也不知道……”
仁生只好失望地望著緊閉的木門,不舍地離去。
清晨,仁生先是去了市河邊洗了把臉,認真地整理著自己的儀容風貌。望著河中倒映出的影子,尚且還孤芳自賞一番。之后,便背著碩大的箱籠,穿梭在橫七豎八,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街頭巷市之中。
青磚腳下,悠揚變奏的灑水車隨著大名堂悠長的鈴聲轉了一圈又一圈。鈴聲漸遠,車輪想要停下歇息一般,又被激流勇進的水流推動著向前,直到落入那喧囂的市河之中。
此一落,市橋便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源源不斷的人流就從身上自北向南走過。漫長的河道旁,一群朝氣蓬勃的書童們、三兩個一身稚氣未脫的少年們急匆匆地趕著時間,盡管如此,大名堂的鈴聲也早已響過,只怕仍逃不過太傅的一頓斥責。
大名堂坐北朝南,高大的堂門盡情地敞開著,直到最后幾只睡過頭的小鳥飛過枝頭,聳立的堂門才悄然關閉。
大名堂開設私塾,國子監(jiān),太學等多種教學方式傳授課程,將倲朝歷代教智融為一體,打破了以前“四書五經(jīng)”的局面,而今注重于“張弛之道,全面發(fā)展”的理念,雖不同于南朝“百家各安”的形式,但又不那么籠統(tǒng)與封舊。
大名堂現(xiàn)任總傅,乃邱國師——岳宗明。此人中年時便是致力于教書育人,不愿在朝為官,于是三番五次,上交辭官印。卻都被邱王一一拒絕,直到大名堂重開,岳宗明才得以得償所愿。
“今日第一堂就遲到,不怕被發(fā)現(xiàn)開除??!”
“這么嚴重?第一堂是什么課?”
“嗯,我看看……是法家典要。”
“??!昨天陳太傅所記的,你可會背了?”
“不會……”
明廊下,兩位學子慌慌張張地走進室間,一路上愁眉苦臉,臉色看起來有些勞累,想來也是昨夜沒有休息好吧。
仁生蹲在地上,打量著周圍的景物,與那二人的一言一行,直到有一個影子遮住了視線。
“太傅!”仁生肅然起敬,站起身來,挺起小腰板,深深地行禮問候。
“嗯?!毖矍暗哪凶狱c了點頭,眼神卻一直看著別處,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問道:“你叫什么來著?”
“學生孔楚人,前來拜學?!比噬皇ФY貌地答道。
“嗯。拜學?。俊蹦凶愚哿宿巯掳蜕隙绲暮?,裝腔作勢地說道:“這每年招生,都是在每年的春初與秋季,像你這樣的插班生有些難辦啊。”
“這……還望太傅能夠諒解學生?!?p> 太傅點了點頭,應聲道:“好,你也不用著急,等會我給你問問哈?!?p> “學生謝過太傅?!?p> 之后,仁生滿懷期待地等了半天,卻始終不見那人回來。
“王太傅啊,他方才與李司會去了午堂吃飯,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一座亭閣下,一位翩翩公子端持著書竹與簡紙走了過來。
“學生今日原是來拜學的,只是等了半天,卻不見王太傅回來,便四處張望,若驚擾了師長,還請見諒?!比噬f著,行禮致歉。
“無妨?!蹦凶有α诵?,“只是這入學每年都有規(guī)定時間,若是中途拜學,是有些麻煩啊?!?p> 仁生見男子如此說,便顯得有些著急無措。
“師長有所不知,學生來自中原的一個小鎮(zhèn),自幼思慕圣賢之道,時常讀書百遍,以求其真。但因天生愚鈍,所得甚少,于是想著,游學在外,見多識廣,希望能尋得一位良師。又久聞大名堂之名,隨不辭千里之遙,前來拜學,還懇請師長能夠留下學生?!?p> “嗯……”
男子點點頭,一雙俊俏的眉目絲毫不掩飾滿腹經(jīng)綸的奢華。見仁生所言之誠,又見其舉止有序,眉清目秀,五官端正,雖相貌平平,卻讓人感到舒服,看得順眼。便微微一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孔楚人?!?p> “好,你隨我來,我?guī)湍阋]一二,若有哪位太傅愿意收你,你就跟著那位,可好?”
仁生一聽,欣然接受。
“師長的引薦之恩,楚人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