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生踏足漫步,在蘇瑾一遍又一遍不放心的叮囑交付之后,便獨自徒步來到了昨日陌生,又充滿新奇的古柱門下。
站在門階下,看見深色調(diào)的烏木門,與那緊緊死鎖住且銹跡斑斑的黃銅鎖。仁生走到右邊雄起的一尊石獅子像前,將身子微微俯低,用手在石獅子涼絲絲的光滑腚下來回摸索。馬上,手邊受到一股觸擊。仁生眨眨眼睛,將手臂收回,原本白白凈凈的小手再拿出來時,已經(jīng)變成油黃黃、臟兮兮的小爪子。張開手,是一把銅質(zhì)的長齒鑰匙。來到門前,不假思索地將鑰匙插入鎖孔,再用力轉(zhuǎn)動,然后感覺到手頭一松,便可以緩緩?fù)崎_了門。隨之,一股陰陰的涼氣就撲面而來。
日頭還在不斷攀升,轉(zhuǎn)眼的功夫,一抹高陽就已在不知不覺間蔓延了門階下的一方闊地。
“高高揚揚,長長落落,遙遙望望,顧顧盼盼……”
一臉秀氣的書生在此停住了腳步,舉止神情很是悠閑,頭頂上盤繞扎結(jié)的束發(fā)素帶,最是靈動。像是刻意為之,特地解散開一半尺的絲帶,令它盡情地隨風(fēng)飄揚。
挺身直立,容光煥發(fā),氣宇軒昂,真實為一表人才。風(fēng)貌品行,更是無可指摘。一雙深黑的目瞳,隱隱閃爍出不同凡人的睿智與希望。初見神色,渾身上下,無不給人一種奇妙的輕松與自由。
“呃……如何說來著?哦!是道來:一步踏足凌霄殿,不與虛陽過天門。群仙欲問我歸何處,直長笑于凡世間!”
“喝!好一座凡世間?!蹦凶虞p拂衣袖,面帶欣悅的微笑。三步并作兩足,踏過平坦的臺階。穩(wěn)健生風(fēng)的步履正要越過與后腳跟一般高低的門檻時,卻中途急轉(zhuǎn)了步法,高渺的身子也毫無預(yù)見地扭傾到了門框的一邊。而后,一記塵灰在燦陽的輝映下,宛如被人揮灑出去的“金子”,泛著閃閃金光。
男子感到一時驚愕,即將臉色一沉,稍稍傾低眉頭,探出半邊身子,向敞亮的屋內(nèi)偷偷察視一番。卻見一位身著革履粗衫,一頭垂髫落發(fā),形貌像是孩童的學(xué)子正在專注于一神地清掃著室內(nèi)。伸長脖頸,再往更深處望去,也只見燭臺伏案,刻木桌椅,素書高柜,四徒壁畫,井然序列。猶如煥然一新。
多時不見天日的老書閣哪里有過這般景象。
再回眼看向那學(xué)子,是出了奇的專注。右手握著竹條掃把,將腳下深色的地板誓不放過一粒塵灰似的,打掃著。如此這般,看來他還未察覺到有人的光顧,亦或許,他是從未想過,會有人來這偏僻而冷清得以至于無人問津的小巷吧。
“呼~”仁生長舒一口氣,又顧前顧后地用目光將四周掃視一趟,敏銳的眼光不打算放過任何一處尚可藏污納垢的角落。待到目光移視到腳邊時,才露出頗為認(rèn)同與滿意的笑容,放松神情。
“沙沙——”
此時,從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吸引了仁生的視線。這腳步聲沉重卻不顯拖拉,倒像是足下人刻意為之。
“微陰熙陽景,清風(fēng)飄我衣。游魚潛綠水,翔鳥濤天飛……不才不才,愚下李湘年,討擾了?!?p> 仁生舉目觀望,只識此人眉中含有大慧,想來定是這學(xué)堂中博學(xué)多聞,了不得的大學(xué)士。即刻肅然起敬,方才悠悠忘我的姿態(tài),頓時顯出三分拘謹(jǐn)。
“師長……李師長言重了。小舍無所大雅,還望見諒,請進……”
“嗯?!崩钕婺旰Σ宦叮鎺颇?,伸展出手臂,表示謙讓。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檢查”,仁生原是無所準(zhǔn)備的??捎窒氲教K瑾口中的待客之道,便覺得有了幾分實意。畢竟在此談吐之人,可不都是凡子??!仁生有規(guī)有矩地桌下抽來一張單椅,并倒上一杯去火解乏的青葉茶。而后,靜靜地侍立在一旁,觀候著李湘年的一舉一動。
李湘年卻是毫不客氣,一手接過仁生擺出的椅凳,端正且隨意地坐在上面。傾倒出一杯涼茶,擱置在桌前,并沒有立刻要喝下去的意思。而是,屈伸出手臂,從袖中緩緩取出一本用素白線裝訂的袖珍小冊子,放在手心中。神情悄然默變。久久躊躇而不決地來回掀蓋著一頁又一頁的薄紙。
屋子里靜悄悄的,除了李湘年時不時飲茶所發(fā)出長長的吁唏之外,就沒有其它比這更大的動靜了。
“嘿!小伙計?”李湘年斜過視線,停注在了桌角邊一塊紅木印刻的徽記上。漫不經(jīng)心地閑問了一句?!澳闶悄膬喝??”
“沂水……”
“沂水?當(dāng)真是沂水!”李湘年感到有些意外與小小的吃驚。畢竟怎么看仁生,也都不像會是從哪兒出來的人。
“嗯,正是?!?p> “哦,這樣啊。”李湘年確認(rèn)過仁生堅定不移的眼神,心中不禁暗聲地琢磨道:“在這兒大學(xué)堂,敢留你的,恐怕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吧……又只怕除了前院的那位,也不會有人有心情去管這破檔子事了?!?p> “那么……”李湘年再將視線轉(zhuǎn)回到淺黃頁的薄冊上。略顯心事地發(fā)問道:“在你們那兒,人們都是作何生息?”
仁生稍低眉頭,作出一番思索后,答說道:“有教人打拳的武夫;販賣牛馬的馬夫;接人待客的茶夫;救人扶傷的醫(yī)夫……還有腳夫?!?p> 仁生一字一句清楚地回答著,李湘年也似聽非聽地點著頭。
“腳夫?你們那兒還有腳夫?”
“是啊?!闭f到這兒,仁生顯出一副頗為驕傲的神氣?!拔覀兡亲匀皇沁h比不上大名都的,但腳夫還是有的?!?p> “哦,是這樣啊?!崩钕婺耆粲兴氲剜珟渍Z,卻引起了仁生的好奇。
“李師長,何故煩惱?難不成您是要入世?”仁生向前靠了幾步,輕聲地用試探性的語氣詢問道。
“呵呵呵……是啊!”李湘年無奈地嘆息一般,發(fā)出一陣苦笑,悠然輕松的臉上再掩不住內(nèi)心的煩躁。
“學(xué)堂雖好,卻總不能待一輩子呀!單論時日,小成三年,大成五年,到那時候,就要和世上的凡夫子一樣,出去想方設(shè)法地謀生計,混口飯吃。與其到了那時迷途,無處可去,還不如現(xiàn)在早做打算?!?p> “那,師長心中有什么打算?”仁生看著李湘年漸漸拉開的愁容,心生一股敬佩。只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紀(jì),思考事情卻是那么穩(wěn)重。
“呃……哪有什么打算啊!”李湘年猶豫了一下,難免有些頹廢?!肮偕涛溥_夫,莫如君神仙吶!”
“神仙?師長此話如何說?”
李湘年聽見仁生這么一問,臉上神情頓時凝重起來,將攤開的冊子雙手合上,往桌前一放。
“謀個好差事,是說的那么輕巧就好了。如今逢世的職位,大可以分為三等。一曰,上等,為善為惡,為勤為惰,皆憑個人之意覺,然名來利往,華服錦衣,居位人上人。二曰,中等,勤勤勉勉,尚能豐衣足食,無憂它患,為常人所容。三曰,下等,盡牛馬之勞,受牛馬之益,亦能喘息于世,只不過時往時來,渾然不覺?!?p> “這……這樣啊?!比噬贫嵌貞?yīng)承著,只覺得李湘年的話中意,猶未盡一般。
“聽師長這么一說,也只不過是曉之以理,這其中蘊含的意味,卻不得品解,還望師長無煩賜教?!比噬呓缸?,說道。
“好啊?!崩钕婺甑恍ΓS之變了語氣,繼續(xù)講道:“好比每日在城中暢行招展的一方大旗。四處可見的商徽道標(biāo),無一不生生刻印著兩個字——‘子車’。毫不夸張的說,就連從西坡刮來的狂風(fēng),都是‘子車風(fēng)’?!?p> 仁生聽得很認(rèn)真,有時整個人的呼吸都隨著李湘年的語氣變得緊促起來。
“師長說的興許有幾分道理,那子車行家也確是討利。不過,凡這“商”字出頭的,都不會容易吧?”仁生揣摩著小心思,畢竟前日就是才從那里賺得了一份“快錢”。
“嗯,你說的也不錯。這從商呢,自前人以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想要亨通無阻,尤其是在這亂世,有錢有勢不說,還要有斂聚四方人脈,動八方運根的氣魄;最要緊的,就是還要時不時地盯著上頭的陰陽風(fēng)氣,說白了,就是敢以下犯上的膽量?!?p> 好一陣,仁生聽完李湘年十分經(jīng)驗的講解后,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你這小伙計,倒也是奇怪哩!只是聽我一言,整個人卻成了一副比我還要命的苦瓜臉。多愁善感,可是容易悔青腸的呦?!?p> 聽見李湘年戲言般的調(diào)侃,仁生就不知所措地?fù)掀鸷竽X勺,以笑迎之。
“這般思來想去,也終究是空頭無緒……罷了!明日的事情就交給明日的我去苦惱好了?!崩钕婺曛卣窬?。外面,卻早已是朝陽一片。
“李師長,就沒有想要做的事嗎?”仁生在一旁推敲道。
“想要做的?”說著,李湘年陷入了深思,難解的愁怨在眉間全都聚了來。
“當(dāng)然有了!”李湘年突然起立,仿佛是一種不可緣說的靈光乍現(xiàn)。只見他雙手蕩袖在胸,面朝向屋頂灰色的天花板,從上直入的片片光陰,令人忽感心血來潮。
“曾昔左前,如君側(cè)立。暢想高談闊論,一步青云直上,令諸世凡夫子,略驚三分。又欲七分嗔狂,手執(zhí)石中劍立,腰綁王中令行,一氣壯山河。再貪一杯,立千古威名,成萬世大業(yè),幸存芳名。然在水一方,功成名就,夢隱槐鄉(xiāng)。趁起風(fēng)時,乘云踏海望月,拂手青衣過畔。再望一水何安?!?p> 李湘年高亢陳詞,轉(zhuǎn)而一聲哽咽,激昂頓挫。
“可,現(xiàn)在……”李湘年話音漸落,遂一邊將小冊子揣入懷袖,一邊沖仁生擺了擺手,舉止行為令人有些費解。
“我該離開了?!?p> 話音這邊剛落,不等仁生反應(yīng)過來,那一身飄飄然的白素衫影,早已遁去了門外,竟一時沒了蹤影。屋中只剩下仁生獨自一人,仍一臉不知所狀地站在原地。
“嘩~啦~”
此時,院堂中響起了第二輪水車的車閘聲。
“壞了!”仁生也終于記起了那檔子事,一時捉急得有模有樣,焦頭爛額。
“該是上早習(xí)的時辰了?!?p> 既然到了定準(zhǔn)的時間,仁生便匆匆趕趕地收拾了一番,就出了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