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庭院,一張石桌。
一方石巖壘墻的庭院,一張大圓盤石磨似的石桌。
“滴答……滴答……”一聲聲涓涓滴水拼了命地要從笨重的木水桶的狹縫中擠出來,卻事與愿違地滑落在了那一張大得離譜的圓盤石桌上,停留在一片尚未干涸的水跡邊緣。旁邊,是一枚斜放著的頗為精致的月環(huán)玉佩。
晶瑩的水珠想要順利地沿著兩尺的桶身徐徐落下。而那一只穩(wěn)扎在泥土里的桶底卻被人毫無預兆地一舉抬起。
秀美的蛾眉,如白玉橫溝般齊諧的鼻梁,并以裝飾一雙足以窺見人心的眼睛。
健美英俊的少年郎,看似一身學士儒雅風流的裝容,那一雙烏黑爍亮的目瞳卻散發(fā)出異于兩者的光芒。就好像是閱盡人間繁華之后,歸來仍是少年。
秀美的蛾眉間時不時流露出一股十足的率性。
他掂起沉甸甸的水桶,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一圈的石盤之下,彎身著腰板,一連串伸腿展臂擴肩的動作之后,又向上挽了挽稍有滑落的衣袖。赤膊裸腳地站在干濕不均的地上,扭起身子,挺直腰身,一副灑脫不羈的雙手叉腰,面帶著不小的情緒。
斜視見極度耀眼的陽光,令他無可奈何地擺出一臉的不悅,心里憋著不小的火氣。心不甘情不愿地再一次轉過身去,將靠在墻影下的水桶吃力地擱置在原先水桶的旁邊。
“嘿咻!”
這一番功夫委實令男子累得不輕。哀聲嘆氣地嘀咕道:“想不到,擺個水桶攤都這么累人,看來底下的伙計們也是不容易啊。嘛!也總算自己體驗了一把,以后再對他們好一些就是了……”
男子還沒有埋怨個夠,就已經(jīng)一屁股地坐在圓滑的石盤上。不管不顧的將兩腿往下一耷拉,雙臂向后一撐,身體便自然而然地向后傾倒下去。
“唉呀!太累人了,我不干了!”正牢騷發(fā)個不止時,陰影遮蔽下的巷口處,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久久地站著一個身影。
“師長,可否賞口水喝?”
“好??!給你水喝也不是不可以?!闭f著,男子坐起身子,著實一副為難的樣子。
“不過,你要幫我抬到那里?!蹦凶佑檬种赶騼芍粷M而不溢的水桶,將目光則轉移到頗具一番距離的門檐下。
“好。”
仁生一同望向男子所示之地,于是答應。便見笑不瘋向著背后屈伸手臂,拿來一只水木瓢。然后不由分說,一手將其沒進水桶內(nèi),從中舀出一瓢滿滿的涼水。
“吶?!毙Σ化傁蛉噬f了過去。
仁生心懷感激接過水瓢,將其放在干燥皴裂的嘴唇上,鼻尖微微上仰,一陣不間斷的“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這水可真涼。”
“那是當然,這可是我剛打上來的?!?p> 仁生一飲而盡,痛快的一臉滿足相猶如那猛喝了一口陳年老酒的“癮鬼”一般。隨即又直率且毫不顧忌地感嘆一氣。仁生嗅了嗅鼻息,用仍然稚嫩的手背擦拭干凈沾濕在嘴角邊的水珠。再將手中的水瓢如約地歸還了回去。
“怎么樣?可否再來一瓢?”笑不瘋瞧著仁生疲倦懶散的臉色,如同意猶未盡一般,不見得有多少振奮。
“好?!?p> 于是仁生再接過一瓢,只是借著這一瓢,他洗了把臉。
仁生微微笑起,臉上的疲乏神色也因著這一笑,整個人豁然精神了不少。
“嗯,這才像點樣……”
笑不瘋從石盤上起身,走到兩桶水邊,指向右邊那看起來較為重的一桶,說道:“我來收拾這個,旁邊的就交給你了?!?p> “好。”仁生應了一聲,隨即提起神來,掂著那深木色的水桶緊緊地跟在笑不瘋的身后,向門檐走去。
此時,恰逢門檐下涼蔭密布,二人便在此以躲避正盛的烈日。又恰好遇著一陣和風吹過,吹干了二人水濕的臉龐,吹散了二人垂在耳邊的發(fā)梢……
“師長是這兒的人?是經(jīng)常來這兒嗎?”仁生開口問道。
“也不是經(jīng)常來。至少,最近不怎么來了。”
“那師長可知道“青云”?我見好多人都在議論這個?!?p> “青云?哦,你是說禮堂吧。大學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天之驕子們都在那里,凡是從那出來過的,不是高官就是厚祿。每天都像是皇帝的親兒子一樣供著。不過,我也沒去過。以至于里面到底是個什么樣,我也不清楚?!毙Σ化偢械接行┬臒┑卣f道。
“雅居呢?”
“雅居?雅居出來的都是士大夫,你做不了……”
“還有賞……”
“停!你要是真好奇,就自己去看個明白,不就行了嗎?”笑不瘋著實是被問煩了,皺起眉頭,忍不住地打斷了仁生的問話。
“師長說得是……”仁生也好像知道了笑不瘋已經(jīng)被自己問到了不能再問的地步。只是自己著實困惑得不行。對于這個偌大宏偉的學堂來說,直到昨天為止自己還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過路人。他不明白,不理解的東西和地方太多了,心里是充滿的擔憂與著急。
“可是,師長們都說我沒有“知禮”,就不能進到那些地方……”
“‘知禮’?那是什么東西?”笑不瘋睜大眼睛,好像是聽到了從未聽說過的新鮮事一般,很是稀奇。
“???師長不知道嗎?去哪里都是要‘知禮’的?!?p> “呃……你說的那些地方我也都沒有去過?!?p> “為什么?”仁生一臉的疑惑。
“照你的話說,我也沒有‘知禮’嘍?!毙Σ化偘肱e起兩只胳膊,讓雙手在空中左右一耷拉,聳聳肩頭,歪著腦袋,表示無奈而又一臉的無所謂。
“那師……”
“停!”
沒等仁生把話說完,笑不瘋一聲喝止??吹贸觯值纳鷼?。
“別一口一個師長,一口一個師長叫的,我是有名字的,我是……”
“你是笑不瘋,名字挺怪的那個?!蓖瑯樱袷窃谛⌒ 皥髲汀币粯?,仁生一口搶斷了笑不瘋要說的話。
笑不瘋卻是不肯認這個理似的,接著說道:“你是……”
“我是孔楚人,坐在你后面的那個?!比噬C靈地迅速說道。
“我后面?呵呵,我后面的學子多了去了,你又這么矮,誰會識得你啊!”
這一問一答,令笑不瘋委實存了一肚子的氣。以他的性情,冷冷的挖苦一番也好為“甘拜下風”似的默不作聲。
“凡是能進青云后堂的,都不是凡夫俗子。他們各有自己的理想,都是為了施展自以為萬眾絕倫的才華,姑且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正門?!?p> 笑不瘋開始自顧自的說個不停。仁生不改起初的熱情,豎起耳朵,細細聽著。
“按照往年的慣例,朝廷都會賜詔下預選的名額,從而在學堂中選出一批德才兼?zhèn)?,品行端正的青年才子進行例行的結業(yè)試會,考試的結果好與否已經(jīng)無足輕重,只要大禮殿的大理石板刻印的榜上有名,就行了。再者,要是有哪位明察秋毫,公正無私的太傅大人舉薦得來,也不失為一表人才。然后,飛黃騰達,做皇老弟的干兒子去嘍!”
要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底下最躁動不安的卻不是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學子了。而是平日里游手好閑,有恃無恐,故作冷淡的太傅們。
隨著秋業(yè)結會的臨近,每年從西京不遠萬里,一路風塵仆仆趕來的監(jiān)察御史大夫們也要幸苦了。有時一騎千塵落下,大名堂就有近百人“衣錦還鄉(xiāng)”。
于是,為了保住這難得而殷實的飯碗,許多人可謂是煞費苦心,無所不用其極,甚至是私下扣住舉薦的名單,在最后的太傅印下,簽上自己的名諱。而這名單,整個大學堂又是僅有一份,就是時常夾在岳傅的《思過齋本》中。所以,暗地里太傅間的勾心斗角,你爭我搶,爾虞我詐,雖遠不比官場上的那么明爭暗斗來得激烈,但也是引起過不小的騷動。只不過,這些不堪入耳,有辱學堂風氣的丑事,從未搬上明面上來就是了。因著大名都,也因著岳傅。
“哇!”仁生忽地一驚,誠惶誠恐,仿佛是聽到了不可思議,得知了不得了的大事情一樣。
“呵!我們就不要想啦!想者亦是無益,空費心神,徒增苦惱。還不如趁早出去,混日子,走江湖,多掙些銀子,來得實在?!毙Σ化倢⒀劬Σ[縫成一條淺黃的紋線,極目眺望著大學堂門樓的方向??墒?,不管他再怎么遙望,終究還是看不到那龐然大物之后的風景。
“怎么樣?我說的吧!”笑不瘋再指向仁生,將剛才的舉動故技重施一般,做給仁生看,好讓他死了這條心。
仁生默不作聲,只是眼中仍留著一絲的期待。
“嘛!你也沒必要自暴自棄啦。俗話說:人各有才,才各有大小。才大者各安其大而無忽于小,才小者各安其小而無羨于大……萬事想開了做?!闭f完,笑不瘋甩起半濕半透的腰帶,赤裸的腳脖隨手掄起一圈灰色的粗布衫,嘴里口中,哼著不知名卻輕快的曲調(diào)。一邊向身后的仁生揮揮手,一邊悠哉悠哉地揚長而去。
正值晌午的大名堂院,悶生出了諸般枯燥,消減了許多觀賞的趣味。浮躁的驕陽似火,以至于輕拂掌面在斑駁的墻沿,都不慎被它散發(fā)出來的熱氣所燙傷。然后,專挑半邊陰影摸著前行的少年,高傲的心氣也使得更為急躁難平。
笑不瘋嘴里不住地發(fā)泄厭惡的咒怨,將那還算寬大的衣袖高高舉過蓬頭,想要抵擋了這火辣辣的幾分勢頭。即使如此,兩頰額頸的汗珠仍是毫無壓力,輕輕松松地便從這貌比常人的臉龐一掠而過,毫無憐惜之情。笑不瘋發(fā)出一陣久久的苦笑聲,強撐著熱得發(fā)脹,幾乎要炸的腦袋。拖著散漫的腳步驅動著搖搖晃晃的身子,向前徐徐行進。
又好比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最后,笑不瘋總算是渴望到了門樓下的一片腳影。
“喂!”
笑不瘋來不及作好調(diào)息,就聽見不遠處有聲音傳來,像是在朝自己呼喊。四處觀看,只瞧見弱百步的門廊下,側立東望著一人。
“邪乎!他何時跑到我前面去了?”笑不瘋抖落下衣襟,胸中十足的熱氣感到三分的詫異。原來沖他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相識的莘莘學子。
“呼~你還在?。俊毙Σ化傋哌M門廊,這才得了喘息的片刻。
“嗯……”仁生沒有多說些什么,只是從背后直直地伸出一只手。笑不瘋愁苦的臉色,不知道他這是幾個意思。
“這個,是你的吧?”
聲音發(fā)出的同時,緊握的拳頭隨之緩緩張開。掌心間是有一枚玲瓏的圓形玉佩。玉佩間的潤色極其奪目,仿佛青翠到了欲滴的地步。是該說能工巧匠工藝之高超,還是應說所佩戴者的身份地位之顯赫??傊@枚玉佩,了不得。
笑不瘋這才從燥熱的恍惚中醒悟一般,兩只細腕白手在腰懷間上下幾番摸索,頓時慌了神。
“確實是我……”回答的言語也因倉促的聲音變得有些含糊不清。
“這么貴重的東西,你怎么能隨便丟了呢!若是以為我是從下流平民而來,就欺哄我,那也該有個限度?!?p> 仁生一本正經(jīng)地板出一張臉,這是極少見的。以至于這股子的血氣使得笑不瘋感到不小的意外與吃驚。亦或如此,笑不瘋斂容正色,一改時常的戲謔言舉,雙眼定視仁生,一字一語頗為鄭重。
“你當真是救了我一命!”
“你看,你又是這樣?!比噬鷵u搖頭,臉色是顯出的無奈與失落?!傲T了!既然是你的,那就拿去,雖然我眼拙不識貨,但這么漂亮而且珍貴的玉子,對你而言,肯定是極為珍視的。以后,可就不能再這么大意……”
“是?!毙Σ化偞饝銖娜噬鷾責岬恼菩闹薪舆^那枚玉子。
“好了!”仁生一聲便喝住了二人的談話,眼瞅著笑不瘋俊美得未可厚非面容,輕輕地嘆了口氣,心想著:“生得如此俊俏,令人羨慕妒忌不得的,竟想不到腦子里缺了根筋似的,真是造化弄人,人無完人吶!”又隨后想起自己的煩心事還有一大堆時,便再也忍住地深深嘆了口氣。
將要離開時,又回想起來什么似的,向后撤了兩步?!巴磔吙兹噬€望師長多多關照?!?p> 笑不瘋看見仁生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自己也松開些性子,隨口回敬道:“彼此?!闭f完,就側過身去,只是剛走了半截,就又扭過頭來,耐不住要耍脾氣的小性子,沖仁生嚷嚷道:“在下笑不瘋,名號挺怪的那個。”
“哦!”仁生呆在原地,抿了抿紅潤的嘴唇,將心思收回眼下。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背后妥妥的大木疙瘩,自言自語的小聲嘀咕道:“你倒是不夠丟的??!”
圍堂的高墻外,遠離喧囂的街市,有一處較為偏僻的巷口。掩人耳目,是再合適不過了。
有一輛普通而不起眼的馬車則在這停留了許久。車前是一匹黝黑渾青的雜毛,龐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巷口。強健有力的四蹄下消磨鐵掌,內(nèi)行人也許一眼就能估摸出這匹名副其實的黃楚馬是趟過了多少遍遼遼的平原,才會能成這樣。而半蹲在車架前的馬車夫,毋庸置疑,這定是位駕車的老手。單單是一雙炯炯的目光,又放空了一切似的,緊盯著那日影覆蔽的落葉巷口。只見他鐵青的臉面,無動于衷,幾乎與身前大馬嘴臉無疑,冷漠且專注。
“嘿!”一聲蓄意的猝然招呼聲,從鼓囊囊的馬腹后響起。將全部心神專注與一點的馬車夫毫無防備地驚出一身冷汗,甚至于半邊半邊腰身都險些從車架上跌下去,幸虧一雙厚實有力的大手大腳死死地拽住韁繩,穩(wěn)住腳跟。
車夫一面調(diào)過頭來,一面心有余悸地哀怨道:“東家,你要是真把我嚇死了,只怕您出再多的銀子,也不會……不一定會有人情愿給您趕車了。”
“嘁。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誰讓咱家的伙計這么實誠,除我以外,就只認你這么個沒精氣的家伙事?!蹦凶宇H為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一手撫摸著馬兒結實健壯的骨背,心生憐惜道。
“東家這般歡心,是否是老先生說些了什么?”馬車夫把身子向一側傾斜,騰出來足夠一人上下的空子。
“老先生哪會是說閑話的人嘛,只不過……有意思的小家伙倒是真的有意思?!蹦凶臃畔率终?,卻沒有要上車的意思。
“吶!老貉那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呃……”車夫明顯地停頓一下,沉穩(wěn)平靜的臉色露出幾分驚愕?!靶〉挠抟?,東家您是大人物,理應有大人物說話的樣子?!?p> “嗯……”男子不在說話,抬起頭,有陽光透過密葉照射在鬈發(fā)的蛾眉上。
待到車簾子布掀起又放下,然后沒有了動靜,馬車夫便貼過臉頰,低聲作問道:“東家,是要去哪?”
車中人沒有回應,周圍靜默片時。少年掩去了內(nèi)心的情愫,一簪束發(fā)是那不一樣的模樣。聽得出的,風輕云淡;聽不出的,什么滋味。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