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鐺鐺,哐鐺鐺……”
雨下不見人,見人不在雨下。
天剛一模糊亮,各家門戶不約而同,合奏起這雜亂無章的樂譜。
街市上的店鋪,數來數去,開了門的,該是平常的那幾家,還是平常的那幾家。至于清潔爐壁,掃塵除穢,早早掛牌迎客的,則是更少。
然而,卻有這臨街的一家。
所謂一日之計在于晨,說的就是他們了吧。
店里的伙計被門板擋在門后,一張鐵釘的椅子挨著柜臺,很自然。
伙計單手托著下巴,守在蒸籠的一邊桌子上,招呼客人。
“叮鐺!”
這時,有三枚花紋被響當當地丟在了店伙計的眼皮子底下。接著,掉落在桌面上的花紋轉動還未停止,余音也未消散,一個沙啞的聲音如此要求道:“伙計,來三個包子?!?p> 伙計對錢掃視了一眼,放下胳膊,端正姿勢,說道:“客官,在我們這兒,這些只夠買一個包子的錢?!?p> “一個?”
男子詫異,看著店伙計的眼睛,考慮他是否在欺騙自己??善昊镉嬔劬σ膊徽?,臉色也不紅。
“那就來一個……”
聽著男子說話的語氣似有些失落,就連吭聲時,口水一緩一流,一咀一嚼的下咽聲,都使人聽出窮途末路般無可奈何的辛酸味。怪難為情的。
“兩個包子?不是說好只夠一個嗎?”
男子懷疑加疑惑地詢問道。
店伙計笑了笑,“算我請你的?!?p> “請我的……”
男子疑慮難消地拿起包子,咬了一口之后,嘴里吐出兩個字:“傻子?!?p> 至于店伙計聽沒聽到,他就不在乎了。
包公鋪的房檐下,站著一些看不到臉和面容的客人。雖說是不禮貌的行為,但終究是出于好奇。
仁生幾乎忘了看客,一門心思地專注在這位客人的身上。只見他一身蓑衣遮風,一頂斗笠擋雨,上下其手,蔽覆全身。
吃包子的時候,一手各拿一個。一個放心地吃,塞堵去了嘴巴,一個放在掌心,捂著肚子,應該是生怕涼了。
令人注意的,還有他肩膀后一根嶄露頭角的“木樁子”。從長處看,讓人誤以為他是個背柴的樵夫。
“客官下雨天也要上山砍柴?”
店伙計隨心一問。
“不,我不是樵夫,后面背的也不是木頭。”
男子有意識地拉低帽檐,斗笠下亮出一道白練的“狹光”。
“你看到了我的眼睛?”
男子一驚一乍,整個人的精神顯得很不正常。
“看到你眼睛怎么了?我還看到你的臉了呢!”
店伙計與之回答道。
男子伸手去摸了頭,眼前的視線忽然一片開闊,方才知覺到頭頂的斗笠向后傾倒了半邊。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相貌,臉上一雙眼睛,目不斜視,中蛾齊眉,左右寬厚,猶如一條樹紋。
本來是沒有什么可疑之處,然而窺之其目,卻隱隱之間暗藏一股銳利的勢。使常人不能與之久久對視。
輕者目眩,重者昏迷。
男子伸手把斗笠蓋在頭上,放著兩邊松開的麻線系繩,在肩膀前提溜著搖晃?;厥帜ㄗ齑?,包子餡兒的香氣回味且無窮。翻開在懷里捂了半天的掌心,溫熱猶存,轉而卻偏偏動也不動地讓于了另手。
男子一手油膩地開始拿著第二個包子往嘴邊放。動作照舊,手臂抬舉著卻也不再放下去。蠶食得津津有味,如同開始第二輪的享用,一臉滿足。
門外有雨點,潲進了屋里來。
“你身上有傷?”
店伙計明眸皓齒。
“你怎么知道?”
男子疑問,嘴巴上下緩緩咀嚼,好像被人打擾了進食下咽的興趣。
“是你告訴我的?!?p> 店伙計回答道。
“好個望聞切診,想不到小兄弟還是個醫(yī)?!?p> 男子一聽,嘴角揚起笑容,咀嚼的聲音忽然很大。
“那又傷得如何?”
店伙計急切地詢問道。
“無妨,血會自己干,死不了?!?p> 男子的一張大嘴巴不停止地吧唧吧唧,都要把店伙計饞得直流出口水。
“荒唐!血會自己干,傷豈會自己好?”
“哈哈?!?p> 男子爽朗的笑聲與外面涼爽的雨,一相契合。一直懷揣著的手臂,振振作動,仿佛在逐漸恢復知覺。
“小兄弟說話真有趣?!?p> 男子的笑聲讓人聽了笑不起來,好像在他眼中,只有自己是正常的。
“你該不會殺了人吧?”
仁生注視著那道“狹光”,仿佛是已經陷了進去。張開的眼睛直直地瞪了足足一刻鐘,不見眨動,如同忘卻了視覺。
“不然?”
男子卻將仁生看得很透徹。
仁生眼中閃爍的光芒中,沒有害怕。收斂的面部表情,不是冷漠,而是平淡。
男子沒有想要接受仁生救治的意思,咀嚼盡了最后一口,就隨便翻過手背,從蓑衣里扯出半邊衣袖,做做樣子,擦擦嘴角,潦草了事。
“你不再待一會兒了嗎?”
仁生看出男子想要離開的架勢,出言挽留道:“等雨歇了怎樣?”
“不必客氣了?!?p> 男子轉身面向雨淋淋的街路,目光看得長遠。繼而兩手相捧,接蓄得一拳雨水,項背彎低,豪飲一暢。隨又仰天大笑道:“痛哉!快哉!飽足矣!”
“客官是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的?”
仁生看向外面,天色還早。
“呵!”
男子高吭一通,似是在為自己壯行。
“小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p> “我的不對?難道這是我不該問的嗎?”
“不清楚。曾經我也問過某人這個問題,得到的回答,就是這句‘這就是你的不對’。所以,從那以后,就不再問了。后來據人說,當一個要離開的時候,萬不能問他去哪里,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而是應該道上一句:保重。”
“保重……”
仁生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不知是何物,仿佛一種魔力,喃喃自語,若有所思。
“嗯,保重?!?p> 男子留下一副笑容,走出避雨的屋檐,漸行漸遠,身高背影消失在朦朧的雨霧中。最后看見的,是那背后的一樁奇怪的“檉木”。
雨聲不停。
“咯吱——”
仁生聽到后屋的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