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月凌峽本并不存在于世間。萬萬年滄海桑田后，原本佇立潭水兩側(cè)的蒼翠青山不斷向上隆起，如兩片巨大的瞼裂將潭水封入其中，只留一條狹長的谷縫。禁錮在狹窄天塹里的月凝潭，水量和面積雖有所收斂，但并無大的變化，只是曾經(jīng)浩瀾瀚海般的潭水變成深谷幽潭，仿佛一只沉靜深邃的眼眸靜觀著天地萬物。
寂靜潭水四周參天挺拔的洛瀟松孤傲的挺立著，在光線并不明麗的深谷內(nèi)，這些沉默的巨木如濃密的睫毛般護(hù)衛(wèi)著潭水。陰冷谷風(fēng)拂過，枝干上排排絨密的針葉動都不動，一如恪盡職守的森嚴(yán)甲士。
鳳九同東華現(xiàn)身潭邊時，滂沱仙澤在平靜的谷底掀起一陣無形的氣浪。腳下忽然有些癢，鳳九低頭看到紫色的蒲玲草伴著微風(fēng)輕柔的在她腳邊舒展著纖薄的葉脈，她微微一笑，俯身輕撫了下嫩紫色的葉片，同東華道：“從前在畫里，我最喜歡的其實是這片蒲玲草?！睎|華拉著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這里的草木性陰喜寒，不耐純陽靈力，當(dāng)心鳳羽戒碰到?！?p> 她站起身，笑看著他，“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總是看那副上古時留下的月凝潭的畫作，每次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起你?！?p> 東華目光微凝，好奇道：“哦？是什么樣的畫？”鳳九抬手，一副很有些年頭的卷軸慢慢現(xiàn)形橫在她掌心。東華將畫軸展開，只看了一眼，嘴角扯出淡淡的笑意，向鳳九道：“這是我畫的。”
“什么？”鳳九吃驚的掉了半截下巴。
東華抬手將她掉了一半的下巴推回去，又捏了捏，若無其事道：“畫的一般，沒想到竟到了你手里。”
鳳九揉著剛剛歸位的下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話都有些結(jié)巴，“可這是我老頭……我父君給我的，而……而且下面的落款也不是你呀！”
東華想了想，再看了畫面一眼，“當(dāng)初隨便畫的，并未留什么落款，后來你爺爺說這幅畫不錯，那時候他正粘著你奶奶，想把這畫送給她，我便給了他，大概落款也是他加上去的吧?！彼S意的將畫卷起來遞給鳳九，“畫風(fēng)還有些稚嫩，改天我再給你好好畫一幅?！?p> 鳳九：……
“哦，對了，”東華忽然想起一事，向鳳九道：“你可知月凝潭的來歷？”
“來歷？”鳳九不解，望著他努力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書上說月凝潭本是如一般寬廣湖泊映天掩月，周圍林木參天蒲玲草遍地，后來滄海桑田沉入谷底，成了一處極陰之所……”
東華拉起她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潭水前，半晌，徐徐道：“月凝潭本是蛟目所化，此蛟生前喜食月陰，化作潭水后亦不離本性。恰好它這性子最適合朱焰鼎將養(yǎng)，我便將它一并留在這里?！?p> “蛟目？”鳳九愕然，“這么說月凝潭本身就是一處封?。俊?p> “不錯?！?p> “那是何人所封？”鳳九甚是驚奇。如此大的一片潭水，所化蛟目必非尋常蛟龍，而能降服這么大的蛟還有本事將它封印萬萬年沉寂于此，此人絕非等閑之輩……當(dāng)她看到東華轉(zhuǎn)頭凝視她不語，鳳九瞬間明了，撣了撣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點點頭：“嗯，屠個蛟多大點兒事啊?！?p> 東華眼中閃過絲笑意，提醒她道：“是頭猛蛟。”
“猛蛟？”鳳九聞言眼珠骨碌碌的轉(zhuǎn)了起來。
神族歷史上屠蛟并非什么稀罕事，但稱得上猛蛟，尤其這兩個字還是從帝君口里說出，那配得上這稱號的掰著手指頭就數(shù)過來了。她望著面前波瀾不驚的水面，一個個過著腦中熟悉的名字。上學(xué)時理算和占星課學(xué)的都不怎么樣，她自然算不出封在這里的是誰，但好在上古史是她擅長的科目，加上姑姑教的排除推演大法，剩下的這個猜想即便再不可思議，也是在情理之中，她試探的問道：“是天落？”
東華點點頭，“不錯?！庇仲澰S道：“上古史果然修的很好。那你可知，我為何要將他的眼珠子封印在這里？”
這個鳳九就推演不出了。若說天上地下有誰做事最是不按常理叫人難以揣摩，定非東華帝君莫屬。她只能試著猜一猜，“許是你覺得他的眼睛很好看，放在這里自成一道風(fēng)景，方便你作畫？”
東華挑眉望了一眼泛著瀲滟波光的湖面，像是有些嫌棄的自言自語道：“好看嗎？忘記了。”
鳳九撇撇嘴，嘟囔著：“你大老遠(yuǎn)把我?guī)У竭@里，就是來看個眼珠子再同我講講它的來歷？”
東華緩緩舉起右手，蒼何劍不知何時已現(xiàn)于掌中，“天落喜食月陰，戾氣深重，若是就那么斬了，戾氣四溢，會是個麻煩?！?p> 鳳九恍然，接口道：“若是被有心人收集煉化，保不齊會生出第二個緲落？”
“不錯?！睎|華答道。他抬起右手，一道銀光自蒼何劍尖射出，直入潭心，東華一邊催動術(shù)法，一邊向鳳九道：“當(dāng)年我用朱焰鼎收了他，形骸化去后戾氣凝于蛟目封印在此，我便將朱焰鼎亦留在這里，一方面他們術(shù)法相生，另一方面，天落雖死喜陰之性不改，朱焰鼎的正陽之氣恰能壓制這里的陰濁戾氣，再加上從靈山移來的蒲玲草渡其凈化，這才萬年太平?！?p> 東華左手結(jié)出印伽，朝劍身輕點，方才平靜的水面此刻現(xiàn)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向四周擴(kuò)散開來，不多時，一方氣派不可方物的巨鼎緩緩升起，立在當(dāng)空。
“這便是朱焰鼎？”鳳九眼睛一亮，欲飛身上前細(xì)細(xì)端詳，卻被東華一把拉住。
“看到鼎身上附著的陰寒之氣了嗎？”東華緩步上前，指了指鼎身周圍若隱若現(xiàn)的一股氣息，眉頭微不可察的皺了皺，“浸隱于此這么多年，沾染些戾氣倒也正常?！彼兆▲P九的手，縱身輕躍，來到朱焰鼎前。就在鳳九一臉驚艷的端詳巨鼎周身紋樣時，東華的眉心卻越鎖越緊，但也只是轉(zhuǎn)瞬間便又恢復(fù)到往日里沒什么表情的面孔上。
“你這是怎么了？”鳳九轉(zhuǎn)頭正想同東華抒發(fā)下她的贊美之詞，卻不經(jīng)意瞥見東華一閃而過的表情，一種莫名的擔(dān)憂慢慢籠罩在她心頭。
東華展顏看向她，伸出食指揉了揉她聚在一起的眉心，“沒什么，宵小伎倆罷了?！彼坌漭p拂，鼎身現(xiàn)出一陣微弱的紫光，輕閃幾下，便回到之前的平靜，只是方才附著在巨鼎周身的氣息已消弭無形。
“走吧?！睎|華轉(zhuǎn)身，面上已瞧不出什么表情。朱焰鼎化作一道光沒入他寬大的袍袖，他拉起鳳九，走之前又瞥了眼腳下泛著粼光的碧潭與靜默無聲的蒲玲草，未出一言，乘著九天祥云向三族爭斗之地而去。
月凌峽谷中，此刻吹著寂靜的冷風(fēng)。毫無溫度的陽光鋪撒在谷底，讓常年不見光亮的花木都有些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似乎巴不得尋一處遮光處躲一躲這冷颼颼的陽光。
駐扎在谷口兩端的三族，此刻偃旗息鼓，各自修整著殘兵部族。大體來看，鬼魔兩族損失更大些，他們的陣法耗損精魄，活生生的族人眼看著一個個填進(jìn)去直至精竭而亡，縱然聶初寅同烏灝性子再冷酷也清楚不能一直這樣耗下去，當(dāng)適可而止休養(yǎng)一番。天族稍占上風(fēng)，太子夜華的臉上卻未見得半分輕松。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不想個對策，天族也是要吃虧的。他坐在帳中沉吟，一旁的蘇陌葉也默不作聲的思索著?，幭c瑤悅瞧了瞧彼此，知道此刻不宜開口，姊妹二人默默的退出帳中，立在帳外長舒了一口氣。
軍營之內(nèi)甲士來往穿梭。受傷的集中在軍醫(yī)帳中休養(yǎng)，耗損元氣的靜靜在自己帳中調(diào)息，其余尚且無甚大礙的，三五成群的結(jié)隊巡視著營地。幾位天族將領(lǐng)稍事休整后，一同朝中軍大帳走來，每個人臉上都一副凝重的表情，如石刻般默不作聲?，幭怂麄円谎郏讼卢帎偟男淇?，向營地邊上走去。
高高的桅桿上，書著太子夜華名號的大纛旗獵獵作響?，幭h(yuǎn)在峽谷另一端的鬼魔兩族的陣營，想起剛才戰(zhàn)場上的那一幕，心頭一緊，不由得靜靜的發(fā)起了呆。
她不記得見過這個人。雖然神生漫長見過的人事物數(shù)不勝數(shù)，但這樣俊俏風(fēng)流的一幅面孔，若是見過，當(dāng)會記得的。她努力搜尋著記憶，卻越是想，越是察覺不出什么蛛絲馬跡。這有些不同尋?！，幭嗔巳囝~角。從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莫名的悸動起來，那種感覺陌生又有些熟悉，好像睡夢中一段熟悉的場景，醒來卻煙消云散。
是記憶的空白。瑤溪肯定這種感覺。
越是拼命去想，這一段空白就越發(fā)的棱角分明，任憑她如何努力，都揭不開那層厚厚的帷幔。
作為一個神仙，失憶這種事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簡單來說不過是一碗藥或者一個咒法罷了。不過這種事也不是隨意而為之，通常是用來篡改某人的記憶或者自己選擇性想要忘記一段苦痛過往的非常手段。那么她呢？瑤溪清楚自己絕非一個懦弱到連一段記憶都難以承受的玻璃心女仙，那清除記憶這件事，定是他人所為，且出發(fā)點是為了她好，讓她能在以后的神生中平靜寧和的生活下去。因為她這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而能做這件事并且滴水不漏讓她毫無察覺的人，瑤溪想了想，恐怕只有她那仙法卓然又對她關(guān)心備至的二哥了。至于二哥為什么要清除她的記憶，今日所見之人又同這段記憶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她覺得有必要找個時機(jī)同二哥問問清楚。
她這樣默不作聲的立在那里發(fā)呆，一旁的瑤悅看到她的異樣，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關(guān)切道：“你怎么了？從方才陣中，我便覺得你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是哪里不舒服嗎？”她抬手摸了摸瑤溪剛剛撫過的額角，“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和二哥說一聲先回去，別在這里逞能?！?p> 瑤溪輕輕推開瑤悅的手，微笑道：“我沒事，就是想起一些事，想的有些入神罷了?！?p> 瑤悅認(rèn)真看了看她的臉色，認(rèn)真道：“當(dāng)真沒事就好，”她抬頭望了眼天色，“此處風(fēng)大，回帳中休息下吧，左右現(xiàn)在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
瑤溪點了點頭，朝她們的帳中走去。瑤悅?cè)粲兴嫉耐搜蹗{谷另一端的營地，又看了看瑤溪的背影，暗自輕嘆，隨著她默然無聲的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