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鳴宇當(dāng)時從山上下來,馬不停蹄便直奔縣衙,要的就是討這封信。
他早就料定,單憑迎財樓門上的兩張封條,即便他再自吹自擂,滿嘴火車跑出天際,姓孫的也絕不肯把錢給他,于是他便需要找一個“官方背書”。
一頭扎進(jìn)縣衙,便讓下人找來小衙內(nèi)。自打迎財樓被封,小衙內(nèi)對朱鳴宇的熱情頓時便煙消云散,半冷不熱地問他有何貴干,他倒也不計較,直接說明來意,希望小衙內(nèi)他爹,陳大人揮舞如椽巨筆,寫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致于鎮(zhèn)江府臺大人,為他的迎財樓解封而求個情。
小衙內(nèi)聽了朱鳴宇的請求,便一口否決,一來,迎財樓開也好,關(guān)也罷,對他而言,頂多是多一個地方玩兒和少一個地方賭的區(qū)別。迎財樓賺錢了,他有一分利,迎財樓虧錢了,他分毫不傷。為迎財樓驚動他爹——犯不上。相反的,迎財樓開門迎客的那幾個月,他可是見天兒去,光看那人來人往的熱鬧勁,他猜也猜到,迎財樓鐵定賺錢了。沒主動找朱鳴宇要分紅就不錯了,現(xiàn)在還想勞煩他爹?門兒也沒有。
這倒也在朱鳴宇的意料之中,他就沒指望這個勢利小人外加二百五能那么爽快答應(yīng),于是便說,迎財樓封的太快,他都來不及回去取出一些重要的東西。
什么東西?小衙內(nèi)自然好奇。
一萬兩銀票!
朱鳴宇都佩服自己,這瞎話張嘴就來。他號稱迎財樓的名聲實在太大,短短數(shù)月就吸引了八方來客,其中除了丹陽、鎮(zhèn)江兩地的賭客,還引來了一些南直隸的富家公子。他們出手大方,但偏偏賭技又不甚精明,朱鳴宇便派了人和他們對賭,果然盈利甚多。在朱鳴宇的那個時代,這種玩法,叫“吃頭寸”,在明朝這叫什么,他不清楚,但其實小衙內(nèi)若稍稍動動腦子想一想,便能看出破綻:賭場里,越大的賭客,賭場越不敢輕易下臺對賭。
可小衙內(nèi)不愧為小衙內(nèi)。他信了。
一萬兩,按先前的約定,他占迎財樓的兩成股,那便是白白落個兩千兩白銀。代價就是他去求他爹寫封信。
話已至此,小衙內(nèi)立馬便跑去陳大人書房,軟磨硬泡地也要他爹寫下那封求情信。與小衙內(nèi)一樣,陳大人一開始是拒絕的,雖說他與鎮(zhèn)江府臺關(guān)系素來不差,但畢竟是有求于人,莫名落下個人情債,還是幫著外人——他并不知道小衙內(nèi)在迎財樓占股——這叫哪門子事?
但寵慣了孩子的陳大人,畢竟拗不過愛子的糾纏,最終還是把信寫了。
當(dāng)小衙內(nèi)得意洋洋地回來,兩根手指捏著那封信輕輕揮舞,樂呵呵地對朱鳴宇說:“一萬兩銀票?那我該得......”然后兩眼望著天花板,假意計算著自己那二成股值多少錢。
“兩千?!敝禅Q宇沒時間和這二百五廢話,一把搶過信,撂了個數(shù)字,撇下獨樂樂的小衙內(nèi),奪門而去。
那這封信到底管用么?
朱鳴宇心里冷笑:真管用,我還費那么大勁去求方清晝?他早就動過這個心思,讓小衙內(nèi)求他爹出面,把鋪子給拿回來。但他稍稍想了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次查封迎財樓,府臺大人若真是秉公辦事,那還好說,可他偏偏是收了鎮(zhèn)江、丹陽兩地好多人的銀子,這數(shù)字想想也知道,絕不會少,他若是要讓府臺大人高抬貴手,那人家非得把收了的銀子給退回去,所以朱鳴宇就必須拿出更多的銀子來。
他有那么多銀子嗎?當(dāng)然沒有。有的話,還費這勁?
但他今天還是求來了這封信,甚至不惜忽悠了小衙內(nèi)。他在賭,后面這一把,若成了,隨你小衙內(nèi)中衙內(nèi)或者是大衙內(nèi),都沒所謂了。
可是......
“邵老板,恕我冒犯,想必和陳大人打交道的時間不長吧?”
孫掌柜的話讓朱鳴宇一下子警覺起來。但他還是不露聲色:“哦?怎么講?”
孫掌柜的笑容里,得意勁兒幾乎快溢出來了,他拿起那封信,指著末尾陳大人落款蓋印的地方,用前輩教育后輩的口_吻說:“和陳大人熟識的人,都知道,陳大人有兩枚私印,一枚用來托人辦事,一枚用來搪塞旁人??蛇@封信上的印,便是......”孫掌柜不再往下說了,他看看朱鳴宇。
朱鳴宇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而又泛了青。
“哎!”看錯了?!彼团拇笸?,嘆道,心里卻一萬個“娘希匹”狂泄而出,如彈幕般橫過。
孫掌柜畢竟老買賣人,自然懂進(jìn)退知分寸,點到為止。他站起身,給朱鳴宇添上茶水,安慰了幾句,大致意思也就是不必在意等場面話。朱鳴宇卻坐不住,他的時間不多了,幾次想站起來,卻又不知道站起來干嘛。丹陽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千兩銀子的人家,卻也就那一兩家,本來他還寄希望于陳老爺,幫他在當(dāng)鋪換來銀子,可眼下看來,陳老爺自然是不肯幫他的。
倒也還是有一個人能指望。朱鳴宇心下動了動,一個面相富態(tài)的寬厚長者浮了上來??伤钟行┆q豫,找這家人求助,不是不行,卻從此難免受制于人。正值他左右為難,卻無意間瞥見孫掌柜的笑臉,那笑臉笑得親切,卻已暗示朱鳴宇“本店打烊”的訊息。
“哦,天色都暗下來了?!敝禅Q宇趕忙站起來,一手將桌上陳大人的信函收起,轉(zhuǎn)勢對孫掌柜行上一禮,道了聲謝,離開了廣成當(dāng)。
出了院落,夕陽西垂,隔著對過的圍墻,散著不刺眼的紅。
朱鳴宇站在廣成當(dāng)?shù)拈T口,心里糾結(jié)著要不要去下一家人家。那戶人家,去的話,他估摸著籌上兩千兩現(xiàn)銀問題不大。但若是去了,他必定從此落下話柄,受制于人。
“邵老板,想心事呢?”身后響起孫掌柜的聲音,再回頭,廣成當(dāng)已經(jīng)上了板子,打烊了。
“啊,啊,啊?!敝禅Q宇尷尬地點點頭,兩手一抄,邁開腳步,直奔吳員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