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趙東來發(fā)來的郵件，主題只有一個車字。
正文一個字也沒有，掛著一個壓縮包的附件，附件名字也叫“車”。附件很大，545MB。得先下載了才能打開，好吧，那就慢慢下載吧。
陳木將身子向后仰去，靠在電腦椅的椅背上。
到底是什么樣的新任務呢？就是已經(jīng)讓趙主任和侯小麗忙了幾天的那件事情嗎？是關于車的？
醫(yī)院里，關于車的事情是什么呢？救護車？停車位？應急發(fā)電車？難道要采購一撥公車？不對不對，這是別的部門的事情。況且，這種有油水的差事，根本落不到自己身上。那是什么事情呢？莫非是要報廢一撥舊車？那么趙主任和侯小麗應該是把清單列好了，留給他的只是聯(lián)系廢品回收公司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會這么簡單嗎？
拿到駕照已經(jīng)四年了，陳木還沒有一輛自己的車。學車是在大四的時候，同寢室的一個哥們兒在給駕校做代理，能給個不大不小的優(yōu)惠。陳木就省吃儉用了幾個月攢了點錢，不過還是不夠。最后還是開口跟媽媽說了，媽媽倒是很快就把錢打給他了。
春節(jié)前剛貸款買了房子，首付是他工作三年的所有積蓄。依舊不夠，還是要靠媽媽幫補。這是個三四線的小城市，房價也沖到每平米八九千的高度了。
陳木不想買房子，他更想買輛車。但是他誰也說服不了。
繼父不方便對陳木的生活發(fā)表意見，所以總由媽媽來全權代表兩個人的意見。媽媽總是說，他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該有套房子了。房子買了，就能早點把婚結了，把孩子生了，趁著她還不太老還能幫忙帶幾年孩子。
艷艷則給他分析，房子是資產(chǎn)，不但能自己住，還能出租。要是哪天賣了，說不定還能凈賺一筆。而車子，則是負債。不但要汽油過路費停車費，而且年檢和保險也花費不菲。再說了，二手車比新車便宜那么多，說明啥？說明車子只要一開上路，就是在嘩啦啦地掉價啊！
媽媽說得對，艷艷說的也有道理。陳木打消了買車的念頭，陪著艷艷到處看房子。
艷艷喜歡花草，一心想要一個帶大陽臺的房子，最好是個露臺，或者干脆就有個院子。這可不好辦??！別墅是帶院子的，可是陳木買不起。要么就是小高層的頂樓，可以用樓頂種花，他們看了幾戶二手房，也有滿意的。不過一來沒有電梯，上下樓不方便，陳木擔心要是媽媽來住，年齡大了腿腳不方便。再加上這樣的房子，證件總是不齊全，怕有后患，還是作罷了。
甚至去周邊的鎮(zhèn)上看了農宅，上班遠了點，但是便宜，省下的錢還夠買輛車。還有附贈菜地的，足夠艷艷折騰她的花花草草了，要是再花點功夫圍起來，可不就是私家花園了嗎？但問題是，國家法律條文。農村的宅基地，農民只有使用權。但蓋在宅基地上的房子，農民具有所有權。房子可不可以買賣？法律沒有直說。真實的情況是“民不舉，官不究”。法律不管的事情，只能全靠人的信用。萬一起了沖突，全靠律師一張嘴。全國也有不少案例，判哪方贏的都有，一點參考價值也沒有。
那要不把視頻、錄音、協(xié)議全整上？艷艷對此寄予了厚望。陳木花了一個月時間學習法律，最后的結論是沒用。真要是拆遷來了，為了補償款什么協(xié)議都能置若罔聞。所以，做什么都只能求個心理安慰。
他們兩個人折騰了半年多，眼瞅著房價又漲上去了一千多。然后，旁邊的省會城市限購了。傳言退而求其次的人很快就會殺到他們這兒來了，房價又將迎來一撥兒瘋漲。不能再猶豫了！要不然就買不起了！
一個星期，過年前只用了一個星期時間，就把房子敲定了。那感覺，就像從菜攤拿了一把小白菜，分分鐘就把錢付了。105平的房子，90萬，是優(yōu)惠的價格。就是因為這優(yōu)惠，才火急火燎地買了。首付交了40萬，因為房價有優(yōu)惠，所以首付比例要高些。房貸要還20年，本來想選10年的，可是怕壓力太大了。
房子是現(xiàn)房。陽面靠近馬路，有點吵，估計是被挑剩下來的。有兩個陽臺，一陽一陰，要么陰干衣服，要么改種蕨類植物，這對于艷艷來說也是個兩難的選擇。至于臥室，可以睡陰面那間，就不會太吵了，夏天也不會太熱。不過這些都只能想想，因為入住是入住不了的，沒錢裝修，房子只好家徒六壁的放著。
艷艷的媽媽提出過她來出錢裝修，不過陳木謝絕了。艷艷很小就沒了爸爸，她媽媽很辛苦才把兩個女兒拉扯大?，F(xiàn)在艷艷和姐姐都工作了，該讓她留著自己的積蓄的。況且，陳木媽媽出的錢，等陳木手頭寬裕了一些以后，也是要還給他們的。老年人，沒有點積蓄傍身怎么行呢？怎么能睡得安穩(wěn)呢？艷艷其實也不同意，她覺得媽媽要是出了錢裝修，以后就有理由常來他們家了，說不定還會搬過來住——艷艷不喜歡和她媽媽待在一起。所以，一來二去，裝修的事情就先放下了。
雖然媽媽嘴上說那些錢就是為了給陳木買房子而存的，但陳木估摸著那就是媽媽的老底兒了。借媽媽的老底兒付了首付，自己的積蓄也全搭進去了。還好房貸可以用公積金交一部分，不然就那點兒工資，勒緊褲腰帶怕是也不夠啊。買了房子還得租房子住，自己的房子只能擺著落灰，真不知道圖啥。車子就更不要想了！先把裝修的錢，還給媽媽的錢攢出來吧。
車！
附件已經(jīng)下載完了，解壓又用了兩分鐘。很慢的網(wǎng)速，很慢的電腦。
名叫“車”的文件夾里裝著很多照片。照片的主體大都是一輛車，白色的沒有牌照的兩廂福特車。但是車上落滿了灰，還有落了灰又淋了雨形成的斑駁的泥漬。背景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想不起來是哪兒。
繼續(xù)翻下去，是灰藍色的照片，也許是監(jiān)控的截圖。應該還是那輛車，是從后面拍的，沒有牌照。監(jiān)控畫面里的車不是白的，而是一種淡淡的藍色，不過車的位置不同，可能還在行駛中。
剩下的照片，也大同小異?？赡苓€有別的攝像頭拍到的，角度不同。但是光線太暗了，只能看到駕駛座上模糊的人形，副駕駛座也許沒有人。至于后座，根本看不清楚。陳木將視線移向畫面左下角的時間數(shù)字上，果然，時間是去年的8月9日，傍晚8點鐘。
去年的畫面，有什么問題嗎？
那么，也應該也有駕駛員下車時的畫面吧。陳木繼續(xù)往后翻，灰藍色的畫面一張一張切過去。突然，畫面變回了第一張。白色的沒有牌照的福特車的大頭照，照片左下角也有時間數(shù)字，是四天前。
呵！照片看完了。這算啥？一輛車的前世今生？
關掉圖像瀏覽窗口，陳木才注意到文件夾里還有一個word文檔，被上百張圖片擠到了可憐的角落里。文檔的名字，也叫“車”，陳木立馬點開了它。
“2017年5月18日，重新粉刷醫(yī)院園區(qū)內道路標識時，發(fā)現(xiàn)急診觀察室后門的緊急出口位置被一輛疑似長期閑置的無牌照白色福特車占據(jù)。調取監(jiān)控后發(fā)現(xiàn)，該車系2016年8月9日20時駛入園區(qū)內，再未駛出。由于停車位置處于監(jiān)控死角，加之天色昏暗，憑監(jiān)控畫面無法辨認駕駛員。為不影響園區(qū)內道路改造工程，務必于一個星期之內以最好的方案解決問題?！?p> 一輛無主車占據(jù)了消防通道？就這么點事兒？找輛拖車來拖走不就完了？
事情沒那么簡單。醫(yī)院正在申三甲，道路改造工程也是服務于此，還有好幾棟樓在蓋著，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有任何問題。
把車拖走，找個合適的地方放著，甚至把它擦洗干凈，這都簡單。但最大的問題是人。不知道車主是誰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在這種有著幾十年歷史的老牌單位，附屬醫(yī)院只是依傍著科研單位存在的服務性機構。要真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對方一口咬定丟了什么涉及工作的要緊的東西，醫(yī)院百口莫辯。具體到辦事的人，也就是他陳木，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想到這里，他終于知道這個差事為什么落到自己的身上了。侯小麗恐怕滿心以為能夠從監(jiān)控里找到車主解決難題吧？找了幾天，沒有找到，差事不好辦了，就落到他這兒來了。
差事再難，也只能硬著頭皮上，誰讓他腰包空空，還有房貸要還呢？
陳木拿出紙筆，把他能想到的尋找車主的途徑一條一條地列舉出來。
最先想到的，是從車的方面入手。
1.車管所。如果這輛車已經(jīng)登記了，那么車管所應該有記錄。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
2. 4S店。沒有上牌照的車，應該是新車。購買時間在2016年8月9日之前，應該能夠獲得購買了同型號車的顧客的名單。
3.車輛本身。比方說每一臺手機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IMEI碼，那么是不是每臺車上面也有一個類似的唯一碼呢？會不會在車的某個核心部件，比方說發(fā)動機上？在沒有鑰匙，也不破壞車的情況下，能不能查到這樣的號碼？如果能夠，是不是可以和廠商聯(lián)系，獲得購買者信息？這些陳木都不懂，他得找專業(yè)人士請教一下，最好就是4S店的人。
除了車的方面，還可以考慮人的方面。從監(jiān)控上只能看到有一個駕駛員，但不能排除后座上還有人的可能性。到醫(yī)院里面來，如果不是看病，應該就是看望病人。車開進來的時間是下午8點，門診部已經(jīng)下班了，但是急診部和住院部還是有人的。加上車就停在急診部的旁邊，所以是看病的可能性更大。
那么，可能性比較高的兩種情況是。要么，駕駛員駕車來醫(yī)院看急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沒有再把車開走。要么，駕駛員開車載病人來醫(yī)院看急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沒有再把車開走。
那么，從人的角度入手，可以調查急診室當天20點以后的就診者名單。次好的結果，就是這份名單上有同時出現(xiàn)在4S店提供的購車名單中的人，基本上就可以高概率鎖定了。如果沒有，則必須擴大調查到患者的親友上，這就比較麻煩了。
漏掉了一點，車也有可能是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或者其他工作人員的。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排除。所以在實施上面的調查之前，有必要先做內部的調查，不然要是查了一圈發(fā)現(xiàn)車主就在身邊，那就尷尬了。
所以，從人的角度入手，可以從兩方面入手：
1.醫(yī)院工作人員。
2. 2016年8月9日20時以后急診部的就診病患。
陳木把筆放下，他暫時只能想到這5條了。電腦屏幕已經(jīng)黑掉了，陳木晃動鼠標把它喚醒。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是17：58，呵，快下班了。
陳木扭頭去看侯小麗，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趙主任從小辦公室的門里走出來，去了廁所，等他出來的時候時間變成了18：01。
“怎么樣？沒問題吧？”趙東來路過陳木辦公桌時問了一句，看上去是關心，給陳木的感覺卻是等著看笑話。
“我盡力?！标惸静桓衣冻鲆а狼旋X的表情，只好淡淡地說。畢竟，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那早點下班吧！明天開始擼起袖子加油干??！”趙東來擺擺手，走了。
回家之前，陳木決定去看看那輛車。急診部的位置，他是清楚的，約摸著也能猜到車的位置。
看到那車，陳木才想起來自己確實曾經(jīng)見過它，是在兩個多月以前。植樹節(jié)，好像是3月12日吧，他陪艷艷來打針。那天是星期天，他們倆都不上班，又正好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所以一起去爬山。山上有農家掛的絲網(wǎng)，可能是防鳥用的。一只小貓不知怎么被掛在網(wǎng)上了，越掙扎纏得越緊。
艷艷央求陳木救它，她一貫是這樣的，下雨天爬到水泥路上的蚯蚓要救回土里，路上遇到流浪狗要給火腿腸。他們兩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只小貓從絲網(wǎng)里解救出來。可是，艷艷被咬傷了。傷口不算深，兩個尖尖的牙印里滲出血來。
怕有狂犬病，他們一路驚慌失措地跑到醫(yī)院來。急診科的醫(yī)生告訴他們一面用水龍頭沖洗傷口，一面往傷口上面涂抹肥皂。陳木在不遠處的第二住院大樓里買了肥皂，陪著艷艷沖啊沖啊。沖洗了十分鐘，醫(yī)生說差不多了。
打狂犬疫苗之前，要先做皮試。在胳臂上面皮下注射出來一個小包包，然后要觀察30分鐘。
坐在候診室冰涼的鐵椅子上，艷艷用另一只手推推陳木，說：“這里味道太難聞了，我想出去走走?！?p> 就是那一次，陳木看到了那輛車。停在急診室后面，一半車身在水泥路上，另一半在綠草地上。艷艷只對旁邊的櫻花樹、龍爪槐感興趣，等她笑嘻嘻地看夠了，回過頭來看陳木，大叫了一聲：“你的衣服上是啥？”陳木才發(fā)現(xiàn)那輛車上布滿了灰塵和泥漬。
原來這輛車還在這里啊，是誰把它扔在這里不管了的呢？
陳木掏出手機來，拍了幾張照片。從明天開始的調查工作，可能會需要這些照片。各個角度都要拍到才好，他開始拍了車的正面，背面，側面，各拍了好幾張。
蹲下身子拍車的側面時，自動補光的閃光燈亮了。車底下一個東西亮了一下。
陳木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俯下身子，照過去。是一個瓶子，白色的瓶子，看著像藥瓶。會是駕駛員留下的嗎？陳木趴低身子，伸長手臂，把瓶子取出來。
是一個白色的塑料瓶子，瓶子上的標簽紙已經(jīng)褪色了，只留下一點點字跡，似乎是英文的，看不真切。瓶子晃起來沒有聲音，可能是空的。陳木拎著瓶蓋把瓶子甩了幾下，就算里面是粉末的話，在離心力的作用下也應該都堆積到瓶底的部分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瓶蓋，沒錯，是空的。
瓶子會不會是駕駛員或者后座上的乘客留下的呢？有這個可能。如果它是什么管制類的藥物就好辦了，可以查到購買者的名單。雖然現(xiàn)在判斷不了它是什么，不過沒關系，他可以去各個科室走走問問，應該能找到答案的。畢竟，他原本的計劃就包括要排查醫(yī)院的工作人員。
瓶底上沾了一點泥，陳木用指甲把泥抹掉，把瓶子塞進了背包里。
時間不早了，該去接艷艷下班了。陳木一步一步地朝醫(yī)院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