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診部的二樓是各個科室門診的所在地,有的科室前面門庭若市,有的卻門可羅雀。這里乍一看是沒有護士的,其實不然。
內(nèi)科和外科是包含了眾多科室的兩個總稱,患者在一樓掛號處只籠統(tǒng)地掛了內(nèi)科或外科的號,到二樓來了之后,還要再分診到具體的科室。負責分診的,就是幾個護士。據(jù)說這樣的護士崗位,比起一般的護士崗位要求更高一些,需要通過考試取得資格證。想必做著這些工作的護士,都是積極進取的人吧。
陳木從收費處對面的步梯上二樓,左手邊是內(nèi)科,右手邊是外科。陳木先向左走去——一樓從右到左,二樓從左到右,按Z字型盤旋上升,避免疏漏。
內(nèi)科有一個大大的候診區(qū),平行放著六七排帶靠背的金屬座椅,冬天坐在上面很冰,夏天就很舒服。座椅正面是一個U型的分診臺,里面坐著三個護士,外面幾個患者或家屬正排著隊。分診臺背面的墻上是顯示著紅字的巨大的LED顯示屏,比起顯示屏,倒更像是個黑板。上面一行一行顯示著“XXX號患者XXX請到XXX號XXX科診室由XXX醫(yī)生診治”,陳木瞥了一眼,心中感嘆真是事無巨細。不但如此,每出現(xiàn)一條新的信息,不知道擺在什么地方的擴音器就會大聲把它讀兩遍,像銀行的業(yè)務窗口一樣。
候診區(qū)一側的墻壁上掛著平板電視機,正在小聲地講解著洗手的正確步驟。下面的書報架上,放著許多紅的、黃的、綠的宣傳單,講解的主題都是“糖尿病人飲食方面的注意事項”“小兒發(fā)燒的應急措施”之類的。乍一看,更像是銀行的業(yè)務區(qū)了。
外面的醫(yī)院這樣,應該是很方便的。但對處于這樣一個人口固定,左右都是熟人環(huán)境中的人來說,來醫(yī)院看什么科這樣的事情都被一一暴露,恐怕多少有點難堪。人或多或少,存在著一點不想讓別人知道的隱疾吧。
平行于候診區(qū)和分診臺連接而成的直線,內(nèi)科診室形成了左右夾擊的另外兩條線段,除了一個診室其他的都開著門,門旁的白墻上貼著白底紅字的診室編號,而科室名稱的牌子是藍底白字的??赡苁且驗椴皇峭瑫r貼上去的緣故,不過多少有點不協(xié)調(diào)。
陳木在這里等了半天,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4點半了。在下班之前要把門診部跑完,這樣才能留出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對付住院部的三棟大樓。得抓緊時間了?。?p> 沒有辦法,陳木一咬牙,攥著紙朝分診臺走去。
“請問,您認識這個人嗎?”陳木原以為會聽到排隊的人對他抱怨,叫他不要插隊。沒想到直至擠到分診臺前,他也沒有聽到半個字。
“我看看?!苯舆^紙的是個看上去有二十八九歲的護士,扎著馬尾辮子。她的眉毛又細又長,眼神凜冽,給人一種英氣逼人的感覺。
“我見過她?!甭牭竭@句話的時候,陳木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護士皺起了眉頭,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陳木瞪大著眼睛看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我應該是去化驗室找人的時候見到她的,還搭了幾句話。不過她不是化驗室的人,只是送樣品到那里去的。我覺得她也不是門診部的人,可能是在住院部吧。”護士說完,把紙遞給陳木,一邊說:“不過我也不是特別確定,為了保險起見你可以再去門診部的別處問問?!闭f完她轉身返回辦理分診的計算機面前。
“謝謝您!”陳木不知不覺間用了“您”這個字,他覺得這個護士的話是可信的,“車美人”多半是住院部的人。不過,就像護士建議的,他應該把門診的其他地方也跑一跑,避免疏漏。
轉身往后走,回到樓梯口之后,陳木繼續(xù)往前,朝外科的區(qū)域走去。
外科這邊,和內(nèi)科是完全不一樣的況狀。狹窄的走廊兩側,不同的診室門對著門。穿過去之后,注意到前面的天花板上懸著一塊“分診臺”的藍底白字的指示牌,字的旁邊是一個指向右側的箭頭。陳木走過去,發(fā)現(xiàn)箭頭所指的地方是一個擠滿了人的走廊。攢動的人頭上,遠遠地能看見另一個藍底白字的指示牌,只是箭頭改到了字的左側,指向也變成了左側。
陳木費了一大把力氣才擠到了外科分診臺的門口。那不是一個寬闊的候診區(qū),而是狹窄的、簇擁著好多人的房間。外面走廊里排隊的人,是等候著進診室的,只有這房間里的人,才是等著分診的。外科的分診臺簡陋無比,其實質(zhì)只是鄉(xiāng)間小學的一張書桌。書桌上粘著那種在銀行柜臺常見的被繩子束縛了的筆,筆的旁邊是一個攤開了的便利貼,寫一張撕一張,診室編號和排隊順序就手寫在上面。
現(xiàn)在正被一群人團團圍繞在中間的負責分診的護士只有一個,她一面從許多只朝她伸過來的手中接過掛號券,一面用嘶啞的聲音詢問對方看什么,然后翻一下旁邊的文件夾,在上面劃上幾筆,然后寫好便利貼,粘在掛號券上遞回。
二十五六歲的臉上寫滿了疲憊,陳木仿佛聽到了她輕微的嘆息聲。那是一張怎樣的臉??!眼睛下面是青色的眼圈,眼袋也已經(jīng)有了。應該是沒有化妝的,想必靠近看會發(fā)現(xiàn)鼻頭像草莓一樣布滿了黑點。最糟糕的是法令紋,從鼻翼延伸下去,閉口不言的時候還好,一旦開口說話或做出微笑的表情,立刻變得非常明顯。
陳木扭過頭去,閉上眼睛不再看。不用問了,最好不要去打擾她。陳木再一次費力穿過人群朝外面走去。
僅僅相隔著一個電梯的內(nèi)科和外科,為什么差別這么大呢?說到重要性,內(nèi)科與外科應該是差不多的吧。而且,內(nèi)科那些電子顯示屏之類的設備,怎么看都是后來才添置的。那么,應該是部門領導的問題了吧?
部門地位決定部門領導地位,這句話是以前周師傅告訴陳木的。雖然級別一樣,但是他們的趙主任在許多其他領導面前,是沒什么話語權的,說到底只是個管水管電的后勤服務人員,并不承擔主體任務。但在工作中,陳木逐漸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方面的真相,即部門領導的風格也能夠影響部門的地位。同樣是技校畢業(yè)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后勤部門領導,有的就很會“來事兒”,所以步步投緣的。有的就是悶葫蘆,就算擠點笑容出來,看上去卻像是戴上了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了的面具,十分不協(xié)調(diào)。部門的地位也隨之改變,申請經(jīng)費也好,改造項目也好,通過的概率都要受到影響。
人人都說這是一個理性的社會,但是就陳木而言,所謂的理性早就已經(jīng)被感性滲透了。人這種生物,說起來是理性思考的生物,實際上感情用事的時候太多太多。
陳木深知自己不是會“來事兒”的人,上次提交策劃案的事情已經(jīng)幾乎把他嚇破了膽。上班頭兩年,他也找了很多情商啊,說話的藝術啊之類的書來學習,雖然內(nèi)心深處泛著鄙夷的波瀾,但是又不得不為別人的騰挪跌宕折服。但是臨到自己,卻說不出來。不是因為不知道該怎么說,而是因為說不出口。只是想想,手臂上就起滿了雞皮疙瘩。如果說出來,估計會吐出來。
陳木在無奈之下放棄了“變成人精”的研究課題,轉而“研究人精”。他只看不說,把別人的一顰一笑看在眼里,揣摩對方的心思和意圖??雌贫荒苷f破,還要陪著演戲,很累。索性變成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好了,輕松一點。
這樣的陳木,在這樣的地方是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
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治療室。各個科室的非住院病人,如果要打點滴或者打肌肉針,就是在這里。這兒有不少護士,一眼看過去就看到了五六個。她們有的在為坐著準備打點滴的患者扎針,有的在跟病人核對姓名和藥品。有兩個看上去是熟人的老奶奶坐在相鄰的椅子上,各自打著點滴,一邊還笑嘻嘻地聊著天。一個小護士站在她們的邊上,手正由其中一個穿著紫色衣服套著紅色背心的老奶奶握著。老奶奶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拍著小護士的手背。陳木注意到這個小護士,是這里唯一一個沒有戴口罩的。
熟人社會里常有的景象。不管在忙什么,遇到熟人打招呼,只能放下一切陪著。如果對方是長輩,更是絲毫不能怠慢。
那小護士終于得以脫身,陳木三步并作兩步在她重新戴上口罩之前跑到她跟前?!安缓靡馑?,想跟您打聽一個人?!标惸疽贿呎f著一邊把展開的紙遞過去。
小護士沒有接過紙,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不好意思,不認識。”她這樣說著,直接走開了。
需不需要再問問別人?陳木在治療室里環(huán)視了一圈,對于戴著口罩的護士們,他感到疏遠及壓抑。如果是一起工作的人,應該不至于斷然說“不認識”才對。況且,剛才內(nèi)科的護士也說了,不是門診部的人。所以,不必糾結,趕緊轉移戰(zhàn)場吧。
門診部的最后一站,是位于三樓的康復科。叫這個名字,很有誤導,其實這里做的是中醫(yī)的刮痧、拔罐這些,陳木覺得他們不如改名叫中醫(yī)科。除了刮痧拔罐,另有幾個屋子是做牽引的。估計牽引不是從中醫(yī)里面來的,所以無法使用中醫(yī)科這樣的名字。可是,要說康復科,誰到醫(yī)院來不是為了康復呢?用這樣的名字多少有點大而化之。
陳木以前來過這里,是為了來拔罐,是艷艷押著他來的。剛認識艷艷的時候,陳木滿臉痘痘。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25歲了,照說已經(jīng)不該再被青春痘困擾了。但滿臉的痘痘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假的。實際上,成群結隊的痘痘是來這里上班之后冒出來的,究其根源可能還是氣候的問題。
交往之初,艷艷為了治好陳木的痘痘想了無數(shù)的方法,拔火罐就是其中之一?,F(xiàn)在,陳木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痘痘了(偶爾冒出來一兩顆,但絕對沒有暴發(fā)的趨勢),連以往的坑坑洼洼也差不多都長平了。但究竟是哪一種方法的結果,卻是不得而知的。多管齊下治好的病人,卻不知道管用的究竟是哪一味藥。
沒有必要到里面去,門簾里面是相當于治療室的幾個房間。里面有拔罐刮痧的人,多數(shù)衣衫不整。門簾外面有兩個診室,里面有醫(yī)生,憑醫(yī)生開具的處方才能夠進去由護士治療,并不是隨便就能進去的。
問問醫(yī)生就好了吧?陳木朝一個診室走過去??瓷先ゲ坏剿氖畾q的女醫(yī)生正單手托腮坐在電腦前面,肩頸耷拉著,看樣子十分慵懶。陳木用指關節(jié)輕輕叩響了診室的門。
女醫(yī)生只是稍微坐正了身體,點頭示意他進來。
“不好意思,我想打聽一個人?!笨峙卤划斪銮笤\的患者了,陳木這樣想著,一邊走過去一邊解釋說。說著,把紙遞給去。
女醫(yī)生先是一愣,但停頓的時間很短,然后很快伸手接過了紙,輕輕放在桌子上。
“不認識,”醫(yī)生邊說邊搖頭,“看著像個護士,但不是我們這兒的?!贬t(yī)生說完,用手摸著自己的后腦勺,用力的仰了一下頭。
道謝之后,陳木從醫(yī)生的診室里面出來。他打開工作筆記,翻到“尋找車美人”那一頁,在“門診部”幾個字上面畫了一個叉。
剩下的只有住院部了,車美人一定就在那里。今天已經(jīng)快到下班時間了,明天再繼續(xù)吧!陳木把紙夾進工作筆記里,朝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