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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車美人

第七十章 一點問題也沒有

尋找車美人 山水別院 4624 2020-04-30 11:53:13

    “啊!下雨了?!北犻_眼睛的時候,王建業(yè)也沒想到自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無關緊要的天氣。而且,他不知道自己長時間沒有發(fā)生的聲帶究竟有沒有把他的話好好表達出來。

  他躺在床上,臉側向一側,看著窗戶。雨滴啪嗒啪嗒地撞擊著窗戶,然后在玻璃的那一面匯聚成一束一束的水流蜿蜒地流淌下來。

  這是在病房里,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即使不用環(huán)顧四周,王建業(yè)也一下子就能知道??諝庵袕浡舅奈兜?,但這不是最主要的。耳朵能隱隱約約接收到機器嗡鳴的聲音,僅憑這一點當然也不足以確定自己是在病房里。但即便只是望著窗外,王建業(yè)也有著清晰的感覺,知道自己一定就在病房里。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蘇菲此刻不在他的身邊,他不用東張西望就知道。簾子的另外一邊應該還有其他的病人,因為王建業(yè)感覺得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只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窗外,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有沒有在打點滴?王建業(yè)突然想到這一點。他知道自己的手擺在被子的外面,每次住院,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手臂都在被子的外面,因為手背上扎著留置針頭。王建業(yè)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頭,然后找到了它們。他小心地、緩慢地把右手手臂舉到跟前,看到了上面的留置針頭,他舒了口氣,還好沒亂動。

  頭頂上的吊鉤也在右邊,上面還一瓶液體也沒有。他知道在他失去意識的時間里,蘇菲曾陪在他的身邊——右手上的針頭和位于右側的吊鉤都是證據(jù)。

  但是失去了意識的王建業(yè)一并失去了時間,現(xiàn)在是哪一天,是星期幾,他完全想不起來了。他用左手扶著床,撐著身體坐起來。

  肚子餓嗎?好像沒有那樣饑腸轆轆的感覺。仔細一想,他好像已經(jīng)與那種感覺失聯(lián)了很長時間了。

  王建業(yè)靜靜地坐著等蘇菲,他知道蘇菲很快就要來了。

  果然,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蘇菲來了。她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靠近的時候,王建業(yè)就從已經(jīng)逐漸變得繁雜了的環(huán)境中分辨出了它。其實她的腳步聲很輕,也沒有什么典型的特征,但王建業(yè)就是一下子就能抓住它。他想,這或許就是習慣的力量吧。

  蘇菲看樣子精神也不太好,但還是化著淡淡的妝,穿著米白色的V領短袖棉綢上衣和黑色的褲子。她把保溫飯盒放到床頭柜上,然后靠過來輕輕地抓起王建業(yè)隔著被子擺在自己肚皮上方的左手。蘇菲把他的手輕輕地握在手里,然后輕聲地問他:“怎么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蓖踅I(yè)不假思索地說。這一次他的聲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那是因為早在他剛開始聽到蘇菲的腳步聲時,他就已經(jīng)開始咽口水潤嗓子了。

  “那就好。”蘇菲用右手輕輕拍了拍王建業(yè)左手的手背。

  “我啥時候能回家?”炎熱的夏天躲在恒溫的病房里面很愜意,可是這種肉體的舒適無法阻攔王建業(yè)想回家的心情。

  “今天還不行,醫(yī)生說要留院觀察?!碧K菲的語氣很溫和,那不是對一個調皮撒嬌的孩子說話的語氣,而是帶著惋惜的情緒實事求是地向領導匯報工作進展的姿態(tài)。

  “好吧?!蓖踅I(yè)也破天荒地沒有胡攪蠻纏。實際上,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對蘇菲耍無賴過了,他甚至有一點懷念那種感覺。

  “要是你有事情要忙,可以不用留在這里陪我?!蓖踅I(yè)此時的表現(xiàn),像一個經(jīng)歷了家庭破碎之后瞬間長大的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寫書什么的,有很多事情要做嘛!”他咧著嘴沖蘇菲笑了一下,發(fā)現(xiàn)說違心的話、再做一全套的動作來掩飾它,居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消耗能量。

  “先吃早飯吧!餓了吧?”蘇菲再次拍拍他的手背,然后輕輕地把它放回被子上。

  病號的早餐一如既往的豐富,紫色的蒸紫薯,黃色的小米粥里面漂著紅色的枸杞。盛在小碟子里面的是淺綠色的涼拌黃瓜,因為是縱剖切開的,而且又去掉了中間的瓤的部分所以呈現(xiàn)出了許許多多個接近半月的形狀。

  “涼拌黃瓜,佐粥剛好?!蓖踅I(yè)一邊笑著說,一邊開開心心地接過蘇菲遞過來的筷子。

  “你要不要吃這個?”這樣說著的時候,蘇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變出了兩根裝在塑料袋里面的油條,朝王建業(yè)展示了一下。

  “油條??!”王建業(yè)激動的心情用不著掩飾。他是喜歡吃油條的,從小就喜歡,幼年時代跟著爺爺奶奶上街的時候就最饞早點攤的油條。青年時代的他常常以燒餅包油條果腹,一邊伸長脖子往下咽,一邊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水。但是跟蘇菲結婚之后,王建業(yè)就很少吃油條了。原因是蘇菲覺得油條不健康,一方面是油,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天的,另一方面是在蘇菲看來,炸這個過程本身就破壞了食物的營養(yǎng)價值。

  闊別油條多年的王建業(yè)不禁咕咚咽了口口水,然后大聲說:“要吃!”蘇菲一直不許他吃油炸食品,今天卻突然給他買了油條。這其中究竟意味著什么,他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是此時此刻的王建業(yè),關注的重點不在那里?!坝袃筛?,”他接過蘇菲遞過來的塑料袋,然后抬起頭來看著蘇菲,說:“要不我們一人一根吧!”

  “我不吃,你全吃了吧?!碧K菲看著眼前這個與她共處了四十多年的男人的燦爛的笑臉,這張臉她是如此的熟悉,但是越盯著看越覺得其中有著不由分說的陌生,但她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視線,使它離開那張陽光燦爛的大臉。

  “我們一起吃嘛?!蓖踅I(yè)恢復了往常的不依不饒。說著他從袋子里掏出一根油條捏在手里,把剩下的那根油條連同袋子一起遞給了蘇菲。

  “好吧,那我吃半根?!碧K菲不忍心他一直舉著,接過了袋子,拿出油條撕了一半下來,用手指捏著,慢慢地咬著。

  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知道有一個一起分吃同一根油條的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慢慢咬著油條的蘇菲,不知不覺間,眼眶都濕潤了,熱乎乎的。她想抬起手用手背擦一下眼眶,但是手舉到半空中又停下來了。停在半空中的手,拐了個彎去撈了一下耳邊的頭發(fā)。

  小的時候經(jīng)常聽奶奶說的一句俗語,王建業(y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意思是看著這個也想吃看著那個也想吃,往自己的碗里搜羅了一大堆吃的,可是肚子又裝不下,只好留在碗里。看著蘇菲收拾碗筷的時候,王建業(yè)想,那句想不起來的俗語拿來說現(xiàn)在的自己真是太合適了。

  小米粥他只吃了幾口,紫薯掰了一點下來,涼拌黃瓜吃的稍微多點,但也沒吃到一半。他自己率先拿在手里的那根油條倒是吃下去了,但是是以一種無論如何都要吃下去的心情強迫自己咽下去的。

  王建業(yè)很委屈,他知道那句俗語是批評小孩子不愛惜糧食的,但他認定自己絕對不是不愛惜糧食的人。蘇菲拿起剩下的半根油條問王建業(yè)還吃嗎,他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吃不下了。”他想,至少那半根油條,他沒有動過,蘇菲還可以接著吃,剩下的恐怕要浪費掉了。

  吃完飯之后王建業(yè)倚靠在床上,安靜地坐著,不想說話。

  蘇菲把椅子搬過來,在他的床邊坐下,也不說話。

  “你回家去吧!”突然轉過頭來的王建業(yè)突然說,“回家去寫書。”

  “那好吧?!碧K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坝惺虑榻o我打電話?!彼f著擠出一個笑臉,歪頭用右手手指做出一個“打電話”的動作。

  “好?!蓖踅I(yè)用嘶啞的聲音回答,那個字像是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一般遍體鱗傷。

  “那你睡一會兒吧,我會請護士多多關照你的,不用擔心?!碧K菲走近他,像是又準備拉起他的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停下來了。

  “哦,對了?!碧K菲說著走向自己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提包?!笆謾C,”她把黑色的老年機和充電線放在床頭柜上,朝王建業(yè)的方向推了推,“已經(jīng)充滿電了?!?p>  “藥,”她接著說,把白色的小藥瓶放到床頭柜上。塑料瓶與柜子的木板接觸的瞬間,瓶子里的藥片發(fā)出不安的嘩啦聲。

  “小凱或者小苗,你想不想見誰?我叫他們下午來?”放下藥瓶把手提包拎在手里的蘇菲并沒有趕緊轉身離開,而是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不用,我很快就出院回家了?!蓖踅I(yè)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鼓著腮幫子倔強地說。

  “好吧,”蘇菲站著一動不動,“那我走了?!彼m然這樣說著,但腳卻一步也沒有挪。

  “等等,”王建業(yè)說出了他所揣摩的蘇菲期待他說的話,但接下來他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今天幾號了?”他終于囁嚅出了一個問題。

  “8月7號,星期天,今天立秋?!碧K菲慢慢地回答他?!澳俏艺孀吡耍惺陆o我打電話。”說完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慢慢地轉身離開了。

  那熟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直到在走廊里慢慢消失了。

  人總是想知道自己在哪里,在時間的哪里,在空間的哪里——可是,這些其實都不重要。至少對于現(xiàn)在的王建業(yè)來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那么重要了。他閉上眼睛,感到自己追趕上了蘇菲的腳步聲。他乘坐著她的腳步聲,漂浮在天空中,像被風吹動著一般一起一伏地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但她卻一點兒也不知道,右手拎著她的手提包和那個保溫飯盒,左手抬起來擦著眼睛。

  “爺爺,”怯生生的稚氣的聲音打斷了王建業(yè)的跟蹤,他睜開眼睛,在終于適應了光線之后,看到站在床前的傅玲玲和黃依依。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傅玲玲把右手按在依依的肩膀上,小女孩穿著淡藍色的成套的短袖T恤和短褲。傅玲玲的左手仍吊在脖子上,不過額頭上的紗布已經(jīng)取掉了,透過劉海隱約能看見一道不小的痂。

  “王老師,”傅玲玲癟癟嘴,用不太好意思的表情說:“今天是星期天,依依不上課。我這會兒有點忙,照顧不了她。能不能讓她待在這里,您幫我看一會兒?”她一面說著一面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請求他的答應。

  王建業(yè)很感激傅玲玲的說法,那么多個沒有他的星期天都過去了,幫忙看孩子顯然只是她不讓他太尷尬的托詞?!昂冒?!”他朝小女孩伸出自己的左手,“來,到爺爺這邊來?!?p>  之后,傅玲玲就告辭了。當然,走之前她問了王建業(yè)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東西,王建業(yè)回答說沒有,沒什么想吃的,沒有胃口。

  真傻??!傅玲玲走出病房的時候,王建業(yè)想。蘇菲沒有告訴她這老頭現(xiàn)在吃不了啥了,這老頭要無我了??!

  被王建業(yè)當成孫女的小女孩有著極強的自娛自樂的能力,她帶來了圖畫本和水彩筆,就跪坐在椅子上,趴在王建業(yè)的手邊畫畫。看不出來她在畫的是什么,是小花小草嗎?還是小貓小狗呢?看了半天,王建業(yè)才意識到小女孩描畫的,是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他突然覺得有點難為情起來,給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當模特。

  畫好了畫的依依把圖畫本舉到了王建業(yè)的眼前,“爺爺,你看!”圖畫本上的圖案,線條稚嫩,時不時有明顯的抖動。顏色很鮮艷,不像現(xiàn)實中這般單調。王建業(yè)穿上了大紅色的褂子,雖然因為畫家抖動的手,褂子上還垂下來了兩根長長的帶子。畫家本人可能也覺得帶子不夠美觀,所以又用粗細不同的線條強行把它們打成了蝴蝶結。

  “嗯嗯,好看?!蓖踅I(yè)不善于與孩子互動,只是一面夸贊一面豎起了左手大拇指?!斑@畫的是我?。俊彼X得有必要就畫面的內容與孩子進行進一步的討論,但開了個頭又擔心自己接下來不知道該說什么。

  “嗯?!毙∨⒁贿吇卮鹬?,卻一邊把圖畫本隨意地甩到王建業(yè)腿上。她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的藥瓶子上面,下一秒,她已經(jīng)把它攥在手心里了。

  “這是什么?”她仰起臉來問。

  “這是藥?!?p>  “是很苦的藥嗎?”

  “是很苦的藥?!逼鋵嵥幨鞘裁次兜?,王建業(yè)不知道,他總是一口吞下去,來不及嘗出味道來。但他覺得,讓小女孩覺得藥是苦的,比較好,免得她弄進自己嘴里。

  “肚子疼的時候吃的藥?還是頭疼的時候吃的藥?”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姑娘。

  “是,生氣的時候吃的藥。”王建業(yè)想回答,是心臟疼的時候吃的藥,但是他轉念一想,下面搞不好要向小姑娘解釋心臟是什么了,所以趕緊改口。

  “那你會生氣嗎?”小姑娘上下?lián)u動藥瓶,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不會?!边@應該算是實話,藥瓶里的藥王建業(yè)好久沒有用過了。雖然說對自己生氣這件事情他不久之前才剛剛做過,但對自己生氣不算生氣。

  “嘩啦——”王建業(yè)看到許多白色的小藥瓶朝下飛去,聲音應該是撞擊垃圾桶的底部發(fā)出的。

  “我?guī)湍闳拥袅恕!毙」媚锏靡庋笱蟮厮α怂ζ孔?,確保一粒也沒有剩下來了,然后蓋上瓶蓋,把瓶子放回床頭柜上。

  王建業(y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生氣?剛剛才說了自己不會生氣。教訓她?好像根據(jù)他們的對話,她的做法一點問題也沒有。他猶豫了半天,從喉嚨里掏出來了兩個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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