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守府的辦公室政治
太守府議事堂上，各曹掾?qū)俜至袃蓚?cè)，垂手侍立。司馬休之端坐在上，手里拿著一封信正看著，臉上微微有著笑意。各曹掾?qū)倏此那椴诲e的樣子，都暗暗舒了口氣，心情都放松下來。
司馬休之看完信，把信放在幾案上，抬頭看他面前站著的人。這是桓玄派來的問候他使者。
使者拱手道：“敝主因身體違和，遂棄官歸田，月前已回了荊州南郡故里，顧念與使君自京中一別，久違尊面，故遙相致意，敬獻(xiàn)白狐裘一領(lǐng)、古書典籍十冊、土儀十箱，敬問使君安好。”
休之笑道：“謝桓南郡。不知南郡近來身體如何？閑暇之時，做何消遣？”桓玄辭官，但是已襲父爵為南郡公，休之便稱他為“桓南郡”。
“謝使君掛念，敝主遍請名醫(yī)，針?biāo)幷{(diào)理，已無大礙。閑暇之時，不過讀書游獵而已?！?p> 休之笑道：“荊州刺史殷仲堪乃當(dāng)世大儒，想來與南郡必有詩文酬唱，如此讀書，倒也是人生快事?！?p> “誠如使君之言，殷荊州與敝主頗有淵源。”
休之笑道，“請貴使回復(fù)南郡，多謝他惦念，本官這里一向都好。貴使先下去休息吧，本官隨后也有禮物和書信送上，請貴使代為轉(zhuǎn)達(dá)。”休之說著，示意方明帶使者下去休息，順便準(zhǔn)備禮物。
“多謝使君。小人告退。”使者拱手行了禮，便隨方明退下了。
休之回想起當(dāng)時在朝堂上與桓玄交談的情形，當(dāng)時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沒想到還不到三個月，桓玄竟然就辭官了。休之感到十分失望：“當(dāng)日桓南郡與本官相約勠力同心，下?lián)岚傩?，上報朝廷，如今他竟棄官而去，哎?！?p> 主簿何無傷不在，各曹中只有法曹掾何方琦年齡最長，資歷最老。他五十余歲，身材矮胖，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稀疏，松松地挽著一個發(fā)髻，插著一根名貴的玉簪，雖然掌管法曹，平時卻總是不急不慢，一副精明的笑臉。何法曹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子，知道該說話了，便奉承休之道：“使君心系朝廷，心懷天下，日前在城南設(shè)立屯田營，招撫流民萬余人，如今晉陵百姓與流民皆安居樂業(yè)，實乃使君德政所致，我晉陵有使君，真乃蒼生之福。”
各曹掾也都應(yīng)聲附和。
屯田安民確實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好事。休之不禁有些得意，不過臉上不動聲色，只淡淡地笑道，“地方安定，也是各位之功，還望各位都能克己奉公，同心助我。張戶曹！”
戶曹掾張茂應(yīng)聲答道：“屬下在?！?p> “你那戶籍冊子，究竟何時可呈上來給我？”休之的臉色嚴(yán)肅起來。
張戶曹沒有貿(mào)然回答，先是看了何法曹一眼。不交戶籍冊是當(dāng)時何無傷吩咐的，法曹掾出身何家，是何無傷的本家叔叔，何無傷不在，只好看看他的意思。
何法曹看他用眼神詢問自己，便說道：“張戶曹，大人問的是你，你自己的差事，有什么難處，還不快向大人回話？”
張戶曹明白了，拱手回話道：“回使君，咱們晉陵本是大郡，家戶眾多，這些年國泰民安，人口繁育，有些刁滑百姓們不愿交稅納糧，往往虛報不實，有的生子不報，有的不肯分家別戶的，還有男子壯而未婚，女子及笄未嫁的，種種事端，應(yīng)有盡有。近來又有流民，大人設(shè)營屯田，這些人也須記錄在冊。上次使君下令徹查人口，屬下已加派人手，去各家各戶一一查實，正在登記造冊，務(wù)要盡早查清人數(shù)，上報使君?！?p> 休之知道他在推脫?？伤€不知道休之已微服私訪，親自了解了晉陵全部情況，雖不十分精準(zhǔn)，也大體不差，已不再需要他了。但休之沒有立刻發(fā)落，只點點頭，“好，限你十天之內(nèi)，將戶籍人口查明報我。如果再不能查明，本官便要責(zé)罰你了?！?p> 張戶曹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
休之看著張戶曹，有些哭笑不得。這人原是戶曹的一個小吏，因為原來的戶曹掾遲遲不肯上交戶籍，休之將他免職，提拔此人做了戶曹掾，本來想著這人總該忠心辦事，報答自己的知遇之恩，沒想到也這么奸猾。不過，他是休之提拔的，休之不能馬上罷免他，否則別人看起來，不說此人無能，倒要說休之識人不明了。
識人不明？休之心里冷笑，他怎會識人不明，手下人誰忠誰奸，他作為上官一看便知，不過是因為這幫人都是老吏，既熟悉晉陵事務(wù)，又明白衙門章法，雖然奸猾，有些事還得靠著他們?nèi)マk。好在休之現(xiàn)在心里有底，不怕他們欺瞞。不過，即使如此，他也希望能有得力能干的忠心之人來輔佐自己。他忽然想起當(dāng)日王謐向他推薦的劉穆之，不知此人如何，總比這幫人強吧。
休之想著，把手下這些人掃視了一圈，又想起當(dāng)日殺了刁渾，滿以為可以震懾手下這幫老吏，沒想到，除了何無傷嚇得病倒了，其他人依然如故，兩個多月了，手下這幫人遇事推諉、偷奸?；膼毫?xí)，讓休之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不像原來那么生氣了。
這時，方明回來了，在休之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休之正端起茶杯喝茶，聽了這話，不覺失笑，把茶碗放下，問道：“何法曹，前日，本官問你諸豪強不法之事，你查得怎么樣了？”
何法曹心里好笑，這堂上各曹掾哪家不是豪強之家，你讓我查他們，這怎么查？于是，他又把山羊胡子一撫，笑道：“回使君，使君治理有方，現(xiàn)如今京口城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并無不法之事?！?p> 休之笑問，“果真如此？”
何法曹笑答道：“確實如此。”
休之笑道，“既然如此，勞煩何法曹現(xiàn)在去將我府門前告狀之人，帶上堂來。本官要問問，他們?yōu)楹螣o事生非，難道是本官治理無方？”
何法曹莫名其妙。帶人犯這等小事，按說是用不著法曹掾親自去的。但是何法曹見太守雖然面露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是笑里藏刀，他知道肯定不是好事，便不再推脫，行個禮就退了出來，去到太守府門前，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守府的門前，何無疾和二十個家丁都被五花大綁，串成一串。周圍已經(jīng)熙熙攘攘圍了一大群人。戚大富正在向圍觀的人聲情并茂地訴苦，說何無疾這幫人如何行兇，如何可惡。劉裕嘴里嚼著一根稻草，腳下一捆狼牙棒，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戚大富演說。圍觀的人都不時地發(fā)出驚嘆聲，對著何無疾一幫人指指點點。
何法曹一看這情形，才知道太守為何讓他來門前看，這是在打他的臉，心里不免動氣，立刻就黑了臉，大聲吩咐守門的下人，“怎么回事？還不把人給我解開！”
“慢著！”劉裕大聲說道。
何法曹瞪著他，“你是何人？敢在太守府門前放肆！給我滾開！”
“我是苦主！”劉裕說。
戚大富也說道：“對！我們是苦主！”
“苦主？”何法曹看看何無疾，知道這侄子惹了不該惹的禍，而且太守要借此事打他的臉，打何家的臉。
何法曹老于世故，很快就冷靜下來，問劉裕和戚大富：“你們到底誰是苦主？
戚大富搶先說，“我們是一家的，都是苦主?！?p> “既然有冤，為何不去丹徒縣衙告狀？太守大人日理萬機，你們怎能拿這些小事去煩擾大人？”
戚大富說：“丹徒縣令是何家的故交，我們不敢去丹徒縣衙告狀。我們要請?zhí)刈鲋?！何無疾強搶民女，為非作歹，太守是咱百姓的父母官，一定能給我們伸冤報仇！”他最后這句話，說得無比激昂，引得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都叫了一聲好。
何法曹不慌不忙，“你既然來告狀，就不該動用私刑，來人，快把這一干人的綁繩都解開，這般模樣，如何面見太守？”
戚大富還要阻止，劉裕把他一攔，向何法曹說道：“這位大人說得對，我們兄弟綁著這幫歹人，是怕他們路上逃走了，已到了衙門，自然可以解開。”
何無疾被解開繩子，活動活動關(guān)節(jié)，揉揉被勒疼的手腕。從戚家住的小村里，到京口城太守府，這一路上，他被像牲口似的綁著牽著走，早就氣炸心肝肺了，這時被放開，當(dāng)即撲上來，揮著拳頭虎虎生風(fēng)地揍向劉裕。
劉裕早防備他，卻不還手，只往后邊一躲，向何無疾也向眾人說道：“官府門前，你還敢耍橫！”
眾人都附和，“就是啊，太欺負(fù)人了?！?p> 何無疾哪里受過這個委屈，打不到劉裕，揮拳打向圍觀的人，嘴里罵道：“滾！混賬東西！都給我滾！”
何法曹喝住他：“住手！到了衙門，不要放肆?！?p> 何無疾還要爭辯，何法曹用眼神制止了他，對他，也對著眾人說：“太守大人明鏡高懸，誰有冤枉，誰受了委屈，他老人家自有明斷，可不是誰厲害些，誰就有理。一會兒到了堂上，你們都可以跟大人說說各自的委屈，不要不敢說，也不要胡說，冤枉好人，那可是要吃官司的?！?p> 何法曹問劉裕和戚大富，“狀紙何在？”
戚大富說：“這位老大人，我們要見太守，這狀紙要呈給他。”
劉裕笑道：“怎么，你還怕法曹大人撕了你狀紙不成？剛才他可說了，到了衙門，太守自有明斷，誰敢欺瞞太守不成?？彀褷罴埬贸鰜??！?p> 戚大富這才把狀紙從袖子里掏出來，雙手呈給何法曹。
何法曹打開狀紙，大略一看，又伸手問何無疾，“你的狀紙呢？”
何無疾十分聰明，說道：“回大人，小人被他們使了些下三濫手段綁住了，狀紙還沒寫呢?！?p> 何法曹點點頭，“現(xiàn)寫也來不及了，太守大人還等著回話，那你見了大人，再陳述冤枉吧?！焙畏ú苤噶酥负螣o疾，又指了指劉裕、戚大富，“你們，跟我來吧?！?p> 戚大富扛起地上的狼牙棒，何法曹制止他：“兇器放下！”
戚大富說：“這不是兇器，這是證物！”
“明明是兇器！還敢說是證物！你帶這些東西，誰知道你是不是要行刺！你再不放下，我就不能放你去見太守，還要治你不敬之罪！”
劉裕見何法曹諸多刁難，知道與他爭不出什么明白來，不想再耗費精力，便對戚大富說：“放下就放下，反正一路上我們押著何無疾一幫人，帶著這些證物，出村進城，許多人都看到了，沒人賴得掉。不過，這位大人，這些證物我們不能放在地上就不管了吧，衙門應(yīng)該有人清點接收?！?p> 何法曹撇撇嘴，隨便叫了一個看門的人，“先放你這里?！?p> 劉裕馬上說：“一共二十，您點點數(shù)對不對?！?p> 看門的人便去點了數(shù)，說：“回何法曹，數(shù)目不差?！?p> 何法曹不想接話，只命他驅(qū)散圍觀人群，又命“虎狼兒”到太守府西邊角落里聽候傳喚，這才帶著三人進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