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退隱生活
休之回到建康，閉門謝客，每天不是在家里飲酒作樂，就是出城游獵，不與朝中諸人來往。元顯覺得他是人才，需要安撫，便讓朝廷下旨，在平西將軍之外，加封他為光祿大夫，這可是天子近臣！可是，用兵不利的王珣等人也各有擢升，就連張法順也被封為廬江太守，休之不屑與這些人為伍，便上表稱病請辭，雖然朝廷不許，他卻像已經(jīng)辭官了一般日日逍遙去了。
元顯見此情形，又送給他許多美女，連侍妾月兒也還了回來。休之悉數(shù)笑納，隨后將她們?nèi)壳采?，并無一語言謝。
譙王生怕他得罪司馬元顯，忙命人把美女們收攏起來，在別處安置，又替他給元顯寫信道謝，又勸慰他道：“朝政自古如此，何必耿耿于懷?！?p> 休之內(nèi)心很痛苦，臉上卻云淡風(fēng)輕，“父親教訓(xùn)的是，人生苦短，孩兒要及時行樂?！?p> 譙王嘆道：“當(dāng)時你說要為國鋤奸，我便告訴過你，此事艱難，不是那么容易的。你這才受了些許委屈，就如此沉淪，若遇上有意加害你的人，你又當(dāng)如何處之？也罷，你若不愿再插手朝政，倒是我們做父母的福氣，將來就做個逍遙王吧?！?p> 休之聽了，沉默不語。
眼看秋去冬來，天氣一天天冷下來，整整一個冬天，一片雪花都沒有，人們紛紛議論，來年必是災(zāi)年。建康城內(nèi)糧米價格暴漲，路邊已有餓殍，市井謠言四起，說在位者無德，這是上天示警。
眼看年關(guān)將至，朝廷不能讓都城里死人太多，便開了些粥棚，賑濟災(zāi)民，又請?zhí)鞄煹雷龇?，祈求來年五谷豐登。好不容易挺過了年關(guān)，然而沒過幾天好日子，正月十四，就傳來荊州內(nèi)訌的消息，桓玄襲占江陵，殺死殷仲堪與楊佺期，盡占荊襄之地。朝廷非但不能問罪，反而忙不迭地下旨冊封桓玄領(lǐng)荊州刺史，并都督沿江八郡軍事?；感?，與朝廷劃江而治，各郡太守及以下諸多官員皆由他自行任命，連出入儀仗也多有僭越，儼然已是一個小朝廷。
休之每天詩酒放誕，卻時刻關(guān)心朝局。這天日光慘淡，他在書房擁爐飲酒，聽說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禁摔了酒杯，恨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p> 隨從們知道他近來性情古怪，都紛紛退下，生怕多勸一句，或是走得慢了，就被他責(zé)罵。只有月兒端著一碗?yún)?，輕輕地走了進來。
“奴婢拜見世子爺?！?p> 休之生氣的時候，最討厭有人在旁邊煩他，一怒回頭，卻見月兒來了。這幾個月不見，她越發(fā)豐腴美麗，只是穿著侍女的衣服，想起大婚當(dāng)日的事，心里有些慚愧，語氣也柔和下來?！澳銇砗问?？”
“世子遣散了美人，王爺可憐奴婢家在京口，無處可去，讓奴婢在夫人那里伺候著。今天奉夫人之命，來給世子送參湯，世子趁熱喝些吧?！痹聝赫f著，把參湯端給休之。
休之哪有胃口，示意她放在桌上便是。看著月兒，是這個女子犧牲了自己給他換來領(lǐng)兵的機會，他覺得對不起她，可道歉的話卻說不出口，只能盡力表現(xiàn)出善意，“我明天派人送你回京口，再給你買一所宅子，給你一些錢，讓你可以安穩(wěn)度日?！?p> “不！”月兒驚叫一聲，撲通跪了下來，“奴婢不想走，世子若要趕走奴婢，奴婢便死在您面前?！?p> 休之一怔，“那你就在府中住下，不會有人為難你的?！?p> 月兒微笑，眼淚卻流了下來，“奴婢已伺候過侍中大人，不配再伺候世子了?！?p> 休之看著她這樣又哭又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捧起那碗?yún)戎?p> 正巧吳勛來報：“世子，劉裕從京口派人來送賀禮，世子可要瞧瞧？”他知道，休之一直懷念京口，也許京口來人，能讓他高興些。
休之就像找到個臺階下似的，立刻讓月兒退下，命吳勛將人帶來，他要親自見見。月兒還有一肚子話想說，見此情形也只好都忍了下來，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吳勛見休之終于對詩酒游獵之外的事有了些興致，不禁大喜，急忙去領(lǐng)了戚大富進來，他們身后還跟著幾個小廝，抬著四個大箱子，此外還有一張硬木寶弓和一匹白龍馬。
前一陣，劉裕讓孟昶準(zhǔn)備了禮物，趕在年底前送去建康司馬休之府上。正巧戚大富天天求劉裕讓他在流民營里當(dāng)個管事的。劉裕深知他好賭成性，不想用他，又不便一口回絕，便讓他帶人來送賀禮，只要平安送到，平安返回，就答應(yīng)他的事。
戚大富想，不過是送東西，劉裕還派了兵馬護送，有什么難的？他就答應(yīng)下來。就這樣走了一個多月，到了建康，來給司馬休之送禮。
可他沒想到司馬休之會親自召見，這時還有點緊張。見到休之，戚大富上前拜倒：“草民戚大富，奉了我家副將軍劉裕之命，給……給將軍送賀禮，禮、禮單在此，請您過目?！?p> 休之對那寶弓和馬很是喜歡，他來到院中，將弓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試著拉開，只聽弓弦嘎吱吱響，弓卻沒開，休之又加了些力道，低喝一聲，將這才將弓拉得如同滿月。眾人喝彩。休之放下寶弓，又出府來看馬。這匹馬被拴在府門外的上馬石上，毛色雪白鮮亮，膘肥體壯，韁繩被隨從拉著，馬蹄子不住地刨土。休之摸了摸馬背，拿過韁繩，一翻身便上了馬，那馬嘶鳴一聲，劇烈跳動，想把休之甩下來。休之使出全身力氣抓緊韁繩，大喊一聲“讓開”，便打馬飛奔，在門前的大街上親自馴馬，跑了起來。幾圈下來，那匹馬已經(jīng)十分聽話，接受了休之這個新主人。
滿街上的人在休之縱馬之際，都各自躲開，此刻見休之已經(jīng)將馬馴服了，便都喝彩，街上掌聲雷動。
休之在府門前把馬帶住，對吳勛等人大聲傳令，“去帶了弓箭，點起人馬，跟我去城外游獵。我要試一試這寶弓良馬。”說完，便打馬飛奔，直奔城外去了。吳勛忙傳命府中趕緊準(zhǔn)備，不一會兒，休之素日的隨從便從府中出來，清一色全是騎兵，帶著劉裕送來的寶弓和休之平日用的箭，一起朝城外他常去游獵的樹林追去。
戚大富在門口看著他們一行人絕塵而去，不住地自言自語，“難怪人人都傳說平西將軍風(fēng)采絕世，果然，比劉裕強多了?！?p> 吳勛對他說，世子已命他準(zhǔn)備回禮，請戚大富和從人在府中暫住一夜。戚大富連連答應(yīng)，可他閑不住，便趁著沒事出去逛街。
戚大富是呆不住的人，估摸休之不會找他，便上大街閑逛去了。建康城比京口大了幾倍，繁華更甚，街道寬敞筆直，開滿了各樣鋪子，賣什么的都有。街上不時有達官顯貴車馬駛過，也有雜耍的、練把式的吆喝著賣藝。一言以蔽之，建康什么都好，就是吃食太貴。
戚大富心想，這回也算開了眼界了，等我回去好好給娘和云秀講講。他想給家里人帶點東西回去，就到處找布料鋪子，結(jié)果一抬頭，他竟走到一座賭坊門前。
戚大富在賭坊門口搓手徘徊，久久不能離去。
進還是不進，這他媽的是個問題?！捌荽蟾话∑荽蟾?，你狗改不了吃屎??！你忘了，你就因為爛賭，差點傾家蕩產(chǎn)了，把妹子都賠出去了，還賭！……戚大富啊戚大富，以前你窮，越賭越窮，這回你有錢了，你妹子嫁得也好，小賭兩把，無傷大雅。……戚大富啊戚大富，賭賭賭，你就知道賭！那么多怡情的事，你咋不干呢？……戚大富啊戚大富，那么多怡情的事，你不也不會嗎？……戚大富啊戚大富，又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是天意讓我走到這里的……我又不賭，就進去看一眼，怕什么……”
猶豫著，猶豫著，戚大富便進了賭坊，上了賭桌，直到輸?shù)蒙砩暇褪l褲子了，還不肯下來。
賭坊的打手把他抄起來，他正要抗議，就被一個過肩摔扔到地上。
寒冬臘月，地板又硬又涼，戚大富的臉當(dāng)時就摔腫了，疼得哇哇大叫，“哪個雜種！瞎了你狗眼，敢摔你老爺！你知道爺是誰嗎？我住在譙王府！平西將軍親自留我！你們敢打我，平西將軍宰了你們！”
打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憑你也配提平西將軍？我管你是住王府還是住狗洞，輸光了給我滾！”
“我還沒輸光呢！”
“哦，還有條棉褲是吧？你想光著出去呀？哈哈哈?！贝蚴终f完，整個賭坊圍觀的人都哄笑起來。
“爺我押自己！”
“你是個什么東西，全身榨干了也不值幾個錢！”
“我是劉裕的大舅子！”
“劉裕是誰？不認(rèn)識?！?p> “嘿！不長眼的東西！看拳！”
乒乒乓乓一頓亂打，戚大富被扔到大街上，就這么光著上身，哆哆嗦嗦從地上爬起來，緊抱著胳膊，想趕緊回譙王府。
當(dāng)天是正月十四，上元節(jié)前后三天，建康不禁夜，但今年天氣奇冷，百姓們也過得艱難，街面上沒什么人游玩，只有富貴人家門前樹著孤零零的幾盞花燈。
突然，迎面遇上一隊巡夜的官差，喝問他：“什么人？”
戚大富才想起來入夜宵禁這回事，他凍得嘴唇發(fā)紫，話也說不清楚，“我……我……我回……”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前天那個人命案子，我看就是他！抓起來！”官差們一擁而上把戚大富撲倒。
戚大富便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救、救、救命！救……命！”
官差們?nèi)缋撬苹?，正要將他抓走。好巧不巧，司馬休之帶人從城外游獵回來，正好路過。戚大富拼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將軍！救我！我是……劉裕派來的呀！”
休之聽到這話，便命人來看看。一個隨從認(rèn)得戚大富，便向休之回稟。休之打馬過來，官差們趴在地上磕頭行禮。
“這是怎么回事？”休之問。
為首的一個官差看情況不對，便避重就輕地說：“回將軍，這個人，小人們見他有些鬼祟，怕是壞人，想帶回衙門細(xì)問?！?p>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回將軍，小人是建康縣衙的，晚上巡更?！苯党请m地屬揚州丹陽郡建康縣地面，可建康縣令就像是神山腳下的土地，滿頭都是神佛，誰也惹不起，縣令大人一貫如此，他手下的官差更是會看人下菜碟，抓人之前要先問問，是不是跟城中哪位達官貴人有關(guān)系。今天不怪他們看走了眼，誰能想到，戚大富這光著膀子的樣子，竟真的也是譙王府上住著的人。
戚大富快凍死了，“將……將……軍，救……?！?p> 休之沖一個隨從示意，然后便驅(qū)馬走了。那隨從脫下身上的披風(fēng)，過去給戚大富穿在身上，把他從官差手中帶了過來。官差們趴在地上恭送休之，一動不敢動。
回到王府，戚大富被帶下去，灌了兩碗姜湯，裹著幾床棉被睡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緩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