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從頭來過
京口。
離開了大半年,劉裕和何無忌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們離開的時候,意氣風發(fā),指揮北府軍千軍萬馬轉戰(zhàn)東南,追亡逐北,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他們兩個光桿參軍,名義上是新任徐、兗二州刺史桓修的部屬,實際上,說是被嚴密監(jiān)視的囚徒,也不為過。
桓修嫌車馬太慢,于是帶家眷、仆人、親信部下,還有一些圖書珍寶,坐了五艘樓船,在長江上前后相望,往京口駛去。
何無忌在船頭迎風而立,看沿江岸上的森森樹木,在秋風中,落葉繽紛,不住地嘆氣,吟誦起了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詞》。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劉裕一邊聽他吟誦,一邊觀賞江景,覺得讀書人出口成章,如此風雅,就是好啊。聽到“懷佳人”這句,劉裕忍不住轉頭看他,等他吟完,便問道:“何兄,你想的這佳人,是誰啊?”
何無忌正在悲傷,聽了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岳父我老師若泉下有知,知道女兒嫁了你這樣的人,不知道老先生作何感想。”
劉裕破天荒地沒有回嘴,情緒低落下來,說:“我把他的女兒、兒子和外孫都弄丟了,老爺子會怪我吧?!?p> 何無忌見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也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當時身不由己,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回了京口,再派人打聽吧。”
一個小廝來請他們,“兩位參軍,主公與小姐在船艙觀內賞珍寶圖卷,請你們二位也一起賞鑒。”
劉裕說了聲“知道了”,對何無忌做個“請”的動作。何無忌無奈一笑,兩人一起進了船艙,先拜見了桓修,又向桓道芝行禮。
桓道芝穿著女裝,妝扮得十分嬌艷美麗,就像一朵人間富貴花,若不是他們都曾見識過她在戰(zhàn)場上的風采,實在無法把眼前這位美人和那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聯(lián)系起來。
桓道芝看著他倆笑道,“真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你們二位還能如此友善親密?”
桓修也是帶兵的人,體態(tài)健碩,卻眉清目秀,一臉和藹,與桓道芝有幾分相似。他正翻著一卷竹簡,面前還有無數(shù)珍寶,頭也不抬,隨口問:“他們怎么了?以前有過節(jié)嗎?”
道芝笑了笑,“哥哥,你倒是問他們呀,總問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很清楚?!?p> 劉裕明白桓道芝又要挑撥他和何無忌的關系,便一皺眉,恨恨地看了她一眼,真想把她扔進大江里泡上兩天。
桓道芝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迷人地笑著,“劉參軍怎么這樣看著我?好歹毒的樣子。”
桓修便抬頭看劉裕,他常年讀書,視力不好,瞇著眼睛去仔細地看劉裕是什么表情。
劉裕換了個笑臉,“沒有,小姐光彩照人,屬下覺得十分驚艷?!?p> 桓道芝不禁臉色一紅,低頭微笑。
何無忌覺得劉裕這話太輕佻,便低聲責怪他道:“劉兄,主公面前,豈可造次。”
桓修笑道:“不礙事。你們既然在我麾下,咱們就是一家人,我這人以誠待人,見不得虛情假意。我這個妹妹自小主意大得很,她認準的人和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也不打算攔著,畢竟就這么一個親妹妹。她總對我提你們兩位,說你們才干出眾,有古名將之風。丞相讓你們降職做參軍,是委屈了,沒關系,只要你們在我手下好好干,我保證,不出一年,讓你們官復原職!”
劉裕和何無忌互相看看,拱手稱謝。
桓修說完,仍低頭去看他的竹簡,叫桓道芝帶他們隨意看看船艙里的寶物,喜歡什么便拿一件。
劉裕和何無忌連忙推辭,桓道芝說,“我哥哥為人豪爽,對部下甚好,每個部下他都送一件東西。你們兩位不要客氣,都挑一件吧。”
桓修忽然叫何無忌,“何參軍,你來看看,這個篆字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清楚?”
何無忌便去幫他分辨那字,猜了幾個字,都覺得不像,他們干脆捧起竹簡,走到窗邊,仔細地研究起來。
桓道芝帶劉??磳毼铩⒃咭曇蝗?,問道:“這些都是奇珍異寶,主公為何不放在建康?江上免不了有風浪,不怕有所損毀嗎?”
桓修頭也不抬,“正因為是珍寶,才要隨身帶著,萬一將來有什么事,我來不及回建康,這些珍寶可怎么辦?”
“哦,原來如此。”劉裕覺得好笑。
桓道芝笑道:“你看看,喜歡哪件?”
“我是個粗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好來。既然是主公的賞賜,卻之不恭,小姐幫我挑一件吧?!?p> “我?guī)湍闾??那這些東西你都別要了,這些都是風雅之物,到你手里,白白辱沒了。我哥哥倒是另有一件珍寶,若劉參軍確實忠心,到時候,我讓哥哥把那珍寶賞你!”
桓修忙抬頭抗議道,“道芝!我說了多少回了!我珍藏的那把青銅劍是古越君勾踐所用,上次丞相要,我都沒舍得給,你別輕易地給我許出去了呀。”
桓道芝回頭嬌嗔,“哥!”
桓修看她這樣,便捂著心口,一臉心疼,閉著眼睛忍痛說道:“好吧,劉參軍,你好好干,我把那劍給你……”
桓道芝一跺腳,“哥!誰要你的劍了!”
桓修一聽,臉色立馬舒展了,“不要劍??!那好,那好,其他隨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不要客氣。你就是看上我這妹子,我也沒意見,我給她準備嫁妝,你趕緊娶走她了事?!?p> 桓道芝畢竟是女兒家,一聽這話,臉又紅了,嗔怪道:“哥!”
桓修笑道,“咱們桓家雖是世家大族,可也是帶兵打仗行伍出身,沒那么些規(guī)矩,尤其是我,最見不得虛的。劉參軍,當日在會稽,我妹妹陷落賊中,是你拼死救她出來,我們兄妹都感激你。當時,她與劉敬宣還有婚約,我也不好說什么,現(xiàn)在嘛,沒有這個障礙了。不如,讓何參軍就做個見證,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定親?!?p> “哥!”桓道芝臉紅得發(fā)燙,轉身就跑了。
劉裕和何無忌面面相覷,不知道桓修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劉裕說:“主公,我與何參軍既在麾下效命,自會盡忠職守,主公不必費心賞賜。只是,我們至今還不知道是何職屬,望主公明示。”
“不急,不急,這些事等到京口再說。”桓修說,“眼下,你和我妹妹的事,比較重要?!?p> 劉裕說,“主公,屬下是市井無賴出身,已有妻子,豈敢高攀小姐。主公還是為小姐另選良配吧。”說完,沖何無忌使個眼色。
何無忌連忙點頭,“正是,正是,劉參軍說的是實情。”
桓修看他們不給面子,臉上掛不住,隱隱有些發(fā)怒。
船艙窗外傳來桓道芝慍怒的聲音,“哥,你是怕我嫁不出去嗎?等船靠岸,我便回建康,省得我在這里礙你們的眼!”
然后一陣腳步聲走遠了。
桓修的怒氣尚未發(fā)作,就被妹妹罵得沒影了。他解嘲似的,對劉、何笑道:“你們不用害怕。我說了,我以誠相待,不是試探你們。雖然你們曾是劉牢之部下,可是,劉牢之已經死了,以后沒人說你們是北府軍舊部什么的,不必擔憂?!?p> “什么?”何無忌和劉裕都是一驚,互相看了一眼,一齊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你們不知道?哦,對,你們現(xiàn)在得不到軍報。就是……月初的事吧?我也是昨天樓船靠岸的時候,才得了月初的軍報,說是劉牢之叛逃,被丞相的人追殺,他走投無路,便在一個破廟里自縊而死?!?p> 何無忌呆了半晌,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何參軍這是怎么了?”桓修嚇了一跳。
劉裕拱手,“主公見諒,故劉將軍是何參軍的親舅父,雖然他獲罪身死,但他對我們有恩有義,如今驟聞他的死訊,我們實在難過,想到江邊致祭,若蒙恩準,愿領責罰。”
“原來是這樣。難得你們有情有義,我罰你們做什么?好吧,咱們快到京口了,等靠了岸,我?guī)讼冗M城,你們就在江邊祭奠一番吧。來人,”桓修向艙外喊著。
一個小廝進來,“主公有何吩咐?”
“還有多久到京口?”
“回主公,還有半日路程。”
“好,你去準備一些祭品交給兩位參軍,等船靠岸,便讓他們去祭祀,傳令,不許為難他們?!?p> “是!”小廝退下。
劉裕道謝,“謝主公。主公,不知道有沒有劉敬宣的消息?”
“軍報上倒是沒說。只怕,也是兇多吉少?!被感拚f著,也覺得劉牢之父子有些可憐。
劉裕道謝告退,把何無忌扶出船艙。
何無忌一路走,一路痛哭不止,“我當時為什么沒有多勸一句!就是綁,也要把舅父和敬宣綁回京口才是!”
“哎,是大將軍一意孤行,你再勸他也不會聽,不關你的事。當時你我自身難保,旁人憑什么聽我們的?”
何無忌終是耿耿于懷。
到了下午,樓船徐徐靠岸。徐州大小官員和名門望族幾天前就得到消息,此時齊刷刷地站在江邊恭迎桓修駕到?;感揠m是徐、兗二州刺史,可這兗州實際在北方,他這官職只有徐州刺史是實職,便將治所定于戰(zhàn)略要地京口?;感抟娏擞铀谋娙?,如彌勒佛一般,滿臉笑容,又不自覺地帶著神佛一般的傲慢,在一眾官員的迎接下,帶人進城。
劉裕和何無忌在江邊向著廣陵方向,擺上劉牢之牌位和香燭祭品,跪倒磕頭,痛哭了一場。祭奠完,兩人把祭品拋入大江,看著那些祭品或沉入水中,或隨波逐流,越漂越遠。
何無忌擦了眼淚,低聲問:“劉兄,咱們總算回來了。不知你要如何收羅舊部?”
劉裕也低聲說:“這事急不得,你我先安心當差吧,等等機會?!?p> “好?!焙螣o忌說著,臉上現(xiàn)出兇狠之色,“我恨不得……”
劉裕制止他,“何兄,你我心照,不必說出來?!?p> “好?!焙螣o忌看了看身邊不遠處陪著他們的桓府小廝,向劉裕拱手,故意大聲說道:“劉兄,今日天晚了,你我就此別過,各自回家吧,免得家人懸念。明日我做東,請你喝酒,一醉方休。”
劉裕拱手:“好,明日再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