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那天,天朗氣清,春風送暖。天際偶爾飛過純白的鳥,很安靜的不聞一絲鳴叫。
于是走出巖洞的我,再也不想回去。
掐指一算,我這一覺竟睡了四百多年。終是醒了啊。伸了伸懶腰,腕上隨之滑下一個溫潤物什。那是一枚玉佩,式樣簡潔雅致,上有遒勁兩個刻字——蕪蓂,我的名字。這玉佩是多年前師父親贈的。
其實這一覺睡的很是充實。猶記當年,我歷飛升為仙的天劫,祭出全身法器,好歹撿了條小命,沉睡四百年才修養(yǎng)完全了。所以如今的我正是仙人一位,幾千年的修煉算是有了善終,這不能不令我心情舒暢。
心情舒暢的我逛遍了留山。其實這座山本無名,只因它除鮮美花草、蘢蔥樹木、飛禽走獸外,唯柳樹居多,不才本人便取諧音“留”為名。且取其長存之意。
那時候我還沒經(jīng)歷過訣別,不曾想過,留,也有挽留的意思。當年,父母一生順遂和樂,我在修仙路上小有所成,師父也還在,當真沒想過挽留什么。
留山少有人煙,但各種動物確實是多,而且大都一心向道,正跋涉在修仙這條漫漫長路上。本仙修煉前便已是個人,自然比它們進展得快,再不時指點一二,它們竟奉我為王。沒錯,山大王的王。
這么長時間沒出來,但愿他們沒把我忘了。不過首先,我得去看望我的槐樹。
逛到山頂,我赫然發(fā)現(xiàn)那棵槐樹下竟站著一個人。奇了怪了,山頂除了我沒誰來過吧,還有誰知道槐樹的存在呢?
四月暖風醉人,柔柔的花瓣紛飛飄落,樹葉颯颯作響,樹枝的每一次搖動都充滿了韻律感。此等意境,居然不是槐樹的主人本仙在享受,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吧。
占我地盤那家伙,正旁若無人地彈著琴。
琴聲悠揚飄渺,時而明澈悅耳,時而纏綿哀婉,時而高雅脫俗,時而幽深難諳,靜時如寒潭冷清,動時若激流漱石,兩相映襯,和諧統(tǒng)一。
我很沒氣節(jié)地呆住了。
直到他曲罷起身。清風拂過,他藍衣藍袍的背影格外寂寥??磥硎窃趥?。我做出這個結(jié)論,寬容地打算任由他傷一會兒,看在他彈的琴還不錯的份上。
于是我準備下山。
望了望那絕對不算近的路程,我突然忘記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了,兩腿一陣疼。嗯,還是騰云回去吧。然而,就在我捏完訣后,可拍的事情發(fā)生了!本仙擔保,這天上地下,自古至今,絕對找不到一件比這還可怕的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法力!
這打擊簡直太沉重了。我剛醒來不久還不怎么清醒的腦袋一陣恍惚,我也許在做夢……在做夢……這不是真的……不是……
對,可能是幻境,有的幻境里法術(shù)是用不了的,只要找到法門……想著想著,我不覺往前邁了一步,不防足下土塊松動,身子一歪,反應過來時已在自由落體。
此時我好整以暇地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反正也是掉,而且也不會受傷,還是隨遇而安的好。
然而預料之外的是,我并沒有以預想中的方式著陸。方才彈琴的藍衣人,其實也是個神仙,他召來朵云托我升起,緩緩回到了崖頂。咳,還真是丟人,不,丟仙的面子。那個,他應該不認識我吧,嗯,那面子丟的還不是很徹底,稍感欣慰。
“姑娘,你還好嗎?”藍衣人笑意盈盈地伸手欲扶我,我卻自己站了起來。我一向不習慣離人太近,尤其是自來熟的人。拱了拱手,我看向他,“多謝恩公相救,在下無以為報,愿……”
“以身相許?”他補充道,“可以考慮?!?p> 我十分震驚地抬頭瞪他,他恍然不覺,過分好看的一張臉上是玩味神情。居然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我咬牙說,“在下可以許您一個諾言,隨您提,只要我做得到?!?p> 藍衣人聽了搖搖頭,“古人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救了你的命,報答還是要有誠意。況且,”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這位姑娘周身仙澤氤氳,卻無法使用仙力,難道修行出現(xiàn)了問題?這樣的你,能幫我辦什么事呢?!?p> 被戳到痛處的我欲哭無淚啊。
“那你說怎么辦?”
“好辦。我還缺個跟班,看你還不錯?!?p> 藍衣人名叫朔瀟。我不幸地在剛做了仙后,做了他的跟班。
朔瀟的來頭不小,他是天界的司命星君。以前我是聽說過他的,據(jù)說此仙脾氣古怪且睚眥必報,但一直不曾謀面。有一回他疑似公報私仇,給下凡經(jīng)歷人生六苦的某神仙寫了個精彩至極的命格,若真是應了,那他在人世的經(jīng)歷將十分悲慘痛苦,欲生不得,欲死無門。這一朝相見,我更加確信了傳言的準確性。
朔瀟住進了我的洞府,用著我的東西,還不時使喚我。關(guān)于他使喚我這件事兒,好吧我不該和一個救過我的人太計較,哪怕其實他不救我也不會有事。
可是,他他他居然叫我煮茶!
平心而論,在下算得上博學多識,精通各道。除了兩樣,茶道和書畫。而茶道又數(shù)這兩樣中尤差的那樣。
不過煮茶應該和沸水煮茶葉……區(qū)別不大吧?
可惜我高估了朔瀟的承受力,低估了他對茶之一字的要求。他的挑剔程度簡直可與傳說中的以茶悟道的仙者芷揚比肩了。
修長指尖擎起白瓷茶杯,移近鼻端,他的眉毛慢慢地皺了起來,然后放下了茶杯,仍保持著皺眉的神情問:“你是怎么搞的?”
我有些心虛地瞄了眼呈紅褐色的茶水,聲音低了下去,“就……就煮啊……”
朔瀟不明意味地長嘆一聲,“真是一點沒變啊?!?p> “什么沒變?”
“幾天來你一點長進沒有啊?!?p> “……”好的朔瀟,這筆賬先幫你記著。哼,連師父都沒這么說過我呢。
“不情愿?”
“呃,怎么會呢?!?p> 朔瀟握著空杯的手一揚,茶水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他擺弄著空杯,道:“不是就好。我最不喜歡勉強別人了?!闭f罷,拂了拂袍袖,起身去了廚房。
我一瞧,他這是要自力更生的節(jié)奏。真是……甚好??!
就在我美滋滋地要去休息時——“小蓂,過來?!彼窞t帶著他一貫的淡笑,喚得十分自然。不過,“小蓂”是什么東西?
“在下蕪蓂。”我極其鄭重地糾正他。
“過來,別鬧?!彼窞t招了招手。
我堅持一動不動。經(jīng)驗告訴我,當別人給你取什么亂七八糟的外號時,別動怒,別發(fā)火,唯一要做的就是不理他,堅持不懈地把他當透明的,那么不用多久,對方絕對招架不住。這個方法也同樣適用于被別人當面辱罵時。
朔瀟以實際行動展示了他絕不是一般人。他在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一會后,直接把我拖去了廚房。哼,你力氣大你有理!
朔瀟在我面前演繹了一套正統(tǒng)茶藝??此刚品w,藍袍輕展,神情從容,倒很是那么回事。
“看清楚了吧,以后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小蓂?!?p> 交給我?我靈光一閃道“這個嘛,說實話沒太……”
“哦,這樣啊。”朔瀟晃了晃扇子,似笑非笑,眉毛確是舒展的,“那只好委屈自己給你多演示幾遍了,到你會了為止?!?p> “啊不,你聽錯了,我看清了,看的非常清楚。”
“真的?”
“真的,真真的?!边€怕他不信,立刻做了一遍。本仙的記憶力還不差,要不是此前喝師父的茶喝慣了,說不定早會了。
朔瀟這次難得沒再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