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松樹化為黑影在別墅間躥飛而走。
陸堯趕上樹根處一看，地上橫列著一條條的骨肉。
一棵松樹，竟然變成了絞肉機。
此物必是妖孽作祟。
他持著手杖猛追出去。
陡然間天空像燈滅似的刷地黑了，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那松樹變?yōu)楹谟昂笤贌o樹形，而像一顆碩大的黑色氣球在路上跳躍。
陸堯一邊追趕，一邊承受著天空倒下來的雨水，他感覺不是下雨，而是倒水，仿佛有個巨人站在云端抬著水盆往這個城市倒水。
傾盆的水倒下來，砸在人身上，就像被海浪席卷一般。
才五分鐘不到，路面積水已幾乎到了膝蓋，城市交通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癱瘓了。
這時，做手掌心的靈葉嘟嘟直響，似乎有什么重要情報需要匯報。
陸堯在意識中將她喚醒。
“檢測到附近有眾多亡靈出沒，請迅速加入捕靈行動。”
“捕靈行動？我的任務不是賣東西嗎？我沒必要參與捕靈吧？”
“靈境剛發(fā)生了集體性越獄事件，這些亡靈都十分強悍，回到人家將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作為靈境一份子，你有義務參與捕靈行動。
如果人間被亡靈占領，你哪還有靈器可賣？賣給誰？”
陸堯聽著像是有些道理，但又不服：“靈境的負責人看守不力，倒教我這個小小的代理商來幫忙擦屁股，真是荒謬！”
他一路與靈葉斗嘴，雙腳卻沒松懈半分，始終與那團黑影保持二十來米距離。
水漫得極深，常人已無法正常行走，他倚靠六九杖不斷點地，身子飛起，幾乎在水面上凌波而行。
在兩側店中避雨的人晃眼瞧見一個人踩著水飄過，驚得眼珠子掉了：“耍什么高科技！”
黑影離開寬敞街道，躥進一條步行街，突然來個急轉彎鉆進一間房子里去。
陸堯趕到一瞧，是家酒吧，名叫“老槐樹”。
他心想“壞了”，外面路上空無一人，怎么追怎么斗都不妨事，可這酒吧里人流攢集，我怎好動手啊。
他輕手輕腳進去，盡量不引人注目。
里面果然人滿為患，幾乎個個身上都是濕漉漉的，顯然都為避雨而來。
陸堯此時穿著件灰色長披風，右手拄著手杖，長臉上雨水滴落，好一副落魄的老派紳士之象。
酒保們都忙著調酒和送酒，騰不出手來招呼他。
他就站在門口，貌似在找位置，實則快速把在座之人掃視一遍。
在座的人，個個臉色都跟輸了幾百萬似的，比外面的天空還顯陰沉。
一個身穿粉色薄裙子的女人突然朝他看來，隨即起身上來。
女人長得還算圓潤，被雨水打濕的薄紗貼著肌膚，波浪般一起一伏，顯然她十分緊張。
陸堯不經意間抖了一下。
“大哥，我們幾個姐妹在邊上開店，幫個忙，照顧照顧生意唄？”
陸堯一副聽不懂卻又努力想了解的樣子：“我剛到這兒，要不咱們先坐下來，你給我好好介紹介紹你們的產品吧?！?p> 女人急不可耐地抓住他胳膊：“這里太冷了，去我家吧，我給你燒火烤，保證把你烘得暖洋洋的。”
一般來說，遇到這種事情，不是被圖財就是被騙色，正好這兩樣陸堯都不怕。
可他怕群眾的眼睛。
剛才他們說話是雖然有意壓低音量，但還是被周圍客人聽見了。
當眾做皮肉生意，你的節(jié)操被暴雨沖進下水道了嗎？
所有目光都向他投射過來，除了鄙夷，還是鄙夷。
他挑動眉毛，目光凌厲地回視眾人，不是針對誰卻又誰都針對地說：“你們這些家伙，還不是羨慕嫉妒恨，你們要是有我一半男人魅力，這姑娘又何必偏偏等我來才開口?！?p> 又回頭看著面前的女任：“你今天晚上，我包了。”
女人貼緊他身子：“這兒人多眼雜，不方便，咱們走吧。”
陸堯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將他拉到客廳中央一張桌子上坐下。
女人顯得很不情愿，起身要走，他已經招手叫來服務生：“麻煩你?！?p> 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白白凈凈的小伙子扭著屁股就來了，娘里娘氣的。
“好的，先生，您要點什么？”
陸羽紳士地問對面的女人：“你點吧。”
女人慌張的眼神在娘娘腔臉上一瞥而過，隨即低下了頭。
娘娘腔熱情笑道：“請允許我做個推薦吧?！?p> “那最好不過?！标憟蚧氐?。
服務生開啟紅潤的嘴唇：“本店新出了一種尋憂果汁，兩位今晚可以免費品嘗拍?！?p> “好的，十分感謝！”陸堯并未注意到娘娘服務生口中的“尋憂”二字。
“請您稍等片刻，飲料馬上送到?！?p> 服務生微笑著、扭扭捏捏的回到吧臺后。
陸堯整理整理身上雨水，微微抬頭，對面的女人臉上寫滿了恐懼，別說攬客的熱情了，就連基本的交流也難。
陸堯知道，她的恐懼不源于自己，而是源于這間酒吧，奇怪的酒吧。
奇怪的氛圍。
這里的客人個個都那么安靜，在這安靜的空氣中，他們的眼神里仿佛在挨個傳遞憂傷與恐懼。
他將目光向別處轉移，看見斜對面的一個小小平臺上，一個妙齡的娟秀少女正抱著個琵琶準備演唱。
他不禁在少女臉上多看了幾眼，欣賞美女這件事上，他歷來是最坦蕩的。
粉裙子的女人忽然勇敢抬頭看陸堯，嘴唇微動：“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快走吧?！?p>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出來。
陸堯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娘娘的服務生已端著一杯藍色果汁過來，咧嘴笑道：“先生，您的尋憂果汁，飲一口憂心如青山，飲兩口憂心如春水，飲三口憂心入星辰。請慢用。”
陸堯沒細聽他說什么，只當是小店發(fā)明的服務順口溜。
奇怪的是，服務生一來，紫裙女士就緘口不言了。
而這時臺上的少女歌聲也飄散出來，初時婉轉如鶯，轉而如泣如訴，終于悠悠哀思。名曰《尋憂歌》。陸堯細聽那歌詞：
青草悠悠，泉水淙淙，雪花率舞。
瑩瑩的果子哦，
甜不了我的心房。
靈境的果樹喔，
何苦讓我來栽種？
不種又何如？
舉首展眉頭，
埋首轉星眸，
無樂亦無愁。
亡靈之命，短且苦，
怎地忙碌栽果樹？
亡靈之命哦，
欲樂先尋憂。
……
一曲唱罷，全酒吧里聽眾無不神情悵惘、若有所思。
連陸堯聽得似懂非懂，情緒也深受感染。他聽見“果樹”“種樹”什么的，不知道心里哪根弦被撥動了。
少女收起琵琶下臺，也無掌聲，也無喝彩，只有周圍陣陣輕聲嘆息。
陸堯還在玩味歌詞，忽地大悟，心頭猛然一緊，大呼“不對勁！”
在他思索的剎那，酒吧內外從人間變作地獄。原本五彩斑斕的文藝燈光倏地沒了，屋里漆黑一片，幽幽的寒光從窗戶外照射進來。
陸堯一抬頭，整間酒吧吧臺里，座椅上，過道間，豎立著一根根樹樁子，高度與人相似，每根樹樁上端都頂著一顆腦袋，樹身左右也有如手臂的樹枝伸出。
連對面的粉裙女士也變成一棵松樹，正是他一直追趕的松樹。松針化作她的頭發(fā)和外套，松枝便是她的手臂。惟有臉龐，還是人類的肌膚和五官，仍舊瞧起來十分圓潤。
而原來那娘娘的服務生竟然是棵皂角樹。
樹精？
像是樹妖。但從剛才那少女所唱的歌詞猜測，他們應該都是亡靈。亡靈逃回人間怎么都變成樹了呢？
他強制鎮(zhèn)定，不慌不忙。
由娘娘的服務生所化的皂角樹拖著沉重的步伐向他走來，邊走邊發(fā)出柔軟細膩的聲音：“對我們尋憂亡靈俱樂部的這次活動還滿意嗎？捕靈人?！?p> 陸堯詫異：“誰是捕靈人？”
皂角小哥搖了搖滿頭的綠色皂角片，略顯肥胖的身體不客氣地坐在他對面位置上。跟松樹女士不同，皂角小哥臉上布滿了粗厲的樹皮，看起來很滄桑。兩只眼珠子是發(fā)綠圓石子。
其他亡靈紛紛向他靠攏，顯然，皂角小哥是這里的老大。
說實話，在皂角小哥問他之前，陸堯都不知道有捕靈使這個職業(yè)，當時老秦只讓他負責在二元店賣東西，沒說要捕靈的事兒。
“我不造啊！我只是個進來喝果汁的普通老百姓啊?！彼蠈嵳f。
皂角小哥半開玩笑半威逼地說：“你身上有靈境官方頒發(fā)的印章，露出來給大伙看看唄。”
陸堯眉頭緊蹙：“印章是什么？我是真不明白?！?p> 皂角哥溫柔地笑了：“可以讓我摸摸你的手嗎？”
“隨便摸。”陸堯伸出右手。
“男左女右?！?p> “這么講究?！?p> 陸堯很配合地攤開左手。
皂角哥的身上彈出一條長長的皂角片，像靈蛇的頭，在陸堯的掌心撫摸。
稍許，皂角片移開，陸堯手心也露出了那片靈葉。
皂角哥微笑道：“看你這葉子顏色，不過是個剛入職的菜鳥嘛?！?p> 與此同時，其他亡靈紛紛攢集上來，一個個橫眉豎眼地瞪著陸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