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詭異東吉
氣味濃烈的菜油順著頭發(fā)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少年艱難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在一座城墻的城頭,對面的城外平地,是一隊隊人馬。為首的將軍在呼喊著什么,他已經(jīng)聽不清楚,只覺得一條條繩子將自己與身邊的母親捆綁在一起。
少年抬頭看著母親,母親以往優(yōu)雅的面龐因為緊咬后槽牙而緊緊地凸出來兩塊肌肉,連同將要蹦出眼眶的眼球,連同太陽穴暴起的青筋,都讓他聯(lián)想起圍獵時獵到的那只身懷幼崽的母獸。以往柔弱的母親此刻手拿著火把,沒有一絲膽怯和猶豫地靠近自己,火舌如同毒舌的信子,貪婪地凝視少年。他閉上眼睛,不再敢看。心中一個聲音提醒他,你是林家嫡長子,要堅強。少年再次睜開眼睛,母親將火把又拿近了些,他能聽到火花噼啪的爆裂之聲,感受到火焰的高溫,火苗下一刻似乎就要將他吞沒。母親的胸腔爆發(fā)出他生平所聽過最響亮的聲音“爾等再近前一步,哀家將與少主一同自焚,到時普天之下再無林氏尋礦人!安熹將無礦可開!”母親一定很久沒喝水了,嗓子喊了兩聲已然嘶啞。母親完全顧不上這些,又繼續(xù)高喊,“若是容我母子二人留在封地,定將全力為國效力,少主長成便會與皇家聯(lián)姻,甘為朝廷鷹犬,決不食言!”
對面的將軍似乎猶豫了,母親不再理他,只拿著火把,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累了,母親一把提起他,不讓他倒下。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實在太累,幾乎半掛在母親身上。母親像一個風雨中的老樹,支撐著他,也支撐著整個梁州。不時有人給他們送來吃的喝的,母親統(tǒng)統(tǒng)拒絕,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城墻。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夜晚凜冽的寒風沒有吹倒她,漫長的饑餓與干渴沒有擊垮她,剩下的事,少年不知道了,他昏過去了。等到悠悠醒轉(zhuǎn),對方軍隊已撤,梁州之圍得解,母親終于和梁州一起熬了過來。
林炳燁又一次從這個夢中醒來。他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回夢見少年時的這個場景。這個回憶總是在夜深人靜如噩夢一般折磨著他,又帶給他無數(shù)謎團。
他總是追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這么做。母親每每總是笑笑不答,又回到了那個柔弱的樣子。母親從那之后總是很忙,不在府上,后來他長大,才慢慢知道,是母親一手建立了林家的地下錢莊,建立了借貸體系。母親總說,“總要自己強大,才能不受制于人?!绷直罾卫斡涀∵@條法則,在亂世的叢林世界里,一步一步將幾代人建立的礦藏王朝發(fā)揚光大。
母親臨終前,讓他指天發(fā)下毒誓,第一,永不踏足南都境內(nèi),第二,永不追查當年舊事。
抱歉了母親,這兩樣恕兒子都做不到。林炳燁整整衣衫,他即將去拜會東吉國國君。南都他一定要去,當年的事也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一早,梁開同林炳燁隨從金尚書進入東吉皇宮,由于陸地面積有限,東吉國匯集了各州巧匠,專在樓層高度上下功夫,因此東吉皇宮占地面積雖不大,反比安熹皇宮壯麗巍峨,另是一番皇家氣派。
引著林炳燁二人來到二層東首的大殿,金尚書正色道,“圣上正在此處,王爺稍后?!绷直铑h首謝過。約摸一刻鐘,內(nèi)使太監(jiān)出來,宣安熹永王覲見。
林炳燁跨過門檻入殿,出乎意料的是,殿中除宮人內(nèi)使外并無他人,顯得大廳愈加冷清空曠,東吉國國君背對殿門,正在擺弄一件樂器。并不理睬林炳燁。林炳燁正要開口,一陣三弦的樂聲響起,這東吉國君,顯然是個中高手,弦聲幽噎,如泣如訴,此時臨近盛夏午時,陽氣最為旺盛,在這大殿之中,卻只覺得陰風陣陣,寒意入骨,似有萬千鬼魅在耳邊呼喝低泣,卻看那宮人太監(jiān),似死尸一般,面色慘白,一絲表情也無。
一曲終了,東吉國君發(fā)出一陣低聲的輕笑,混合著蒼老嘶啞的聲音回蕩在這空闊的大殿中,好似那曲中鬼魅一般。任活人聽了都要汗毛直豎,冷汗淋漓。
“朕就好拉個小曲兒,弦聲嘔啞,難以入耳,還望海涵。永王今日來見朕,所謂何事?”說話間,幾位小太監(jiān)將東吉國君的椅子轉(zhuǎn)過來,面向林炳燁,林這才發(fā)現(xiàn),東吉國君的椅子下由木輪支撐,兩條腿蓋著薄布,似乎毫無力氣。東吉國國君看上去已近古稀之年,蒼蒼白發(fā)整齊地向后梳成一個發(fā)髻,金冠卡在已經(jīng)禿頂?shù)念^頂上,想不到傳說中呼風喚雨的東吉帝王,竟是一個殘廢,行為舉止說不出的怪異。
“安熹梁州林炳燁參見東吉國國君,”林炳燁以外臣之禮相見?!皷|吉國君能有如此雅興,外臣有幸聆聽,真是意外之喜?!绷直钯澋溃巴獬伎缭讲技矫},一路由西向東而來,今見東吉水草豐美,民風淳樸,西岸更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實乃難得一見的風水寶地。”林炳燁頓了頓,“外臣不才,祖上蒙陰,素有尋礦之能。東吉雖富饒,地下礦藏豐富,可惜卻不知從何下手,實在是東吉的損失?!?p> 東吉國君渾濁的老眼直直盯住永王,一瞬間的光芒之后,又陷入渾濁與黑暗?!坝劳踔牛拊缬卸?,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想必永王一路所見,已有感觸,我東吉西部國土狹長,依山傍海,東部河道縱橫,陸地稀少,實在稱不上富饒?!睎|吉國君說兩句話,便停下來休息一下,又接著道“唯有依靠漁人打魚,商人海上運貨充盈國庫,此兩項是我東吉的立身之本,但靠天吃飯,便要揣摩天意,靠人吃飯,則要八面玲瓏?!睎|吉國君似乎對東吉現(xiàn)狀很不滿意?!坝劳跽f東吉礦藏豐富,不知何意?”
“西海岸布吉山脈以東,將出大礦?!?p> “噢?”東吉國君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安熹國曾經(jīng)許諾東吉,開放梁州、茹德二港口,減免通行稅三十年,我東吉也以遠洋造船術(shù)相交換,兩國締結(jié)盟約以來,朕的幼女藍湛公主送與安熹,入宮為妃,本以為兩國將千秋萬世永為友邦,可恨安熹國君,盡數(shù)掌握造船術(shù)后,便寡廉鮮恥,撕毀盟約,就連我兒藍湛,也死在南都。如今又要來騙我這小老兒不成?朕沒有幾天活頭了,放過東吉吧?!睎|吉國君一席話憤怒又凄涼。
“你曾經(jīng)問金尚書,為何東吉人對安熹似有敵意?敵意就在此,周現(xiàn)提高了關稅,我東吉依靠港口進行的貿(mào)易往來受到重創(chuàng),原本由東吉壟斷的貨輪業(yè)也已被打破壟斷,至民生艱難,老無所養(yǎng),幼無所學,你說,你要是東吉人,你恨安熹人嗎?”東吉國君回憶起慘痛的教訓,“你說,朕憑什么再相信安熹人呢?”
“如果不愿與外臣合作,想必圣上也不會有此一問。圣上既然有此一問,必然是東吉的日子也不好過,倒不如聽聽外臣的好處,思量一下合作的損失?!绷直畈槐安豢海^續(xù)說道,“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東吉以往以貨輪制造術(shù)相交換,被安熹掌握之后,自然對東吉棄如敝履。而安熹境內(nèi)目前所登記的礦山,都是林氏尋礦人一手尋得,圣上想必已有耳聞,外臣說有礦,斷不是與圣上說笑,所指有礦之處,圣上可即刻派人前去查看,東吉境內(nèi)的東西,自然屬于東吉,斷不會像港口通行稅一樣,由他國拿捏,于東吉并無損失。”
半晌,東吉國君昏黃的老眼看著眼前的青年,“你想要從朕這里得到什么?”
“狹海三年的通行權(quán)?!?p>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p> “你就不怕朕也學周現(xiàn),找到礦之后便背信棄義?”
“開礦哪有那么簡單,一個大礦從開采,到冶煉,到成品制作,少說也要三年,這三年,東吉不得不依靠外臣的力量,這也是外臣只要求三年使用權(quán)的原因?!?p> “你要狹海的通行權(quán)做什么?”
“不過是生意做得大了,要與南都皇郡以及不夜國聯(lián)絡,可恨安熹境內(nèi)藩王紛爭,陸路不安全?!绷直钐谷豢聪驀?,“頭痛的是,安熹君王也要分一杯羹,見到永王名頭便要盤剝一二,因此貨船恐怕還要借用東吉國的名頭,哪怕多交點稅,也好過被自己人扒層皮?!?p> 說話間,金尚書奏折呈上,東吉君王看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臉上有了笑意,“果然如永王所說,布吉山脈東麓,覓陀山處向南五里發(fā)現(xiàn)黃銅鐵礦的蹤跡?!?p> “設宴,以貴賓之禮相待,永王這單交易,東吉接了?!?p> 林炳燁躬身謝過,言道,“此行乃是外臣秘密行事,還望圣上低調(diào)處理,不要走露風聲。礦產(chǎn)的早期開發(fā)外臣已安排梁都參負責,可與他對接。外臣還有要事,不便久留,還請見諒?!?p> 梁開初聽得隱隱凄厲弦樂之聲,后聽得君臣相談甚歡,方才放下心來,見林炳燁手拿圣旨出來,忙迎上前去。
林炳燁二人由內(nèi)使引著下樓,
“如何?”梁開出得宮門方問。
“這幾日你拿著圣旨與金尚書辦理通行事宜,還有,這個東吉不宜久留,拿到通行許可隨即離去?!?p> 梁伯還要再問,林炳燁悄聲說道“本王今日見到的那個不是真正的東吉王,只不過是一個傀儡?!?p> 梁開十分驚訝,林炳燁又道,
“這東吉,邪門的很。本王即刻便要啟程前往南都,你自行返回梁州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