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已然是披紅掛彩,熾蓮被人簇擁著,正在房中挑選首飾,是一臉新嫁娘的羞與笑。
左相帶著兩名家仆,荷著鋤進院來,道:“將桂樹下的酒啟出來,小心些!這可是我姑娘的合巹酒,若是打破了,這婚事就被你們攪了!”
左相一面催促,一面卻又難掩滿臉的笑意,可見嫁女的高興。
當年熾蓮出生時,也正是左相夫妻最是和睦時,左相初為人父,又得那樣祥瑞之兆,因此不僅一直對這個嫡長女尤為重視,更親自釀了一壇酒,于滿月時埋入新栽的桂樹下。
這酒也有說頭,是桑蕪一個風雅的舊民俗,當?shù)貑咀鳌芭畠耗铩?,有個說法叫:“喜得新貴(桂)滿長(藏)久(酒)”,全求的是吉祥景兒,只是如今已不多見了,左相也是一時高興,只做了這么一回。
酒一出土,便聞陣陣醇香,此時這株桂花又開得正盛,這良辰月色,又豈止醉人美好?
左相抱著酒輕唱道:“女兒娘、女兒娘,女兒生時,疼壞了娘;女兒娘、女兒娘,轉(zhuǎn)眼女兒,嫁作新人娘!女兒娘、女兒娘,女兒為娘,又見女兒娘!”
唱到這里,左相也不禁生出些傷感與不舍,悠悠嘆道:“噯!日子過得真快啊!我的蓮兒真的要嫁人了呀……”
略帶風霜的臉上劃過一滴老淚,身旁家仆輕聲勸道:“相爺,咱們大姑娘嫁得這樣好,您可不能哭呀!小心姑娘知道了,是要跟您急眼的哦!”
“沒有沒有,”左相趕忙抬袖拭淚,笑道,“好日子里的,我哪能哭呢?哭壞了蓮兒的好事可怎么行?風沙迷了眼睛而已嘛!”
“是是是!奴才都看見您笑得合不攏嘴了!”
“哈哈哈……夜里都該笑醒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一句一句都梗在了守戎的喉間,瞧人家喜氣眉揚,怎不叫他傷心斷腸?
東宮之內(nèi)的情形也似相府一般,而守塵則是另一個傷心人……
但他面上仍是那副溫厚模樣,晨起請安上朝、料理雜務(wù),午后甚至還會跟著一群女官內(nèi)臣商量婚禮細節(jié),絲毫沒讓人察覺了他的苦痛。
這日禮服已送了來,因迎親、成禮、宴賓都要不同,又都要有備換,所以一共九套禮服,每一套從冠巾至履襪,里外上下十幾樣,于是就有了這院內(nèi)烏壓壓一地的婢女捧著侍奉的壯景。
這樣盛大的婚禮,卻只留了兩個月的時間籌備,所以許多事情上其實都有些趕,守塵今日就需在酉時前,將所有衣裳試完一遍,才能來得及細改,也得虧是守塵這樣儒雅的好性,能任著他們擺來弄去。
一直試到了申時三刻,天色也暗了,守塵多少有些累了,見不過剩下一套,想來左右是無礙的,便要歇一歇。
院里的婢女于是散了大半,今日秋陽本有些猛,加之折騰脫換得忙了這許久,身上也出了些汗,守塵便只穿著雀鳥青的里衣坐在窗下喝茶。
西紅下映,顯得一方院落難得安靜,守塵臉上可看出是削瘦憔悴了不少,目底如一潭秋水——靜而深邃,使人看了容易出神……
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吵嚷,打破了這份靜!
四個看門的粗婢攔著一位黃衣婦人,一直吵到窗根兒底下,守塵起身出去瞧,那婦人遠遠見了他,卻越發(fā)罵得狠起來。
“別攔著我!”
只見她甩開兩人,一拱手道:“太子殿下!我有話問你!您是堂堂儲君之尊,但可有人知道你是那等無恥、無德、無情、無義之人?”
“阿鐘?”守塵聞聲吃驚,快步走近,斥退了那幾個粗婢。
可阿鐘并沒有為此轉(zhuǎn)變態(tài)度,她怒目叱問道:
“太子殿下!敢問您,當年有意隱瞞是為何?欺騙真心又是何故?如今辜負佳人是算什么?忘誓娶妻你怎樣辯白?”
才伸出的手猛然一頓,守塵面有哀傷道:“阿鐘……事情非你所想,你聽我說——”
“阿鐘!”孔落武這時慌忙趕來阻攔,“你怎敢跑到這里來?快隨我回去吧!你便是有氣,也不能在殿下面前胡鬧,何況你現(xiàn)在的身子要緊。”
可阿鐘推著他的胳膊,伸著脖頸愣是不肯罷休,臉色白森森的,連一腔怒火也燒不出一點顏色!
原來,她上回生產(chǎn)時坐了些病根,前些日不慎摔了一跤忽又崩了血,這才知道又有了一月多的胎。也因此,孔落武一直設(shè)法瞞著,不敢把這大婚的消息告訴她,可現(xiàn)在人人都談?wù)撝?,哪里又瞞得住呢?
阿鐘小月里聽了這個消息,肝火燎心,病又平白添上三分,底下便瀝瀝止不住血,成日也沒力氣,卻不知怎的今日忽然發(fā)狠闖了來。
這樣的情形下,滿院屏聲斂氣,便只聽她仍罵道:
“太子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們小姐,不認什么別的!我今日就是罵倒了這條命,我也要替我們小姐出一出氣!”
“堂堂的太子殿下,棄而不告,不如浪子流氓!行事瑟縮,不如粗野莽夫!我問你!我這幾句話,你認是不認?”
守塵本就痛似錐心,只不過一直強忍著不敢顯露,如今被阿鐘剖白一罵,便也一樣臉色蒼白,心中又不禁苦笑:果然是她的婢女,若是她在,也該這樣一罵!
只是還不等守塵開口,事情已傳到姶靜耳中!
姶靜一進門,不由分說,先叫人掌了嘴,阿鐘本就像個死尸一樣的身子,此時口角流血,倒有了一絲人樣。
孔落武趕忙跪地:“皇后娘娘,拙荊病中糊涂,請娘娘憐她喪子,饒過這次!”
“本宮還未問你的罪,你倒還敢求情!這里是什么地方?太子是何等身份?豈容什么人都失心瘋了來鬧一鬧?孔令,你可是本宮提拔的人,一向也算穩(wěn)重,怎如此不知輕重?你們又是如何伺候的,一個婦人都攔不住,要你們何用?”姶靜橫眉怒目,挨個罵了個遍。
“是臣管教不嚴,愿領(lǐng)重罰,拙荊有病未愈,請娘娘讓臣一人受罰!”孔落武惶恐磕頭求饒。
守塵嘆了口氣,晚風起了,倒有些涼,這層薄薄的里衣哪堪風吹?他淡淡道:
“母后,阿鐘對兒臣也算有救命之恩,況且她是忠仆之舉,母后不要為難了。母后一向?qū)捄?,如此作為——不過是怕有閑言碎語傳入左相府去罷了,兒臣自己會處置,就不用母后費心了?!?p> 說著話,將剩下那件禮服拿了過來,“嗤剌剌”撕出一道口子,咬著牙擺出一副太子威嚴來:
“太子妃不日便要入宮,她乃是我最為珍視之人!你等粗笨之人,連一件衣裳尚不能照管,又豈能放心讓你們侍奉太子妃?趁今日來得及,傳我意思,命內(nèi)務(wù)府趕緊換一批勤謹?shù)膩?,念你們是宮中舊人,且從這里出去想必也不是常人敢用的,便遣去百家,就當是替未來太子妃給老太太表一份孝心,算是你們的道理?!?p> 姶靜聽他說這樣的話不覺一驚!知兒莫若母,守塵平日好似孝順怯懦,如今看這神情卻是不一樣了!她怕是再多添一句話也容易出事,于是只得叫水燕領(lǐng)著所有在場聽見、看見的人依他處置。
院子一下便空了,只有孔落武還扶著阿鐘坐在地上,日頭沉沉落盡,余光照不清臉了。
守塵蹲下來,本想問候一句,卻覺得如鯁在喉,想來不管他說什么,阿鐘此時也是不會領(lǐng)情的,猶豫片刻才道:
“我自知有愧于蓮生,但我終究心不變!我……我如今,也只能說一句無可奈何?!?p> 又嘆了口氣,獨自朝那未掌燈的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