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看到前面有一村莊，雖然擔心已無人煙，但心中仍不覺高興。因為他們覺得有村莊就有希望，或許能看見人煙。這幾日，他們就好像是在戈壁沙漠中行進一樣，少見人煙。如今突然看見有村落，自然是高興極了。
兩人不覺又來了精神，急忙攢馬前行。村子離得并不遠，兩人并騎不一會兒就趕到了村子里。
要是在平常時，離村子很遠，他們就會聽到雞鳴狗吠，見到孩童嬉戲歡鬧的場景。但是今天，仍如前幾天一樣，什么聲音也沒有。村子里寂靜得很人害怕。他們雖然擔心這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但是眼前的景象卻仍然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村子里根本就找不到一個人。
幾乎家家墻倒屋塌，蛛網(wǎng)密布，灶臺冷清且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到處蒼蠅亂飛，隨風飄來的還有陣陣惡臭。觸目所及，在有些房前屋后，零星地躺著一些腐尸，死相極慘。因無人掩埋，尸身上落滿蒼蠅，散發(fā)出陣陣臭味。
看出來，這村子里剛剛經(jīng)歷過浩劫，已是好多天沒有人煙了。
紅拂女雖也是貧苦人家出身，但是眼前的慘象和惡臭仍令她無法忍受。但他們已經(jīng)斷糧兩天了，他們想在屋子里搜尋一點吃的。他們捂住口鼻四處搜尋，但找來找去卻什么也沒有，就好像這里早已經(jīng)被人刮地三尺似的！
看到這種情景，兩人默默地對視一眼。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這種情況雖然在他們兩人的意料之中，但這樣的破敗和凄慘，卻仍然是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幾乎家家都是這樣，再搜尋，已經(jīng)是沒有一點意義了。兩人無比失落地撥轉馬頭，正欲繼續(xù)趕路，忽聽前面破屋中傳出一陣陣凄厲的哭聲。
“有人！”
兩人心中一喜，驚喜地互望了一眼。
“好歹總算能看見活人了！”
但聽著那哭聲，感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走，快看看去！”
李靖和紅拂女兩人下得馬來，循著人聲找去。
轉過一處破敗的院落，在一處低矮的茅屋前，他們驚喜地看到地上有兩個孩童。他們約摸二、三歲的樣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坐在門前。他們臟臟的小手中竟各捧著半個黑黑的窩頭，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這兩個孩子正吃著，突然見到有兩個陌生人站在面前，嚇得立即停下了吃東西，驚恐地望著李靖和紅拂女兩人。他們生怕眼前這兩個陌生人會隨時奪走他們手中的食物似的。
紅拂女突然看見他們，身體不自覺地像過電一樣顫抖了一下。她兩眼盯著孩子，竟一時呆呆地愣在那里。
這兩個孩子年齡上多像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種推己及彼的母愛之情油然而生。
紅拂女正想逗一逗這兩個孩子，伸手去撫摸兩個孩子的小臉，忽然聽到屋中傳出哭罵聲。
“軍爺，您就放過我吧！不要、不要、不要啊！”屋中傳出一婦人驚恐的告饒聲。
“賤人，趕緊給我老老實實地過來，快把衣服脫了，省得讓老子動手！”
“軍爺，不要！不……不要?。∵@幾日小女子正來月信，這對軍爺來說是不吉利的！”
“軍……軍爺，求求你，不要??！”
屋中的婦人似乎一邊哭著一邊掙扎，帶著哭腔不住地哀求著。
“他媽的，什么月信不月信的，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老子才不管這個呢！要不是老子時不時地帶上東西喂養(yǎng)你們，你們娘仨個早就餓死見閻王了！今天老子要快活一下，你卻推三阻四的！老子在軍中殺人如麻，血見得多了，還怕你這一點血嗎？趕緊過來，要是敗了老子的興，老子今天就殺了你的兩個孩子，看你還敢不敢拒絕老子！”
“不……不要，軍爺，真的不要??！”
紅拂女一聽，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的臉“刷”地一下子就紅了，而且顯得非常地局促不安起來。
看出來，一股怒火就要從她的眼中迸出來！
李靖聽到里面的對話，更是怒從心頭起。他“倉啷啷”一聲抽出寶劍，大喝一聲道：“大膽惡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壓良善，拿命來！”
話沒說完，已搶步?jīng)_進了屋子！
李靖揮劍沖進屋子，屋子里光線昏暗，由于暗適應，一時倒也看不太清楚。隱約見一男子正欲上床，欲去抓一個蜷縮在床角落里的一名女子。那男子和婦女突然見有人沖了進來，都是一聲驚呼。那女人本就破衣爛衫，此時由于撕扯，更是衣不蔽體。她“啊”的一聲尖叫，本能地用雙手慌亂地護住身體，縮得更緊了。
“他奶奶的，哪來的臭小子，竟敢壞爺?shù)暮檬拢隣敂亓四阍僬f！”
那男子正欲行“好事”，哪里想到在這空曠的村子里，憑空會突然跳出個人來。他見有人沖了進來，不由分說直撲自己，急忙從床角跳開。他口中一邊罵罵咧咧地嚷著，一邊用手便去抓搭在床邊的一把佩劍。由于他跳開時用力太猛，一頭撞在低矮的屋梁上，撞得屋頂泥灰“嗽嗽”地掉落。
李靖定了定神，這才看清屋中這一大漢，膘形體壯，滿臉絡緦胡子，身著夏軍服裝。由于乍遇變故，頭又撞在屋梁上，驚得他瞪大著兩個眼珠子，就像快要掉出來似的，顯得更加像兇神惡煞一般。
這惡漢見李靖沖進屋子一愣神之際，以為是對方見他身材魁偉懼怕于他，迅速拔劍出鞘，向李靖胸口刺來。
“小子，叫你多管閑事，敗了老子的雅興。今天老子就送你去見閻羅王！”
李靖剛才只是暗適應，一時看不清楚?，F(xiàn)在見他挺劍刺來，也不躲閃。他用劍輕輕一格，撥開那大漢的劍鋒，順勢趨前一步，右手一個橫肘，正撞在那大漢的胸口上。
“唉喲！”
那大漢一聲悶哼，向后仆倒。
李靖怕那大漢劍鋒亂舞，傷了屋中那女子，左手上撩，兩指一把捏住那大漢的長劍。然后伸出右手倒懸劍柄一點那人肘彎處的麻穴，喝聲“撒手！”
那大漢果然聽話，右手撒劍，向后仆倒。碩大的身體重重地撞在土墻上，又撞得泥灰掉得滿屋都是。
那大漢看來也是經(jīng)歷過一些戰(zhàn)陣，撞墻之后，雖然腦袋“嗡嗡”作響，但在此時哪容他猶豫，立即雙手扶墻便又站起。
“好小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今天大爺非殺了你不可！”
可見他平日里作威作福慣了，哪吃過這樣的虧，作勢又要沖過來與李靖拚命。
李靖哪容他還手，趁他未站穩(wěn)之際，欺身上前。只見左手捏住那大漢的長劍掉轉過來，右手在他的劍柄上向前一送，喝道：“把你這骯臟的劍還給你！”
那大漢正欲起身前沖，絕沒想到那寶劍沖著自己直飛過來。兩人只在咫尺之間，間不容發(fā)，哪里能反應過來。
只聽“噗”的一聲，那劍直刺入那大漢的胸膛，竟沒至劍柄。那大漢“噔噔噔”后退幾步，又撞到墻上，連悶哼一聲都沒趕上，就被生生地釘在了墻上。
“不……不要！不要殺了他！”
沒想到那個本來驚恐的婦人見那大漢中劍，急忙制止李靖殺他。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大漢只掙扎了幾下便已經(jīng)斷了氣。
李靖絕沒想到那婦人會阻止自己殺這惡人，一時不明就里，正欲上前詢問。紅拂女這時正好沖了進來。她本來是在外面護著兩個孩子，生怕兩個孩子看到血腥打斗的場面害怕。待聽得那大漢吼聲如雷，也有點擔心李靖的安危。及至突然聽到那婦人驚叫一聲，不知何事，連忙放下孩子跑進屋來。
只見那個惡賊已被李靖殺死，紅拂女的心才放下來。李靖見她進來，忙把那惡人的死尸從墻上放倒。然后用那惡人的衣衫將這惡人因死亡而猙獰扭曲的臉和還在“汩汩”流血的傷口蓋住，怕兩個孩子進來嚇著他們。
“你……你們不該殺了他??！這叫我們今后怎么活??！”
紅拂女和李靖見他們殺了使壞的惡人，那婦人倒哭的更兇了，非常訝異。
紅拂女一臉疑惑地問道：“這位嫂子，我們幫你殺了欺負你的惡人，你為什么這么傷心？難道……難道我們殺錯了？難道這人是……”
紅拂女想問“難道這惡人是你的丈夫？”但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
那女子傷心地哭道：“你們……你們理解錯了，他不是我的丈夫！小女子的丈夫幾個月前出去打柴后就一直沒有回來，估計不是被殺就是被抓了丁伕了?！?p> 紅拂女更加疑惑了：“那我們幫你殺了這惡人，你為什么卻哭得更加傷心呢？你……你應該高興才是?。 ?p> 那女子抹了一把眼淚，稍稍坐直了身子說道：“兩位恩公幫我殺了這惡人，小女子確實本應該感謝才是?？墒沁@惡人每次來欺負小女子的時候，總還不忘帶點吃的給我這兩個苦命的孩子。要不是他常來，我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早就餓死了！現(xiàn)在你們把他殺了，叫小女子到哪去找吃的給兩個孩子？你們雖是做了好事，可把我們卻推上了絕路了，叫……叫小女子怎么不更加傷心呢？”
那女子說完大哭，哭得更加的傷心絕望。
紅拂女聽了，眼淚瞬間就流下來了。
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人們?yōu)榱四芷埢钣谶@世上，已經(jīng)丟掉了最后的一點尊嚴，失去了最后一點與命運抗爭的勇氣！
李靖聽到這話竟然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兩人站在那里一時竟不知所措起來。
這時兩個孩子從外面跑了進來，爬到床上，依偎著母親，嘴里卻說道：“娘，我們又餓了，我們還沒吃飽。”
“你們就知道吃、吃、吃！娘都幾天沒吃東西了！”那婦人說罷氣得幾個巴掌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兩個孩子驟然被母親打了幾下，被母親生氣的樣子給嚇得“哇哇”大哭。
“你們哭、哭！就知道哭！今后，恐怕你們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婦人卻又心疼地把兩個孩子攬進懷中，也嚎啕大哭起來。
紅拂女見狀，連忙從包袱中拿出先前李靖沒舍得吃的牛肉干，撕成三份遞給那婦人。
“這位嫂子，我這里還有一丁點牛肉干，先給你們充饑?！蹦莾蓚€孩子見有吃的，連忙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接了過去。紅拂女把剩下的那一塊遞給那婦人，那婦人猶豫了一下，也伸手接了過去，卻并沒有放在嘴里吃。但她的哭聲卻慢慢停了下來，這讓李靖和紅拂女稍稍覺得一些心安。
李靖看到這樣的情況，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似的，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又拿過紅拂女手中的包袱，從里面拿出幾兩碎銀子遞給那婦人，關切地說道：“我們這里還有一些散碎銀兩送給你們養(yǎng)家糊口?！?p> 那婦人卻沒有伸手來接，她流著眼淚說道：“小女子知道你們是好人，是小女子的大恩人，小女子確實應該感謝你們。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我一個弱女子帶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沒法過下去。小女子要不是怕我那死鬼不知哪一天回來，看不到這兩個孩子而傷心，小女子哪能忍受這樣的欺辱。小女子早就不活了?！?p> 也許是說到那婦人內心的痛處，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靖又把銀子遞上前去，說道：“這些銀子，應該能讓你們度過一些時日，說不定過一段時間，世道就安定下來了。”
讓李靖和紅拂女沒想到的是，看到這些銀子，那婦人臉上即露出了一種極度絕望的神情。她苦笑了一下，啞聲說道：“世道安定下來？我們……怕是等不到了。多謝兩位恩人，這些銀子我們就不需要了?，F(xiàn)在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我們這里每天過來過往的，不是叛軍就是官軍，每次來了都刮地三尺。有了這些銀子在身邊，只會使我們更加危險罷了！”
李靖和紅拂女對望了一眼，覺得很為難?，F(xiàn)在他們的包袱里也沒有干糧了，根本沒法幫他們。
紅拂女安慰那婦人道：“這位嫂子，要不這樣，這些銀子你先收下。我們到前面去，發(fā)現(xiàn)有村莊、集鎮(zhèn)什么的，我們再買一些糧食給你們送過來吧！”
那女子也不答話，只是目光麻木、無神地看著李靖他們，淚光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絕望之情。
李靖和紅拂女兩人也沒有辦法，只能是又盡力安慰了幾句。他們把銀子默默地放到那女子面前，告辭出來。李靖臨出來時，把那惡人的尸體也拖了出來，找了個地方把他草草地埋了。
兩個人做這事的時候，感覺心里都很沉重。好像有塊大石頭死死地壓在自己的心上一樣，胃里翻騰著，使他們覺得惡心、難受，但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那兩個孩子懵懂無知的眼神和那婦人充滿絕望的神情，時不時地在他們眼前閃現(xiàn)。在這亂世紛爭，惡魔叢生的世間，一個纖弱的女子帶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該將怎么去生活??！
人世間最大的哀傷，莫過于心死。李靖和紅拂女的心中隱隱地覺得，從那女子的眼神來看，他們能活在這世上的時間可能不會再多了。因此，從那女子的房中出來，李靖和紅拂女兩人從頭至尾都沒有說一句話。
李靖和紅拂女兩人復又重新上馬，一路默默南行。紅拂女走著走著，突然放聲大哭，而且越哭越厲害。
“夫人，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李靖不明就里，慌忙安慰她。
紅拂女兀自哭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她自己抹了抹眼淚，傷心地說道：“古人曾有詩說道‘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裰?，怎不叫人心傷？”
紅拂女說罷，又兀自傷心了一會，回過頭來對李靖說道：“靖哥哥，看見那兩個苦命的孩子，我仿佛又見到了我們的兩個孩子。我非常擔心我們那兩個孩子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不是也象今天這兩個孩子這樣呢？”
紅拂女說罷，眼淚情不自禁地又流了下來。
李靖連忙安慰道：“沒事的，你不要擔心。我安排李伯帶著兩個孩子藏身的地方還是在太原府的治下，那里目前還沒有戰(zhàn)事，還比較安定。只要不被李淵父子發(fā)現(xiàn)，就不會有事的。”
“沒事就好，我現(xiàn)在看到那兩個孩子的境況，心里如刀割般難受！”
兩人走了約莫有十里地，紅拂女仍然念念不忘那個婦女和她的兩個孩子。她突然轉頭對李靖說道：“靖哥哥，我終是放心不下那位嫂子和她的兩個孩子。我們把她丟在那里，他們肯定是活不了的。我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這樣任他們自生自滅，不然我這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夫人的意思是？”
“這樣，我們把他們帶著，帶到前面有官府管理的地方把他們安頓下來好不好？反正我們現(xiàn)在也不急著趕往江都，我們有的是時間?！?p> “只是……，只是我們現(xiàn)在也沒有吃的??！”
“先不管這些！總之把他們母子三個丟下來，我這心里面特別難受?！?p> 李靖見紅拂女內心著實放心不下那母子三人，便也沒反對。要是不處理好這一件事，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好吧，一切就按照夫人的意思辦！盡我們所能，把他們安排好！”
紅拂女見李靖答應了，臉上頓時露出了高興的神色。李靖撥轉馬頭，兩人縱馬往回奔去。
走不多遠，紅拂女突然在馬上叫道：“靖哥哥，你看，前面有煙霧騰起。看情況好像就是我們剛才呆的村莊方向。”
李靖抬頭一看，果然不假！附近沒有其他的村子，很好辨認。就在他們剛才呆過的村莊里，有幾條煙柱騰空而起。他們知道，那絕不是生火做飯的炊煙，而極像是茅屋被點燃的樣子。
李靖和紅拂女兩人看到煙霧騰起時，心中頓時緊張了起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充滿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