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側(cè)身對李靖說:“賢弟,說說你的事吧?”
“我的事?”
李靖略略沉思了一下,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提起我的事,說起來就一言難盡了?!?p> 李靖就把他們兩人為什么從山西來到這里,一五一十地給虬髯客說了。
“賢弟,你當初為何不跟從李淵他們一道起事呢?”
虬髯客聽李靖講述他怎么一路到的這里后,有些不解地問道。
“那樣是叛亂,我……我怎么能辜負朝廷呢!”
李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只是他現(xiàn)在再說起這句話,多少覺得自己有些底氣不足了。
“叛亂?辜負?朝廷?哈哈哈哈,是誰辜負了朝廷?”
虬髯客慨然說道,“難道一路上你沒看到嗎,這還是個朝廷嗎?當今皇帝還能稱得上是人君嗎?”
虬髯客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啪啪”地響。
他怒道:“天下大亂,不就是因為他的貪得無厭,暴虐失德嗎?那個匹夫,他就是個民賊!人人都想殺之而后快!”
李靖默然無語,其實這一路上這個問題也一直在他的心中反復思索:我為這個殘暴的朝廷獻身是否值得,這么做是否還符合道義。
虬髯客接著說道:“這大隋朝開國,文皇帝楊堅殫精竭慮,整治國家。三十余年來,兵強馬壯,百姓樂業(yè)。但到了當朝,楊廣卻像夏桀、商紂一般倒行逆施,搞得民不聊生?,F(xiàn)在是朝廷下下君臣離德,國家分崩離析,烽煙四起,國將不國?!兑捉?jīng)》曾云,‘不恒其德,無所容也?!卟蝗剩斢匈t者代之。這樣的朝廷,這樣的時刻,就應(yīng)該有圣明的人起來匡扶正義,拯救萬民于水火。毀鹿臺,燒阿房,除暴君,平戰(zhàn)亂,重振朝綱!這樣做才是真正的王道!就如古時商湯滅夏、周武滅商、漢代暴秦一樣。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王道之舉?!?p> 對于虬髯客的慷慨陳詞,李靖默然點頭。
這幾天,他也有同感。而且這種想法也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反復地拷問著他的靈魂,但他總是撥不開自己心中的陰霾。今天聽虬髯客這么一說,如當頭棒喝,似醍醐灌頂,讓他頓覺心中敞亮,仿佛心頭的烏云一下子都消散了。
紅拂女看到李靖不住地點頭,心中十分高興。她知道李靖的心中一直深藏著忠君報國的思想?!按笳煞?qū)帪橛袼椋粸橥呷??!彼辉竼适夤?jié),做叛國的亂臣賊子,或是眼看大廈將傾而茍且偷生。這段時間李靖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一直在左右徘徊。但這種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才行,別人不好強扭著他。反正紅拂女認為,不管李靖怎么做,他都是一個大英雄,總會干出一番事業(yè)來,自己都會不離不棄一直追隨著他。
虬髯客見李靖點頭,繼續(xù)說道:“賢弟,擇明君而從之,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這才是大丈夫之所為。這段時間,其實我也一直在觀察,看這世上究竟何人能成為一代明君,拯萬民于水火?!?p> “明君?明君?”
李靖聽了虬髯客的話,若有所思地念叨著。
虬髯客望著李靖端詳了一會,李靖被他望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本能地朝自己身上看了看,疑惑地問道:“張大哥,你不住地看著小弟干什么?”
“我……我現(xiàn)在自己的心里面還犯著糊涂呢,我可做不了你口中所說的明君哦!”
虬髯客看著李靖笑笑道:“賢弟,只是這一次萍水相逢,一會兒的功夫,為兄就看出你可是一個好人。你的仁義、正直、善良是刻在你的骨子里的,從你的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讓人不由得凜然而生敬畏。不過你就是太過正直、仁義,是個謙謙君子,卻不是一個能做帝王的人物。單單從你剛才對付那些惡徒的手腕就能看出來了?!?p> 李靖謙然笑道:“弟何德何能,敢存此幻想?!?p> “是啊,做人君、興王業(yè),雖說要有道德仁義,但帝王霸業(yè)從不是那些過于正直僅憑有良心和正義感的人所能做的。古人曾說‘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褪沁@個意思。當年的楚霸王項羽如何?仁義、正直,有貴族風度吧?但卻敗在如痞子流氓一般會耍弄權(quán)術(shù)的劉邦之手。這就說明做天子不僅要有超凡的才華,更要有權(quán)謀,要有政治手腕。我的先祖張良,還有古時越國幫勾踐復國的范蠡,他們是何等的聰明之人,卻都功成身退,及早地離開政治中心。就是因為他們明白其中的道理,看破了此中玄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說賢弟不是這樣的人物!”
這虬髯客說話直爽,點點入骨,幾句話就能使李靖心服口服。
“在下有幾斤幾兩,自己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從來不敢存有如此幻想。那張兄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觀察,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何人能擔此大任?”
既然這明君不是自己,李靖也就可以坦然地與虬髯客進行討論了。不過他自己也覺得當今世上,除了李淵、李世民他們,又有誰能擔此重任?李密?王世充?抑或是竇建德?方今世上,能與他們比肩的還能有誰?不過想到李密、王世充和竇建德這幾個人,李靖在心中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覺得他們這三個人都不是自己心中的理想人選。但是不知虬髯客有何高見,看中了誰?
虬髯客繼續(xù)說道:“誰能擔此大業(yè)?平心而論,當今諸路英雄中,宇文化及乃一奸賊,根本算不上一個人物。像劉武周、竇建德、王世充之流純粹是一介武夫,在我眼里如行尸走肉般,更不足當此重任。能擔此大任者,當今世上我想只有兩個?!?p> “兩個?到底是哪兩個?”
李靖急切地問道。他想知道虬髯客的判斷與自己是否一致。
“這兩人恰好也都姓李?!彬镑卓凸室赓u個關(guān)子。
“姓李?”
李靖手扶額頭思索了一下。“姓李,想必張兄說的是瓦崗的李密和如今攻克長安的李淵了?”李靖脫口說道。
“你只猜對了一半?!?p> “一半?”
李靖一臉狐疑的神色。
“姓李除了這兩人之外,放眼天下,還能有誰呢?”
李靖又在腦海中搜索半天,也找不出還有誰有這樣的能耐。
“對,賢弟只說對了一半!”
虬髯客擺了擺手,笑著繼續(xù)說道:“這李淵雖有王者之相,但做事優(yōu)柔寡斷,非為人君之才。如今雖然是能因時而動,順勢而為,只不過是抓住了一時之勢而已,卻很難成為一代圣君。至于李密倒只能將就算是其中的一個。從目前來看,瓦崗是諸路英雄中最強大的一支。不過瓦崗的李密雖有雄才大略,但為人卻又過于陰險奸詐,剛愎自用,因此他也就難以站在仁義道德的制高點上。我聽說李密為了爭權(quán),剛剛殺了翟讓,瓦崗軍內(nèi)部分裂混亂。所以瓦崗雖擁有精兵良將,但不可能長久。從我的眼光看來,李密只能算是半個人物?!?p> “哦?李淵不是,李密也只能算是半個人物?”
李靖更加納悶了,當今天下,能縱橫捭闔,爭奪天下的除了這兩人還有誰呢?
“三哥,既然不是唐國公李淵,李密也只能算其中半個,那還有一個半會是誰呢?”
虬髯客的話也激起了紅拂女極大的興趣,她見虬髯客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便連忙追問道。
“小妹別急,這其中一個你們是認識的?!?p> “我們認識?”
李靖和紅拂女聽虬髯客這么說,都面面相覷,一臉疑惑。
虬髯客看著他們倆的樣子,笑道:“這其中一個,賢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賢弟是如此睿智之人,豈能不知?我可以肯定你心里是一定知道當今天下,縱橫捭闔,最終能成就帝王之業(yè)的人是誰的?!?p> 虬髯客故意停了下來,笑著看著李靖和紅拂女兩人,卻不急著說出來。
“不瞞張兄,弟也一直覺得有一人,乃是人中龍鳳,當有天下。不知張大哥以為如何?”
李靖見虬髯客笑著望著他,等他說出自己的人選,便小聲地說道。
“別吞吞吐吐藏著掖著了,說出來,看看我們兩人的觀點是否一致。”
虬髯客看李靖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便急忙催促道。
“莫非張兄說的這個人就是李世民?”
李靖望著虬髯客,一字一句地說道。
其實在李靖的心里,李世民確實是上佳的人選。按照今天的話來說,李世民無論從智商、情商等各個方面都具備了一個帝王的潛質(zhì)。
“對,這其中的一個人就是李世民!”
虬髯客點點頭,笑著答道,“如今李世民正帶重兵扼守潼關(guān)。我先前就聽人說李世民頗具帝王之相,所以曾幾次潛進潼關(guān)對他進行暗中觀察。他雖然年齡不大,可每每做事,果斷從容,調(diào)度有方。而待人處事謙卑有節(jié),從善如流,所以我觀之將來必成王業(yè)??上缃窭顪Y的長子李建成被封為世子,李世民在家行二。如果李淵處理得好,事情還好弄,如果處理不好,我擔心將來可能兄弟間會有一場廝殺。但憑李世民的才能,可以想像結(jié)果會是怎樣,我料定天下必將為李世民所有?!?p> 虬髯客望著李靖慨然道:“當今亂世,正是大丈夫有所作為的時候,賢弟何不追隨李世民,成就千古宏業(yè)?”
見虬髯客如是說,李靖默然低頭不語。
其實李靖的心中現(xiàn)在也開始后悔了。本以為自己挺身而出,能匡扶大隋社稷,拯黎民于水火,卻不曾想大隋這座大廈傾覆得如此之快,爛得如此之深。自己與李世民已經(jīng)失之交臂,現(xiàn)在再去投奔,李淵又如何能接受自己?何況自己這樣朝秦暮楚,反復無常也會被人小看啊。
虬髯客說了一會,抬眼看了看外面。此時正是夕陽晚照,把街上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虬髯客拱手說道:“好了,天已近晚,我們談了好長時間了,我也該告辭了。”
但李靖迫切地想知道虬髯客口中的那半個是誰,便急切地追問道:“張兄,你還沒說完呢。”
虬髯客笑道:“哦,是嗎?我還有什么沒說完的?”
紅拂女插話道:“靖哥哥是想知道三哥所說另外的那半個是誰呢!”
“另外那半個?這另外半個嘛……”
虬髯客詭秘地笑了笑,說道:“這半個人是誰,暫時天機不可泄露。等過一段時間你們自然就會知道了。”虬髯客說完起身準備告辭。
十一月的天晚得早,三人說著說著不覺天色已晚。李靖覺得雖然和虬髯客初識,卻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依依不舍。
虬髯客從桌上拿起刀,按動銷簧,刀“啪”的一聲從刀鞘中彈出一點。那刀身略彎,刀身窄而細長,這種形制李靖從來沒見過。所以這虬髯客剛才一進門的時候,李靖就不自覺地對這刀多看了幾眼。此時見這寶刀出鞘,刀刃上如同結(jié)雪凝霜,立時便覺寒光逼人。
李靖情不自禁地贊道:“好刀!”
虬髯客笑道:“我來時就看到賢弟對我這把刀感興趣。不過這刀是一位朋友剛送我不久,我不好貿(mào)然送給賢弟。這樣吧,明天黃昏之時,你們在長安東邊的灞橋上等我。我?guī)銈內(nèi)ヒ娺@個朋友,看他是什么意思。我相信到時李兄你們二人一定會覺得不虛此行的?!?p> 虬髯客說罷,一聲唿哨。李靖和紅拂女便聽得從外面?zhèn)鱽怼暗玫谩钡鸟R蹄聲,原來虬髯客是騎馬來的??吹津镑卓蜕聿膫グ?,談吐不俗,行為灑脫,想必他定然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但令李靖和紅拂女十分驚訝的是,從店外居然走進一頭驢來。
原來他是騎著一頭毛驢來的!
李靖和紅拂女正自驚訝,虬髯客倒是毫不在意。他跨上驢背,轉(zhuǎn)身拱手對李靖和紅拂女道:“二位,今天我們就在此一別罷,你們千萬勿忘了我們明日之約?!?p> 虬髯客說完便跨驢而去,拐過街巷轉(zhuǎn)眼便不見了。
李靖站在那里似有所思,悵望良久。
李靖絕沒有想到自己與虬髯客只是這么短短的一面,竟如同神交已久似的。他對這位張兄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剛才相談甚歡,現(xiàn)在只是這么匆匆一別,李靖的心中便突然感覺悵然若失。
紅拂女看到李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笑著安慰他道:“靖哥哥,三哥已經(jīng)走遠了??茨隳菓賾俨簧岬臉幼?,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不用擔心,不是約好了嘛,我們明天便又能和他見面了?!?p> 李靖這才收回心神,朝紅拂女憨憨地笑了笑。兩人也收拾一下,準備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