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 寵辱不驚
夔州城雄踞瞿塘峽口，地勢險要，歷來是川東軍事重鎮(zhèn)、兵家必爭之地。據(jù)史書記載，這夔州在秦漢年間還曾改名為魚復(fù)縣。
關(guān)于“魚復(fù)縣”的名稱，當(dāng)?shù)赜幸欢伪喔腥说膫髡f。
相傳戰(zhàn)國時候，楚國的三閭大夫屈原憂國憂民，主張聯(lián)合齊國共抗強秦，以保楚國。卻受到楚國貴族排擠誹謗，被貶官放逐，致使后來楚國被秦國鯨吞。屈原在得知楚國郢都被秦軍攻破后，悲憤至極，自沉于汨羅江，以身殉國。
這汨羅江中有一條大魚，修煉成神魚。它知道屈原蒙冤受屈，因此非常同情屈原的遭遇。它不忍三閭大夫的尸身被魚蝦啄食，便張開大嘴含住屈原的尸體，想將屈原的尸體送往他的故鄉(xiāng)秭歸。
于是這條神魚從汨羅江游經(jīng)洞庭湖，然后進入長江，再溯江而上。
當(dāng)神魚游到秭歸時，周邊的百姓們得知消息后紛紛涌到江邊迎接屈原遺體的到來。亡國之痛和忠臣屈死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大家在江邊失聲痛哭，哭聲夾岸而起直上九霄。
神魚聽到百姓們的哭聲也傷心得跟著淌下淚來，淚水模糊了神魚的視線，它不知不覺游過了秭歸。直到撞著了瞿塘峽的滟滪堆，才猛然醒悟。神魚急忙掉頭往回游，才將屈原的遺體送回了秭歸。
從此人們將神魚從滟滪堆往回游的地方，叫做“魚復(fù)縣”了。而這滟滪堆，就是神魚撞頭回游的那塊巨石，俗稱燕窩石，又名猶豫石，也就是剛才李靖在渡江時看到的那塊黑黢黢的巨石。
這巨石猶如天降，橫亙在江中，正好位于白帝城下瞿塘峽口。江水到此本就因為瞿塘峽口較小流速湍急，加上巨石阻擋流速更快，時時激起滔天巨浪。后世有大詩人杜甫曾有詩贊這塊巨石云：“巨積水中央，江寒出水長。沉牛答云雨，如馬戒舟航。天意存傾覆，神功接混茫。干戈連解纜，行止憶垂堂。”將滟滪堆高大雄偉的特點和險惡難渡之勢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不過隨著后來航運業(yè)的發(fā)展，巨石也成為航運發(fā)展的重大隱患。所以在新中國成立后，于1958年將其炸毀。雖然這一舉措有利于長江上的航運，但卻使今天的我們再難目睹這巨石阻江，浪遏飛舟的風(fēng)采了。
閑話少敘，回歸正題。話說李靖他們棄船登岸，站到江堤上。雖然感覺腦袋還有些暈，步履蹣跚，但畢竟不再嘔吐了。他們回首向江中望去，水聲夾岸，咆哮翻滾。江水茫茫，滾滾東去。艄公和船夫們架著小船，在夜色中很快又消失于茫茫的江面之上。
江水拍岸，即使在夜色中也能依稀看到岸邊卷起的灰茫茫的一片白沫，如云如雪。
經(jīng)過剛才那一番九死一生的顛簸，李靖才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力量的強大。人在濤濤江水中直如一片樹葉一般任意浮沉，直如在這亂世之中一任浮沉的每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樣。將心比就，李靖的心中對這滾滾長江更加油然而生敬意。
多少英雄豪杰曾經(jīng)在滔滔江水里擊楫中流，高歌慨嘆？但無論是胸懷“吐哺”之心的曹操，還是中流擊水的祖逖，都只能是在這濤濤江水中空唱“歸去來兮”，無不在這滾滾長江面前煙消云散！到如今，也唯有這濤濤江水，仍然拍岸驚濤，滾滾向前！
“唉，不知今次自己南下，又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
心念古人，李靖不禁推人及己，也對自己的未來發(fā)出了這樣的喟嘆！
身似浮萍，逐浪隨波。稍不留神，就會在這如山的大潮中傾覆！
身處亂世，誰又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呢！
英雄如曹操、壯志如祖逖之流又若何？在這濤濤江水面前也只不過是匆匆的人生過客，只給后人留下無數(shù)的喟嘆而已！
“老師，天色不早了，我們該上路了！”
蘇定方見李靖站在堤岸上，望著濤濤的江水發(fā)呆，便連忙上前小聲地提醒道。
“噢，我們走吧。現(xiàn)在立即趕往夔州城。”
這時已是后半夜，天上一輪弦月出現(xiàn)在天際，灑下冷冷的清輝。
此時再遙望江上，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一片灰茫茫的江水仍然似一條灰色的巨龍奔騰向東，呼嘯如雷。
人生代代無窮已，
但見長江送流水！
登岸不遠，李靖驀然看見江邊臨江的岸邊居然就有一座屈原祠，在江邊依山而建。李靖他們一行七人走近一看，這屈原祠雖然不大，由于是建在半山壁上，在黑夜中看起來仍然顯得十分壯觀。
李靖看見屈原祠，再一次睹物興情。聯(lián)想到屈原悲慘的身世，又感嘆自己今番差一點屈死的遭遇，不禁潸然淚下。幸虧是在夜里，蘇定方他們才沒有看見李靖滿眼的淚花。
或聽夾岸山林中有驚猿長嘯，凄聲厲厲。在這夜晚中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
“老師，我們該走了！”
蘇定方他們一聽，立時警覺。他看李靖還在專注地看著屈原祠，又趕緊上前小聲地提醒李靖。只是他有些想不通，平時非常警覺的老師，怎么今天突然反應(yīng)有些遲鈍了。
“興許是剛才在江上顛簸的太厲害，老師一時半會還沒緩過勁來吧?！?p> 蘇定方在心里邊想著。其實他又哪里知道，李靖此時內(nèi)心澎湃的心情呢。
“老師，我們該走了！聽這猿聲，似有人往這邊過來了?！?p> “是啊，將軍，我們應(yīng)該出發(fā)了！”
隨行的斥候也小聲地提醒道。
“噢，對了。光顧著看這屈原祠了，我們趕緊離開江岸！”
李靖突然警醒，他也聽到了山林中此起彼伏的猿啼聲。李靖怕遇見蕭銑的兵丁，增添不必要的麻煩，遂不敢停留。只能遙望屈原祠山門三鞠躬，以示祭奠，然后帶著蘇定方他們幾個人便匆匆沒入山林，向夔州城方向迅速進發(fā)。
由于現(xiàn)在幾個人中只有李靖一個人有馬，他們一行七人只能是步行走在山間崎嶇的小道上。夜黑路陡，又是身處南梁境內(nèi)，五個斥候自動分成兩批，有三個人在前面?zhèn)刹焯铰罚瑑蓚€人留在后面防止有突發(fā)情況出現(xiàn)。這是他們從進攻宋金剛和王世充等人時就形成的習(xí)慣，所以根本不用李靖再行指導(dǎo)。
蘇定方幫李靖牽著他的青騅馬，和李靖兩人走在中間。他們都仔細地分辨著路形，心思都放在腳下，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這么默默地走著。約摸走了兩三個時辰，東方已放白，露出了紅色的曙光，道路也漸漸清晰起來了。
這時蘇定方終于憋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師，怎么會這樣？”
蘇定方突然小聲地問道。
“怎么啦？”
“學(xué)生說的是那個廬江郡王，他怎么能這么做呢！”
蘇定方見李靖沒有吱聲，又繼續(xù)說道：“明明我們行程耽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幫他剿匪的緣故，很明顯他根本就沒有向陛下說明這個情況。他怎么能為了貪功匿而不報呢！害的老師白白地受到陛下的冤枉。”
李靖心里知道，李淵要殺他，一方面是因為他行程的耽擱。可能另一方面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在李淵的心中，還沒有完全放下以前的事情，對他還抱有成見。
“看來這種成見，在他的心中還是根深蒂固的，一時還可能很難改變?！?p> 李靖一邊急速地在林間穿梭，一邊在心中默默地想道。
當(dāng)初自己對他不辭而別去往江都告發(fā)，以及在長安唐王府中對他的反駁，此事無論擱在誰的面前都不會輕易放下。更何況現(xiàn)在已是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李淵呢！此事讓他一直耿耿于懷，也可以理解。也許在李淵的內(nèi)心深處，還一直認為李靖只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才迫不得已投奔了他，并不是從內(nèi)心里誠心實意地為他出力。以前即使自己幾次戰(zhàn)役功勞都很大，但他對自己仍然是不賞不用。再加上自己沒有接受太子李建成的拉攏，李建成肯定也會在背后說自己的壞話。
所以出現(xiàn)今天這樣的下密詔要冤殺他的局面其實根本不難理解！
“幸虧這次我遇見了識人愛才的許紹，否則我的結(jié)局可真還是不堪設(shè)想！說不定現(xiàn)在早已成了屈死的鬼，埋在了硤州的荒郊野外了！”
李靖想到這里，后脊梁不由得陣陣發(fā)涼。
蘇定方見李靖只是默默走路而沒有接話，便繼續(xù)說道：“朝廷如此待人，真叫人有點寒心??！有功的受冤，無功的倒受獎，學(xué)生……學(xué)生心中始終覺得不公平！”
“定方！”
蘇定方聽到李靖叫他，便停下了腳步。
“老師，怎么了？難道學(xué)生說的不對嗎！”
李靖也停下腳步，望著蘇定方，認真而又沉穩(wěn)地說道：
“定方，今天我們生在這亂世，已經(jīng)是很不幸了。普天之下的所有窮苦百姓和我們一樣，生在亂世都很不幸。但一個人出生在何時，出生在什么家庭都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有的時候我們只能是期望遇到一個無比豁達、非常圣明的明君，但這能不能遇到圣人明君有時候也不是我們所能把控的。一個人遇到點委屈、挫折是正常的。你覺得你自己是正直的，是忠心的，但別人卻不一定這樣認為。那怎么辦，只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證明自己是忠心的，是正直無私的。一味地去抱怨、去表達不滿有時候反而會加劇這種誤解，使問題更加復(fù)雜化?！?p> “不是！老師……”
“沒有什么不是！定方，你一定要記住，你的忠心一定要讓別人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要讓你在陛下面前是透明的，讓他能一下子看到你的內(nèi)心，他才能對你放心。政治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殘酷，它沒有完全的黑和完全的白之分。在帝王看來，人只分為兩種，即只有忠誠和不忠誠，對帝王家有利還是不利。你說商朝時的比干是忠臣還是奸臣？可能不僅是我們，可能幾乎普天下的人都認為他是忠臣對不對？可他還是被紂王剖了心。西漢的晁錯是忠臣還是奸臣，我們也都認為他是大大的忠臣吧，可他仍然被漢景帝腰斬于東市。就說我們剛才路過屈原祠所看到的屈原，你說他忠不忠？可他最終不還是被流放，最后自沉江水而死？”
蘇定方年紀不小，又一直在軍中，并沒有混跡于官場。他聽了李靖的話，驚愕地看著李靖。李靖的話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讓他瞬間心驚肉跳，感到不寒而栗。
“老師，這……這也有點太可怕了。您說的話讓學(xué)生感到后脊梁骨都發(fā)麻?！?p> “哦，是么？”
“發(fā)麻就好了，說明話說到你心里去了！”
李靖見蘇定方呆呆地望著自己，一臉緊張而迷惑的神情。知道他還年輕，一時半會還體會不到這其中的深意。
李靖笑了笑，把口氣又緩了緩說道：“當(dāng)然，我說的可能是有些嚴重了。但做臣子的有時候就是要注意保護自己，要學(xué)會隱忍。只有自己處處小心，把事情做好了，才能使自己遠離禍端?！?p> 此時李靖的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慧文大師。
難道慧文大師做的不好嗎，可結(jié)果不還是……。
在這“家天下”的世界里，評價一個臣子的不一定完全是唯才，而是唯忠。而忠與不忠有的時候只在于帝王的一心、一時之好惡。在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君王面前，有時這種所謂的“忠”是如此的脆弱，脆弱的連一張帛紙都不如！每一個做臣子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會跌入萬劫不復(fù)的無底深淵里去。
“老師，那……那怎么才能做好呢？”
其實李靖也不知道一個做臣子的到底該怎么做才能保全好自己。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現(xiàn)在既然蘇定方向他發(fā)問，他也不好讓他失望，總不能老用悲觀的話語去回答，應(yīng)該從正面去引導(dǎo)他。
該怎么說呢？
李靖忽然想起了慧文大師對自己的勸告?！霸趺床拍茏龊茫孔鲆粋€臣子的時刻要注意內(nèi)斂。做到不貪功，不戀位，不結(jié)黨，不營私。功高而不自傲，居高位而自省，處冤屈挫折中而不抱怨，這樣就能遠離災(zāi)禍了?！?p>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又開始在山林間慢慢地穿行。
“這……這也太難了吧！能做到這樣的人，那簡直都快成神了。”
蘇定方覺得受不了。他撓了撓頭，有些為難地說道。
“受不了，那就要慢慢地去受！”
李靖細心地開導(dǎo)他道：“古人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磐駚?，凡能在朝堂之上，能全身進退的，哪一個不是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從誤解、排斥甚至冤屈中摸爬滾打出來的？所以自古以來，有作為的人一直提倡修身養(yǎng)性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p> 蘇定方聽了，有些似懂非懂。他年紀輕輕，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大風(fēng)大浪。他一直認為做臣子的只要能做好自己，在前方一心一意地建功立業(yè)，君王就一定能看到，從而加官晉爵。他的思想還很單純，哪能想到那么深的層次。
蘇定方緩緩地點了點頭，但還是心有不服。他恨恨地說道：“只是那個廬江郡王著實可恨！您幫了他這么大的忙，他坐享其成不說，還……”
蘇定方越說越氣，不知不覺地一使勁，竟把身邊的一棵雞蛋粗的樹桿攔腰折斷了。
李靖看了以后，搖了搖頭。他知道蘇定方年紀還小，難免有些心浮氣躁。但這種心浮氣躁是為將者、為臣者最忌諱的。
“定方，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氣歸氣，那小樹又礙著你什么事了?！?p> “我，我只是一時生氣，一不小心就把這棵小樹給折斷了。只是一棵小樹而已，這又不是什么大事?！?p> “定方，這不是大事小事的問題。作為一個帶兵行軍打仗的將領(lǐng)，最忌諱的事就是因為自己的情緒而遷怒于別的方面，從而心浮氣躁。在這個時候，是最容易被敵人抓住空子的。如果在君王面前，或許你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不經(jīng)意的心情流露，都會暴露你的內(nèi)心，為自己惹來殺生之禍。為將、為帥的，一定要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這樣才能不會因自己的情緒變化而犯錯誤。這種情況以后絕對不容許再出現(xiàn)！”
“噢，學(xué)生記住就是了?！?p> 蘇定方見老師突然語言變得嚴厲，嚇得趕緊答應(yīng)下來。
看到蘇定方稚嫩的神情，李靖的心中又有些軟了。
“寵辱不驚？平心靜氣？”
李靖不禁在心中啞然失笑。這寵辱不驚，無論在何時都能心平氣和的，這不要說蘇定方這樣的小小年紀的年輕人了，就是自己不也是在心中為自己抱不平嗎？剛才在屈原祠前，不也是感慨良多，連凄厲的猿聲都沒有聽到嗎？
想到這里，李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只是此時蘇定方走在前面，沒有注意到李靖的神情而已。
這時，太陽已從東方躍出地平線，在山林中雖然看不到鮮紅的太陽，但是四野已是一片光明。早晨的水汽被蒸騰著縈繞在山林間，如一條條白色縹緲的絲帶，煞是好看。李靖和蘇定方他們卻無心賞景，他們加快了腳步，快速向夔州城的方向趕去。
不過李靖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他們即將前往的夔州城卻也像金州一樣，正處在一片硝煙戰(zhàn)火之中。
只是這一次，等待李靖他們的命運，又將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