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那猴頭的做法,不單是醫(yī)官不信任,國王不信任,老和尚不信任,兩兄弟不信任,就連這多官外行,也不信任。那猴頭見此,這不是有失騙子身份么?是了,詐騙的第一要素,自然是要騙取信任,若不得信任,豈非無從談起?這藥如果拿去,那國王信不過的話,還能吃咯?
既然信任度減少了,那就需要把信任度拉回來,于是這猴子再一次夸起口來,竟說道:“藥引兒兩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湯送下。乃是半空飛的老鴉屁,緊水負的鯉魚尿,王母娘娘搽臉粉,老君爐里煉丹灰,玉皇戴破的頭巾要三塊,還要五根困龍須。六物煎湯送此藥,你王憂病等時除?!?p> 這都是人間該有的東西么?玉皇的頭巾能戴得破么?老君的丹爐剩得下丹灰么?王母娘娘需要搽粉么?這些都是神仙,他們都沒有的東西,不是干凈埋汰人么?沒錯,這就是詐騙的時候信任度下降時所用的辦法,那就是吹牛,往大了吹。
再看困龍,乃是不得志的龍,受困的龍還是龍么?此困龍者,乃是玉帝打盹兒罷了,是以此言在后。換句話說,這“龍須”就是玉帝的胡須啊,別說治病,吃了都得升天。
唯有半空飛的老鴉,和激流中翻白的鯉魚,倒是人間之物??渗B者八竅,屎尿屁是一體的,就空中掉落,誰人能撿到,誰人可分之?更不談這鯉魚翻白,出竅中可有尿,激流中怎能取來,又如何分而得之?
他朱紫國多官聞言,也是立馬反駁道:“此物乃世間所無者,請問那一般引子是何?”可這一回,態(tài)度卻不一樣了,就是不信任他,表面上也還含著恭敬。什么意思?這牛吹出天際了,潛意思就是你們不信任“我”這做藥的人。
這種不欺受欺的方式,就是真?zhèn)€不信任他,面子上還得要過得去,至少你還得聽他下文如何,至少你自家國王也還信任著人家,你能唱反調(diào)么?
那孫行者見了此情此景,這才軟了話語道:“用無根水送下?!?p> 這就讓眾官大笑,反道:“這個易取。我這里人家俗論;若用無根水,將一個碗盞,到井邊,或河下,舀了水急轉(zhuǎn)步,更不落地,亦不回頭,到家與病人吃藥便是?!?p> 孫行者卻否定道:“井中河內(nèi)之水,俱是有根的。我這無根水,非此之論,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無根水?!庇晁??雨水,那猴頭心中其實也是打鼓的,豬八戒兩人就恨龍馬金汁,怕不能行。孫猴子雖然面上一副盡在把握的樣子,可心中其實也不知道量夠不夠足,這變了馬的龍子,法力還有多少,體液還剩下多少作用。
這也難怪,畢竟孫猴子就是個愛吹牛的人,照著自己的話語打上折扣,心中能不打鼓么?
多官卻以為此事簡單,果又道:“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時,再吃藥便罷了?!彼彀葜x了那孫行者,將藥持回獻上。國王大喜,一番問詢,這才請法官求雨,找這無根水。
可孫猴子看不到內(nèi)種情形,心中也實無把握,那國王召請法官求雨,卻忘了和這孫行者打招呼,是以那猴頭也是等得著急。于是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么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
于是強拉著豬八戒左邊立下,又教沙僧,右邊立下,做個輔弼。步罡訣,念咒語,把東海龍王給叫了過來。龍子的尿合不合適,能不能用得,這正經(jīng)龍王總合適了吧。
敖廣來見,卻不料這孫行者是:“無事不敢捻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p> 龍王一看,這朱紫國城,你這不是害人么,不記得那涇河龍王之事么?就現(xiàn)在我西海龍王還在北海做混子呢。于是道:“大圣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只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云雷電,怎生降雨?”
可這一次那孫行者其實不是要雨,而是要“藥”,說白了,乃是要龍王的體液。于是道:“如今用不著風云雷電,亦不須多雨,只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p> 這一說,老龍王瞬間就明白了,他也不知道曾經(jīng)的西海三龍子在下,只道是孫猴子要點兒龍液治人,乃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边@意思,不就是弄點兒龍涎么,小人情,賣得。
孫行者則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惫唬木筒皇怯?,而是沖著龍涎而來的,只是現(xiàn)在的孫猴子成長了許多,懂得了些兒城府,還賣一賣關子。
老龍王在空中,低下烏云,至皇宮之上,隱身潛象,津唾化涎,甘霖天降,差不多一個時辰,這才辭歸大海。那滿朝百官眾臣,鋪開了接取,將杯盂碗盞收來,一點兩點者,三點五點者,共合一處,也才三盞,總獻至御案。
這龍涎并非雨水可比,乃是異香滿襲,引得那國王辭了老和尚,將著烏金丹并甘雨至宮中,連吞三丸。一陣拉稀擺帶,那國王身輕體健,進米寬泰。這才登寶殿見了唐僧,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
說實話,三杯龍涎,半盞金汁,也就是巴豆、大黃把他瀉了,這要不是治病,妥妥的活個一百二,綽綽有余。可這浪費也就浪費了,他又哪里知道。
唯有豬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边@話是夸他?非也,真諷刺也。龍涎金汁,仙凡有別,用神仙的物品救下凡人,可說是浪費至極。別的不說,蟠桃對人的功效可謂逆天,可對于仙人呢,不過是吃食而已。
那猴頭沒聽到這話刺耳,沙僧趕忙勸和道:“二哥說那里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話?!编耍@話也就比豬八戒的話少刺三分,龍馬金汁和東海龍王的龍涎才是主力,功勞卻全在這白辦事兒的人身上,豈非諷刺。
可這個世界,向來是干事兒的無功,起事兒的有勞,畢竟立項的是發(fā)起人,乃是一切的起源和根本!也不知這樣的事情,用在取經(jīng)一事上,那孫猴子是不是也認可,畢竟不能太雙標嘛。
他弟兄仨歡歡喜喜,徑直入朝,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東閣安排的筵宴里等著。他三人對著師父唱了個喏,眾官都至,隨后就開始了中華文明最基礎的東西,邊吃邊談。
一再敬酒之后,那國王這才圖窮匕見,原來三年前端陽,麒麟山獬豸洞賽太歲來搶他正宮皇后,一番威脅之后,這國王膽氣不足,竟無奈親手將他金圣宮推出海榴亭外,被攝了去。國王到底也是凡人,當時怕,過后羞,憂思不息,讓個粽子堵住了腸胃。
那猴子早在西街街市上觀皇榜就知道此事,聞得此言,哪里不知人家的“心藥”正是那正宮娘娘呢?于是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等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宮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