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山的南面連著一座大山，稱為太白山，是天宮大仙太白金星煉丹的地方。

　　這一天，明月起了個大早，拉開山頂上厚重的鐵門，往遠(yuǎn)處望去，地平線上的曉色，一層綠、一層黃、又一層紅，如同切開的西瓜——是太陽要上來了。

　　“哈！我還以為你一早去掃庭院了呢？原來是偷偷躲在這里看日出嘞！”

　　身后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不用辯這音色，明月便知，是清風(fēng)來了，她頭也不回地慵懶地道：

　　“掃庭院可不是我的活兒，至于看日出嘛！我從來都是光明正大。”

　　清風(fēng)噗嗤一笑，與明月并肩坐下，順著明月的視線，他也用很有興致的目光望向天邊那一抹紅色，感嘆道：“遍地都是曉色，可太陽只有一個！”

　　明月聞言，以為清風(fēng)是覺得她求而不得、苦悶無聊，于是笑道：“你這話說得不對，應(yīng)該反過來說?！?p>　　“哦？”清風(fēng)不解。

　　明月抿嘴一笑，道：“太陽雖然只有一個，可遍地都是曉色?！?p>　　清風(fēng)一愣，隨即咧嘴一笑，又道：“可我常聽凡人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p>　　明月笑道：“太陽普照萬物，是以博愛，弱水只為一人而流，是以小愛，當(dāng)然只能取一瓢，博愛與小愛怎能相提并論？”

　　“如果讓你選，你會選博愛還是小愛？”清風(fēng)忽然好奇問道。

　　這一問，倒把明月給問蒙住了，這個問題她還從未想過。

　　見明月沉默，清風(fēng)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不求能得到確切答案。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于是這個問題便這樣被拋擲在了腦后，他用肩膀蹭了一下明月，賊兮兮地道：“明天便是王母娘娘舉辦的一年一度蟠桃大宴了，你答應(yīng)幫我新做的白云袋……”

　　明月白了清風(fēng)一眼，沒好氣地道：“每年蟠桃宴上，你都要多拿兩個蟠桃，我的給了你，你自己的吃進(jìn)了肚子，還要偷拿一個帶回來，也沒見你多長了一厘米。”

　　清風(fēng)對于自己的身高一直不見長，總是帶著別扭的，尤其聽不得別人拿他的短處掛在嘴邊調(diào)侃。于是冷不丁地猛站了起來，反擊道：“你就知道我沒有長高了，你來和我比比?！?p>　　明月又是白了他一眼，無聊地道：“有什么好比的，我是女，你是男，我自然怎么長也長不過你，唉！行了行了?！彼粩[手，“白云袋早給你做好了，這就給你拿去?！?p>　　說著，便一扶膝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往房間里走去。墨黑的頭發(fā)垂披在背后，清晨的風(fēng)像一群白鴿子鉆進(jìn)了她鑲著銀絲金邊的白綢袍子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膀。

　　清風(fēng)三步兩步跟了上來，一手搭在明月的肩膀上，一手插著腰，笑嘻嘻地道：“謝謝啦！下次去人界，我一定給你帶一大串冰糖葫蘆！”

　　明月斜睨了一眼右肩上骨節(jié)分明的爪子，肩一聳把它抖了下去，不抱有任何希望地反問道：“你有錢嗎？在人界買東西可是要付錢的，我可不吃你偷來的葫蘆?！?p>　　說到這兒，明月忽停下腳步，一扭頭看向清風(fēng)，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無比地道：

　　“折—壽—”

　　“……”

　　第二天，明月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震醒的，揉著腫痛惺忪的眼皮去開門，以為是清風(fēng)這個貪吃鬼，正想開口小怒幾句，但她眼疾嘴快，立馬把排在舌頭上預(yù)奔而出的不雅之語吞了回去，因為門外不僅站著清風(fēng)，還有她的師傅——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雙眼如電，目光從明月頭頂一眼掃到腳底，皺眉，臉上有些生氣，他氣的把腳一跺，焦急地吐槽道：“小月?。∧阍趺床牌鸫?，你看你這個亂糟糟的頭發(fā)，王母娘娘的蟠桃大宴就要開始了，你看看，你看看，我的瓊漿玉液又要被太上老君那老家伙貪完了，我要是這次沒喝上一杯，你得賠給我?！?p>　　說完，太白金星把下巴一揚(yáng)，嘴巴一蹶，“哼……”

　　清風(fēng)站在師傅太白金星身后一副看好戲的神態(tài)，明月顧不上他，眼下安撫好師傅這老頑童似的老人家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好啦！師傅師傅不要生氣了嘛！小月保證，師傅今天要是沒喝上，小月一定去找王母娘娘討兩杯回來?，F(xiàn)在給我一分鐘的時間，我馬上就出來。”

　　少女清脆地話音未落，房門便已從里面關(guān)上。

　　“哼……這還差不多?！?p>　　太白金星嘴角囁嚅，對明月的回答甚是滿意，又能多喝上一杯瓊漿玉液了。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想到如果那老太君沒有偷喝了他的瓊漿玉液，豈不是計劃要白泡湯了。

　　他捋了捋下巴上垂下來的花白的千萬根胡子，眼睛微瞇著看見天邊那一處縹緲的地方，心里打著小揪揪。

　　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設(shè)在瑤池邊上，圓形的瑤池上方仙氣繚繞，池面上，撲滿了碧翠欲滴的荷葉，像是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翡翠傘似的。

　　忽然，明月被長在瑤池邊上的一株粉紅色的荷花給魔怔住了，她總覺得那粉紅色的花瓣上像長了眼睛似的，正盯著她看，一陣風(fēng)吹來，鼻腔中充盈上淡淡的幽香。

　　她甩了甩頭，心想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在瑤池這樣極度純凈的地方，怎么會有偷窺的目光。

　　這么想著，心里便釋然了，回到師傅旁邊剛坐下，正想問師傅口中心心念念的瓊漿玉液是否還在？

　　可是，話還沒問出口，太白金星便飛快地偷看了一眼明月，搶在明月前頭道：“小月?。∧憧次疫@空杯子，一滴都不剩了?！?p>　　一邊委屈巴巴，嘴巴撅得可以掛穩(wěn)一個吊秤，一邊把杯子倒轉(zhuǎn)過來甩了兩甩。

　　明月定睛一看，還真一滴都沒有甩出來，只好接上早上的承諾，道：“師傅放心，等宴會結(jié)束，小月一定去向王母娘娘討兩杯給您帶回去，您先吃些蟠桃?！?p>　　說著，便把自己桌上閃著金光的金制碟子遞到太白金星桌上。這一遞，她接收到了兩束截然不同的目光，一束來自師傅太白金星贊賞有加、孺子可教的目光；一束來自清風(fēng)幽怨不滿、怨氣十足的目光。

　　“咯咯咯……”太白金星見明月拍著胸腹保證，笑地合不攏嘴，嘴里一個勁地道：“好，好，好！”

　　見師傅如此高興，明月也不好把碟子再收回來，只得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

　　好吧！清風(fēng)，今年算我欠了你一個蟠桃了！

　　正巧這時，玉帝和王母娘娘并肩徐徐走來，落座在宴會正前面的一張長桌子后面。伴隨著玉帝和王母的落座，歡快的音樂聲響了起來，很快，宴會中央便有一群衣著彩色的仙女翩翩起舞，靈動的舞姿混雜著滿堂仙家的笑容，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一曲結(jié)束，便到了各路仙家遞送禮物的時候，明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宴會正前方看。赤腳大仙遞上了一顆又大又璀璨的夜明珠，二郎神遞上了一串雪白亮麗的珍珠項鏈，織女遞上了一席華麗的綢緞長袍……

　　再看自家?guī)煾?，每年都是一顆煉丹爐里的仙丹，這仙丹給凡人吃倒還有增強(qiáng)體魄、長生不老的功效，可是放在天界的玉帝和王母娘娘身上，那就只有塞塞牙縫、當(dāng)個零食消磨時光的作用了。

　　為此，當(dāng)太白金星走上前去，把仙丹遞出來的時候，明月只想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好把仙家們的笑聲都通通擋在洞外。

　　耳不聽則臉不紅！

　　好不容易熬到宴會結(jié)束，為了要去給自家?guī)煾涤懎倽{玉液，明月獨(dú)自留在了宴會上，一邊幫著仙女們收拾殘余后的宴席，一邊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zhuǎn)著，瞟到玉帝剛走，明月便湊了上去，殷勤無限地幫王母娘娘捏著肩、錘著膀。

　　“又幫老太白討瓊漿玉液來了？”

　　王母娘娘笑瞇瞇的，一副篤定的樣子。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嗯”了一聲，又立馬補(bǔ)充道：“師傅他老人家最饞娘娘的瓊漿玉液了，加上……我今早上起晚了，為了不受罰，便向師傅許諾一定會向娘娘您這兒討兩杯瓊漿玉液回去，娘娘，您一定會答應(yīng)我的吧！您看我都給您按摩了這么久的肩膀。”

　　王母娘娘捂嘴輕笑了一聲，笑道：“就沖你這張?zhí)鹱?，本宮也是不能拒絕的。跟我來吧！本宮親自為你去倒上兩杯。”

　　“能得到娘娘親手倒的瓊漿玉液，小月端著都覺得受寵若驚了?！泵髟峦炱鹜跄改锬锏氖?，奉承道。

　　王母娘娘笑道：“我們就不要這么客氣了，現(xiàn)在又沒有外人在，本宮只希望你早日在太白金星那習(xí)得煉丹之術(shù)回到我身邊來，當(dāng)年雙成把你托福給我，我早已把你當(dāng)成我自己的女兒?！?p>　　每次和王母娘娘單獨(dú)相處時，王母娘娘總會提到明月的生母?？墒撬龑τ诿髟聛碚f，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明月從睜眼開始便從未見過她，她永遠(yuǎn)活在王母娘娘的回憶中，以及活在明月的耳膜里，像夜風(fēng)一樣，給全身都挨了個遍，卻只留下一絲微涼的感觸。

　　“對了，昨日蜜香整理臥房時，找到了你娘仙前的一只玉笙，今日正巧你來，就一同帶走吧！”

　　說完，王母娘娘手一揮，一個碧綠通體的玉笙便赫然出現(xiàn)在了她纖細(xì)柔滑的手掌上。

　　接過玉笙，明月覺得它像一只光禿禿的綠貓眼珠子，陌生又熟悉。它是娘仙前的東西，明月在腦海中想象出她手捧玉笙吹奏時的樣子，她應(yīng)該有很好聽的嗓音，空中是否會有白鳥翱翔？旁邊是否會有仙鶴聆聽？……

　　明月就這樣一邊癡癡地想，一邊不急不緩地往長白山方向走去。忽然，她猛頓住了腳步。

　　“是誰？”

　　她警惕地回頭厲聲道。

　　眼前一縷粉色的塵煙慢慢的從虛變成實，最后化成一個身穿粉色長衫的美貌女子，發(fā)髻上插著一只嬌艷欲滴的荷花簪子，金色的荷花心蕊像六月里的陽光，燦爛閃耀。她徐徐向著明月走來。

　　“是你?！泵髟潞V定地說道，“原來瑤池邊上的那朵荷花就是你?！?p>　　荷花女子走到明月面前竟是雙膝一彎“撲通”跪了下去，明月震驚地忘記了動作。

　　只見那荷花女子哽咽地道：“明月仙子，玉姬懇請您一定要幫幫我?！?p>　　“玉姬？”

　　明月從王母娘娘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本是王母娘娘身邊的一個侍女，因為羨慕人間的牛郎織女般出雙入對的生活，而偷偷下凡來到杭州的西子湖畔，卻不想這一去便再也沒有了音訊。

　　“是的，我就是玉姬，娘娘口中說起的那個玉姬，但娘娘從來只說了我偷跑去了人間沒再回來，卻從未說過我在人間遇到了什么?！?p>　　“那你遇到了什么？”明月忽然生出好奇，她彎腰把玉姬扶了起來。

　　玉姬忽然嘴角擒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溫柔地道：“我遇到了一個人，哦！不，準(zhǔn)確地說，他不是人，而是魔。”

　　“魔？”

　　明月從沒有見過魔，只在清風(fēng)口中，偶爾聽到過只言片語，魔長的都非常丑陋，而且性情粗暴、蠻狠。

　　“是的，魔，他叫燁華，魔界至尊，當(dāng)年，我在西子河畔第一眼看見他時，就深深愛上了他，我跟著他去到魔界，可是很快天界便發(fā)現(xiàn)我私自下凡，判我觸犯天律，娘娘用蓮花寶座將我打入西子湖底。從此我便徹底的成為了一株毫無異樣的荷花，但不知是娘娘的慈悲，還是我的幸運(yùn)，在打入淤泥的最后一刻，我身體里竟然逃逸出了一縷魂魄，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縷，從那之后，我便寄住在了這瑤池里一千年了?！?p>　　“既然仙子險中逃生，就更應(yīng)該珍惜生命，怎還隨意現(xiàn)出仙形？”明月對玉姬的遭遇感到同情，但同時，心中卻隱隱生出一抹玉姬口中所說的愛情的憧憬。

　　“不，我不是隨意現(xiàn)出仙形的?！庇窦Ш鋈患恿似饋?，她哽咽道：“當(dāng)年我嫁給燁華，曾生下了一個男孩，他叫炎彬，本來我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感受到他們的氣息就好?？墒?，這幾個月來，我忽然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了，還有燁華，他們都像忽然消失了一樣。我想去魔界查看，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只是一縷魂魄，根本出不了仙界。明月仙子，你幫我去魔界查看一下好不好？如果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我茍延殘喘地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明月見玉姬情緒低落，便開口勸慰道：“生命可貴，仙子豈可如此輕生。何況仙魔之間本就不應(yīng)有任何交集，他們自然有他們自己生命的定數(shù)，仙子還是好好在瑤池里修煉為好，早日再重新升仙。”

　　哪知玉姬仙子并不領(lǐng)情，她固執(zhí)地道：“生命雖可貴，愛情價更高。沒有七情六欲地活著，倒不如死去化為一杯黃土，澆灌花草還能形成生命的價值?！?p>　　說完，玉姬又“噗通”一聲跪在了明月腳前，她雙眼止不住地流著淚珠，滴啪滴啪地往地上掉去，仙氣繚繞的地上被熔出了一個又一個黑漆漆的小洞。

　　明月覺得自己像站在深潭的沿上，腦袋暈乎的厲害，她平視著前方不解地問道：“愛情真有這么大魔力嗎？你連命都不要了。”

　　“如果哪一天仙子也遇到了愛情，自然就會懂我了。”玉姬哽咽著仰著頭篤定地道。

　　明月長嘆了一口氣，道：“就算我答應(yīng)了你去魔界走一遭，但也要我進(jìn)的去才行?！?p>　　玉姬一聽，立馬激動地抓住明月的裙角，激動地道：“這個仙子不用擔(dān)心，我有信物?！?p>　　說著，她便急忙把她頭上的那一只荷花玉簪拔了下來，穩(wěn)放在明月掌中。

　　手中冰涼的觸感直沖明月頭頂，她今日答應(yīng)了這份請求，只怕日后……算了，管它日后呢？日后的事情誰說的準(zhǔn)？

　　這么想著，她五指倏地一握，把這只冰涼的荷花玉簪深深攥在了掌心里。

　　玉姬接著道：“這只玉簪是當(dāng)年燁華送給我的，有了它，仙子就可以在魔界自由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