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有一點(diǎn)可愛
靈界,梾棽洞內(nèi)。
萬籟俱寂,碎碧滿堂。一只涂著猩紅丹蔻的手輕輕地拂過酒杯。
“今日是何年歲了?”
“回靈主,已是開天第八百二十一年了。”
“八百二十一年?”空靈而曼妙的女聲回響在洞內(nèi),與洞中環(huán)繞的青苔藤蔓輕輕地撞擊,聲帶一絲慵懶,好像酣春未醒,“五百年了......想不到都五百年了?!?p> 座下那青臉草靈微微俯首,眼珠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是,眼下還有一月就要到中秋了?!?p> “呵......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呢?!弊咸僮吓又齑捷p挑,像是記起了什么前塵情事般口含羞赧,揚(yáng)起飽滿而尖垂的唇珠,“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p> “真君殿下怎么會忘了您呢,靈主美貌傾城,誰人見了不心神搖曳?況且當(dāng)日也是真君把您從妖族手中救下親自給了您靈識,這份恩情自與旁人不同了?!辈蒽`欒椿弓背屈身地說到,瞥見座上女子聽言浮起的甜蜜一笑,跑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
“欒椿,你好像有事瞞著我?!辫杉?xì)眉一絞,羊脂玉般的手一勾,以靈法抬起了跪在地上的人的面來。
“...欒椿不敢,只是有一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既已說出來了,又說什么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的,平白惹了人心煩?!闭Z畢俏臉一扭,已經(jīng)別過身以背相對,歪躺在紫藤座榻上。
草靈欒椿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失神地望了一會榻上人紺碧紗下裹著的極盡曼妙的身體,張口說到:“聽聞,真君收了個(gè)仙娥在身旁侍候,對其...好似有些不同?!?p> “什么!”榻上的瑾荷甩袖起身,別過纖細(xì)的腰肢,乳白的鵝蛋臉上因?yàn)闅鈵烂缮弦唤z紅暈:“真君竟收了個(gè)女娥在身旁?”
“欒椿也是聽聞......”
“趕快給我去打聽!”瑾荷頭上滿綴的青珠叮當(dāng)作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竟近了真君的身?!?p> “是?!弊氯说拿嫔下舆^一絲陰翳,隨即換上畢恭畢敬的神情,退步出了洞。
“臨沅?”
云杪之中的神殿內(nèi),一人正闔目酣眠?,摪撞粠б唤z血色的面上因夢魘而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打濕了額間的鬢發(fā),令人望去心頭生憐。
月光如銀葉般落在他的身上,似朦朧而圣潔的流霜,慢慢傾瀉而下。一角輕薄的白紗隨床上人的掙扎飄落在地,殿外一刻未停的鳴鳥似不忍驚擾夢中人般漸漸地棲了音。
榻上人的夢中,他正執(zhí)著一人的手在漫天火雨中奔跑。一只只燃燒的飛箭如流霞般傾瀉而下,所到之處皆“呼”地燃起烈火,冒出刺鼻的濃煙。
他們一個(gè)是皇子,一個(gè)是宮中的伴讀書童?;实郯制鸨旆?,刺殺皇上,掠奪皇權(quán)。然而最重要的,是想要奪取傳聞中先皇在宮中秘藏的兩顆服下便可延長壽命的靈藥。先皇一死,城不攻而破,叛兵殺入皇宮?;实坳H眼前囑托僅有十二歲的他將兩顆丹藥偷偷帶出皇宮,不讓其被奸人所奪。年幼的他揣著兩顆紅丹被滿天的火雨嚇慌了神,躲在殿后院的老樹后大哭時(shí)卻被一個(gè)溫暖的手掌握住了手,是從前日日伴他讀書習(xí)字的書童。
“跟我來?!彼f。
他領(lǐng)他七拐八繞地自皇宮后面出了宮門,不顧身后不斷傳來的凄厲叫喊聲瘋狂地奔跑著,左躲右閃地躲避那奪命的流火。
他們的手心漸漸地出了汗,卻還是緊緊地握在一起,相互支撐著快速地爬過一個(gè)個(gè)高臺土丘。
終于,他們跑入了山林。身旁的人停下來揚(yáng)起一張還未完全褪去嬰兒肥的臉給了他一個(gè)安慰的笑:“三皇子不要怕,我們沒事了?!?p> 他拼命地點(diǎn)頭,他們終于從那如今被血淹沒的恐怖皇城中逃了出來,那暴厲狠毒的皇叔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他從懷中掏出兩顆殷紅的丸珠來,略微顫抖地舉到兩人中間:“我們現(xiàn)在把它藏在哪里?”
面前的人正望著那丹藥猶豫,突然神色大駭沖上來將他一把環(huán)住,再反應(yīng)過來的時(shí)候,背上已然替他擋下一箭。腥稠的鮮血噴濺到面上,還帶著溫暖的體溫,他悶哼一聲忍痛推著他的手將那兩粒丹藥壓入了他口中:“吃了,他就,拿不到了?!?p> 他哭喊出聲,眼見著更多的火箭撕裂空氣向他們飛來,一箭一箭又一箭,他始終環(huán)著他,直到逐漸冰冷。眼前逐漸模糊,只剩下沖天的火光......
這是他們還未成仙時(shí)的前緣。他替他擋下整整二十七箭,護(hù)著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那兩粒不知父皇從哪里求得的延壽靈丹一起服下時(shí)竟助尚為童身的他脫了凡胎,被叛軍一刀捅死后在亂墳崗竟徐徐轉(zhuǎn)醒,拖著殘身爬到崆峒山求通玄真人攬了臨沅的亡魂,他肉身成圣,他死后成仙。
現(xiàn)在他的胸前還有著一道長長的刀疤,時(shí)刻提醒著他與他的前塵。
“臨沅...”他痛苦地喃喃一聲。
你我于火雨之間奔逃,承受肉體死亡之苦,修煉成仙,最終撿得的這一命。你怎么能說不要它就不要了?
“吾友玉恒,不要心傷。我仍記前緣,只是換了地方。”一個(gè)清雅而縹緲的聲音于耳邊徐徐響起。
“臨沅?是你嗎?臨沅??”他瘋狂地轉(zhuǎn)頭去尋,卻只見一片黑暗。
玉恒真君騰地坐了起來,起身方知是夢。細(xì)長的墨絲因?yàn)楹顾吃诿嫔?,給他添了一絲女子的柔媚,卻因其立鼻高挺,全無陰柔之氣,清瘦的面只讓人心底生憐。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彎腰拾起垂落地面的蠶紗,蓋住了身上裸露在夜色中的皮膚。
換了地方,臨沅,如今你去了哪?
玉恒真君心中默念,面色突然一變,套上外衫下了床往寢殿外走去。
醉鷂這日做了一個(gè)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因?yàn)檫B日苦讀卷書抱著書睡去在夜里轉(zhuǎn)醒時(shí),竟在床頭看到了未挽發(fā)的仙君。
仙君定定地看著自己,伸手拂上了她的面。她閉著眼睛不敢動彈,再睜開眼睛時(shí)仙君已不在身邊了。
哎,想必是自己白日里太想仙君了,連夢中都是仙君。剛剛讀完“情愛”一欄的醉鷂忽覺面上發(fā)燙,趕緊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仙君是高高在上的上仙,自己只是一個(gè)小小的守樹仙娥,于情于理自己都不應(yīng)該對仙君動情,而且,自己也配不上。
輕輕地吐了口氣,繼續(xù)攤開書背了起來。
一轉(zhuǎn)眼,一個(gè)月便過去了。醉鷂每日為了能完成那“四十九”年的任務(wù)昏天黑地地抄書,也不知外界是何時(shí),臨閉眼的一刻是書,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還是書。
待抄完第一遍書的時(shí)候,醉鷂感覺好像過去了一個(gè)世紀(jì)那么久。迷茫地坐到鏡前,自己還是人間十四五歲少女的模樣,也無法像凡人那樣依靠外貌的變化來辨別時(shí)光,只得垂頭喪氣地又坐回矮桌前,攤開書再一次抄了起來。
在抄完第三遍的最后一個(gè)字的時(shí)候,醉鷂明確地感覺到,從她踏入房門到現(xiàn)在絕不止一個(gè)月那么久了。她背下了世間各種各樣的圖譜,劍術(shù),樂技,廚藝,舞藝無不精進(jìn)萬分。她跟著那七脈圖上的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就學(xué)了快半年那么久,現(xiàn)在真是不知究竟是何時(shí)了。
最后撂筆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博識了萬分,不再是甫前那個(gè)連字都不識的小仙娥,世間情理也通懂了不少。
從偏殿來到仙君寢殿前時(shí),已是日落時(shí)分。殿前的梨樹依舊如常地綻放,瑩白的花瓣如枝頭綴雪又好似是漫天繁星。她癡癡地望了一會,看到了樹后正拿著掃帚灑掃的落棋。心頭突然一沉,她的工作原來已經(jīng)讓別人來接替了么。
“落棋,現(xiàn)在是何年???”
落棋微微斜眼打眼皮子縫里瞅了她一圈,輕嗤一聲:“你這是何意,該不會是抄書抄糊涂了?”
醉鷂一驚,心底越發(fā)著急,跳著腳問到:“現(xiàn)在到底是何年了?落棋,你快告訴我!”
她不會房中坐前埋書內(nèi),不覺門外已百年了吧。
對面拿著掃帚的人又輕笑一聲:“已是九百二十一年了。”
一百年!她竟然真的抄書抄了一百年?。?p> 醉鷂噗通一下跌在地上,面色慘白:“仙君......”
落棋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想見她這幅樣子似的,搖著頭走開了。
醉鷂漸漸地嗚咽了起來。
天漸漸黑了,玉恒真君放下手中的茶盞打算行至樹下與自己對弈一局。輕輕推開紙門時(shí)不禁一怔,啞然失笑。
一月未見的醉鷂正躺在殿前的梨樹上倚著一根巨大的樹枝睡大覺。粉撲撲的臉上還有仍未干透的斑駁淚痕。
這丫頭,怎么總是做出些直讓人發(fā)笑的事情來?月前在她房門口施了法改變了其屋內(nèi)世時(shí)間的流速,打算讓她在這一月間好好記記這世間的道理知識來改改她憨傻不羈的品性,誰知她真硬生生在屋內(nèi)耗了盡百年抄了三遍別人幾世也讀不完的七脈圖后,一出來還是這幅嬌憨率真的模樣。
讓人怎么說她才好?這個(gè)丫頭,偏偏傻頭傻腦地讓人那么疼愛。在看破世間那么多的不堪以后,讓人忍不住想時(shí)刻看著她,捧著她,怕她被這濁世傷到分毫。
想到這,玉恒真君的臉上揚(yáng)起了一絲笑意,揚(yáng)手以法相托,將樹上搖搖欲墜的醉鷂抱了下來,卻突然一怔。醇香的酒氣和著梨花與桃花的芳香,在她像只小獸一般蜷入他懷中時(shí)涌到了他的鼻尖,他手上的動作一抖,她在夢中輕哼一聲,抬手還上了他的頸,將頭湊到了他的頸間。
濕熱的暖氣噴向他的頸間,惹得他有些微微發(fā)癢。男生女相的玉恒真君長睫一顫,低頭看見醉鷂正在夢中砸吧著嘴,好像吃到什么很好吃的東西似的,肉嘟嘟的嘴邊噙起了滿足的笑意。
“仙君不許怪我...”
他一抬眉,原以為她轉(zhuǎn)了醒,低頭卻見懷里的人依舊在安睡,只是說出幾句夢囈。
“醉鷂一直盼著中秋節(jié)呢...努力地讀書..呼....”
他不禁低低地笑了起來,高高的眉骨下一雙桃花目微彎,終是忍不住說出了一句:“你們桃花樹下仙娥,都是這樣的嗎?”
這樣憨直,卻這樣...惹人憐愛。
醉鷂第二日醒來的時(shí)候,只覺得頭痛欲裂。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也實(shí)在想不起來昨天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了,只記得自己難過間翻出以前仙君給她的酒壇抱著喝了幾口,然后搖搖晃晃地出房去了。
看來是自己喝的太多了記錯(cuò)了事,自己這分明就沒有出門嘛,好端端地在床上躺著呢。
從床上坐起來以后醉鷂又泄了氣,想來已過去一百年了,真是不知道仙君還想不想理她了。
對了,自己月前在那七脈圖中讀到了一種增強(qiáng)聽力的仙訣,不如念來試試,先聽聽仙君在干嘛吧?
囫圇念了一遍后醉鷂支起了自己的耳朵。嗯...沒聽見。
或許是念得太快了?
嗯...還是沒聽見。
或許是坐的太遠(yuǎn)了!
醉鷂移動屁股蹭到了向著仙君寢殿那個(gè)方向的房角,一只耳朵貼著墻面,一只手不斷地掐著默念著仙訣。
房間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醉鷂趕緊一個(gè)抬手打斷門口那人的動作。
落棋這來得可真不巧,她這剛找到點(diǎn)感覺。
“我這正聽仙君講話呢,你稍等一下。”
又撅著屁股努力聽了一陣,卻還是什么也沒聽著,泄氣地坐回到地上卻聽見身后的人說:“若是沒說話又怎能聽得著?”
“哎沒說話也總得有點(diǎn)動靜啊,這...”醉鷂說著說著卻愣住了。落棋的聲音什么時(shí)候這么好聽了??
趕緊一轉(zhuǎn)頭,看見仙君正歪著頭倚在門邊,略含著笑意看著她。
“仙仙仙仙君!?”醉鷂幾乎翻了個(gè)前滾翻,咕咚一下伏到了地上,臉呼地?zé)似饋?,“仙君,你別誤會,我,我沒有在耍流氓,也沒有在,做壞事,我只是....”
玉恒真君笑了半晌,聲音都染上了笑意:“誰說你在耍流氓了?”
“啊!”醉鷂羞憤地大叫一聲,閉著眼睛,“我,我自己說的,我自己說我在耍流氓...不是,我是說我沒有在耍...”
“好了,起來吧,書可背會了?”
醉鷂點(diǎn)頭如搗蒜:“背會了,背得可熟了,仙君隨便查?!?p> “不用了,明日啟程以后再查吧。”
“啟程?仙君是要去哪么?”醉鷂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
“近日聽聞壓著另一片魔君碎魂的神器瑤光骨處有異動,而這存于凡間城中皇宮內(nèi),本座要下凡去查查。”
“哦...”醉鷂垂頭喪氣地應(yīng)了一聲,這才剛見到仙君,又要有好些日子見不著了。
“這還有一日就要到中秋了,你不是一直盼著中秋么?可想隨我去凡間的中秋看看?”
“我愿意!我我,特別想!”
“那塊收拾收拾行囊吧?!?p> “是!”醉鷂趴在地上,揚(yáng)起的嘴角幾乎咧到了后腦勺。
哎?不對啊,仙君是怎么知道她一直盼著中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