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程深躺在病床上，對著床頭柜上的那束百合花發(fā)呆。夏遠舟自上次之后再無消息，只差護士每天送一束百合花來，病房里觸目皆是素凈的白色，她每日躺在病房里只覺孤獨，所幸有床頭的這束花，添了幾分的生氣。夏遠舟總是最懂她的，事情做得周到又熨帖。
外頭卻忽然淅淅瀝瀝開始下起小雨，程深從窗戶往外頭看去，霧氣朦朧的，黯黯的水波里，程深仿佛看見黃黃的、淡淡的光暈，那是小小的游船上點起的燈火，像夢一般。
這樣帶著春日寒氣的下雨天，她總能想起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她站在人潮涌動的游船碼頭，周圍充斥著市井的喧鬧，她在看路邊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風車，等夏遠舟排隊買票；然后他們混在一船的外地游客中，耳邊的喇叭循環(huán)不斷的在放秦淮八艷的故事，夏遠舟喜歡拉她拍照，她不愿意，她平素最愛聽這些艷情又涼薄的故事，江山無常繁華落盡的結(jié)局卻讓她莫名覺得圓滿又安心。
她想起悠然間歇的漿聲，想起岸邊的李香君故居，想起夏遠舟身上溫潤的雨水氣息，但現(xiàn)在清清的水影里，她感到的只有薄薄的寒意。
“咚咚咚”三聲叩門聲，門外的醫(yī)生說自己是進來拆線換藥的，程深應(yīng)了聲。
衣服被掀起，程深低頭想看自己的傷口，她其實有點緊張，忍不住一直問：“醫(yī)生姐姐，拆線會不會很痛，你一定要輕一點?！?p> 旁邊的護士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白凈的一張小圓臉，被她這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逗笑了，說：“不會的。你不要緊張啦，你要相信我們。麻藥勁過了和拔引流管你都不痛的呀。”
“我當然相信你們，我是不相信自己?！?p> 藥換好之后，醫(yī)生告訴她明天上午就可以辦理出院，又囑咐了她出院的一些注意事項，程深一一應(yīng)下。
小護士見醫(yī)生走了，程深貌似性子又是極好相處的，忍不住和她開始聊天：“我聽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孩子這幾天一直來醫(yī)院找醫(yī)生問你每日恢復(fù)的情況。昨天你不是做了個B超還抽血了嘛，他昨天還要了你的檢查結(jié)果呢。”
“高高帥帥的男孩子？”
“對啊，感覺有一米八多，聽口音應(yīng)該也是我們南京本地人。而且他還每天找我們當天輪值的護士，讓對方對你要多照顧，你總躺在病房里，應(yīng)該會覺得煩悶的，嗯，還說你躺久了不動，脖子會酸痛，讓我們每天準備熱毛巾給你敷。我今天就見到他啦，他的眼睛長得特別好看?！?p> 小護士邊收拾東西邊絮絮叨叨的，程深不作聲，只一直保持著微笑聽她夸獎夏遠舟，她又說到感覺程深很幸福，家里有錢，自己有顏，還備受寵愛，程深心里念著要給夏遠舟發(fā)消息，終是沒了耐心，禮貌表示自己有點累了，想要再補個覺。
“哦，好。不好意思，我一個忍不住就說了太多?！?p> “沒事。聽你和我說了這么多，心情也好了很多，感覺元氣滿滿?！背躺羁戳搜鬯墓ぷ髋?，又說：“吳敏是吧。我記住你啦，你很可愛哦?！?p> 小護士有點害羞，臉上泛起淡淡的粉暈，程深這回是真的覺得她有幾分可愛了，多好的小姑娘啊，真實、干凈，像顆夏日的橙子，青澀又飽滿的。
程深給夏遠舟發(fā)微信，想問夏遠舟每天都來醫(yī)院，為什么不順道來病房看看自己，想了想，又覺得帶了幾分責怪的意味，顯得咄咄逼人了些，又改成感謝夏遠舟每天來醫(yī)院關(guān)心自己的病情。
等了又等，夏遠舟一直沒有回復(fù)，程深百無聊賴，點進了夏遠舟的朋友圈，和之前一樣，朋友圈半年可見，除了過年之前全公司年會的大合影外什么也沒有，程深又去看他的朋友圈背景，是小王子和狐貍并排坐著看星星的背影，看起來他的生活平靜無波，兩年多的時間洗刷了一切自己存在的痕跡，仿佛他們過往的六年從未存在。
這時候夏遠舟忽然來了語音通話，程深覺得手足無措，差點把手機摔了，深呼吸了幾大口氣才摁下了接通，盡量使自己的語氣看起來平靜，：“喂，夏遠舟?！痹捯怀隹冢躺罹桶没诘南肭米约旱哪X袋，還是沒沉住氣，就這四個字，自己都能說得聲音顫抖。
“程深，感謝我，就光嘴上說說嘛？”
夏遠舟那邊似乎是在公司，可以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的紙張翻頁的聲音。
程深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夏遠舟，你是不是在轉(zhuǎn)筆？”
夏遠舟似乎被問愣住了，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有。我現(xiàn)在不轉(zhuǎn)筆了?！闭Z氣卻一下子變得生硬。
“這樣子啊?！背躺詈鋈宦曇艟陀行┑吐淞耍謫査骸澳悄阆胍以趺锤兄x你？”
“程深。這個就要你自己想了，不然豈不是顯得我在向你討東西了？你應(yīng)該是誠心誠意的感謝我啊?！?p> “那我請你吃飯吧，行嗎？”
“吃飯當然行了，但光吃一頓就顯然不行了。”
“emmm，那吃幾頓飯可以凸顯我的誠心誠意呢？”
“你問的那么具體，是很不想和我吃飯？”
“不是不是，就是想可以和你吃到什么時候，我可以開心多久而已呀?！?p> 尾音上揚，句末用呀這樣的語氣詞結(jié)尾，程深的說話習慣，當她心情愉悅無意識開始撒嬌的時候就會這樣，夏遠舟因為平臺不兼容而陰郁了一上午的心情忽然就多云轉(zhuǎn)晴，程深撒嬌的小女兒嬌態(tài)，他一向是極喜歡的。
“嗯，那先這樣吧?！?p> “等等夏遠舟，”
“嗯？”
“我想說，有你在身邊，真好?！?p> “你知道就好，掛了?！?p> 程深躺在床上，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有點發(fā)燙，夏遠舟的聲音是標準的低音炮，發(fā)“嗯？”的時候總帶著幾分無意識的挑逗，讓人平白生出滿腦子的綺念。從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他們異地，夏遠舟總愛給她發(fā)語音，夏遠舟說“寶寶，我真的很想你”，聲音夾雜在鼓鼓的風聲中，幾個字纏繞在舌尖，撩撥地程深每次聽完都激動地在床上直打滾，平靜下來之后又聽，恨不能把夏遠舟的語音錄成起床鈴聲。
第二天出院，程深拿著手機一直等夏遠舟的消息，覺得他說個祝你早日恢復(fù)之類的也好，等到下午回了家，夏遠舟也沒個動靜，倒是江濟楚給她打了個電話，大意就是聽說她生病住院還做了手術(shù)，詢問她的情況，又說自己現(xiàn)在人在國外交流學(xué)習，沒法去看她，讓她一定要好好休養(yǎng)，有什么不舒服的都可以問他，雖然自己是肝膽方面的醫(yī)生，但一些基本的問題他還是可以解答的，有不懂的，他還可以去問婦科方面的醫(yī)生再告訴程深。
程深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著，夏遠舟今天毫無動靜讓程深整個人都有些喪氣，提不起精神來應(yīng)付江濟楚，但程父程母又在旁邊，程深不好輕易推說自己累了掛電話，只能“嗯嗯哦哦謝謝你”的來應(yīng)付。好在江濟楚覺得程深剛剛出院需要多休息，簡單的詢問關(guān)心后就自己掛了電話。
程深明顯如釋重負的樣子讓程母看的不大高興，忍不住說她：“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對你越好的人你就越作，越不珍惜人家?！?p> “我哪有？那我要怎么樣，和他說，不嘛不嘛，我好想你，你一定要坐飛機回來看我？”
“你？我哪里是這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
眼見著母女倆又要吵起來，一向?qū)檺鄢躺畹某谈搁_口勸道：“好了，深深才剛出院。醫(yī)生說了她不能生氣，這個病啊，和她平時總是情緒不好有很大關(guān)系。你住院的這段日子，爸爸也想了很多，之前呢，太喜歡你，總怕你一個女孩子會受傷害，所以對你的保護可能過度了。我總和你說做一件事情，不要想做成什么樣，就努力去做就可以了，等回過頭來呀，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了很遠了。但是爸爸可能也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總希望你少受傷害，讓你不要嘗試結(jié)局注定不會好的感情，但感情這種東西，誰能說得清最后的結(jié)果是好是壞呢？只要你們真心相愛，他愿意為了你去擔當，愿意給你一個未來，你們就可以嘗試著走下去。所以現(xiàn)在爸爸向你道個歉，之前給你的壓力太大了，也沒能好好傾聽你說的話，真正重視你在這段感情中的痛苦難過，以后爸爸不會過度干涉你的感情了，你有任何想要傾吐的，都可以隨時找爸爸媽媽，你只要記住，你永遠不是一個人，爸爸媽媽永遠會在你的身后就好了。”
“爸爸！”程深扁扁嘴就要哭，程父從小對她就是極盡寵愛的，可以說生活的一切就是圍繞如何讓她過的更好的去展開奮斗的，明明是自己不愛惜身體生病了，程父還要自責覺得自己對她生病負有很大責任。
“別哭，深深。”程父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現(xiàn)在開始，你記住你只要開開心心的就好了，想做什么就勇敢的去做吧。”
程深卻是一把抱住了程父的腰，像小時候一樣把頭埋在爸爸懷里，嗚咽的說：“爸爸，這次我會很開心的。我也會試著和江濟楚接觸看看，不會那么排斥他的，我會努力找到一個像爸爸一樣照顧我的人，你放心好了?！?p> 公司的一個APP臨上架之前卻忽然發(fā)現(xiàn)和安卓系統(tǒng)無法兼容，這個APP是這個年度推出的第一款游戲，前期在各大平臺宣傳推廣熱度炒的極高，可以說是萬眾矚目了，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差錯。夏遠舟緊急坐鎮(zhèn)，帶著全公司的人連加了三天的班，又是和技術(shù)部門開會，又是聯(lián)系延后上架時間，黑白顛倒的，總算是將問題搞定了。想起好幾天沒聯(lián)系過程深了，那個小丫頭指不定怎么罵自己冷血無情呢，于是打開微信給她發(fā)消息，問：身體怎么樣？
“還可以，精力恢復(fù)的不錯。”
“每天有出門走動嗎？要記得能走就走，不然傷口會黏連的?！?p> “有啊，每天都有。昨天開始已經(jīng)可以自己出門走一走了?！?p> 夏遠舟仔細想了一下自己今天還有什么事情，除了等會中午回家陪方旺兒女士吃頓午飯外，整個下午晚上應(yīng)該都是空閑的，于是他又問：“今天出去走動了嗎？”
“還沒。等中午吃了飯午覺醒了之后再去?！?p> “大概幾點？”
程深回了他一個龍貓撐著下巴滿腦袋問號的表情，夏遠舟想起她養(yǎng)的那只龍貓，粉白色，屁股特別大，圓滾滾又毛茸茸的，像只毛線球，程深疼他疼的不行，喊他崽崽。
“你下午出門之后，我去找你，陪你散步?！?p> “三點左右吧?！?p> “好，三點你家樓下見?！?p> 程深關(guān)上手機準備吃飯，發(fā)現(xiàn)夏遠舟又回了一句：放心大膽的睡，睡過了也沒事，我會一直在下面等你的。
“嗯嗯，好?！?p> 雖然夏遠舟說了會一直等，程深這個中午還是沒睡著，倒不是因為怕睡過，而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一直設(shè)想自己和夏遠舟一起散步會發(fā)生些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了三點，程深趕緊換好衣服，認認真真扎了個高馬尾，看著鏡子里自己慘白的臉色，往嘴唇上抹了點有色潤唇膏。
程母看她今天出門打扮地這樣仔細，揶揄她就去小區(qū)樓下轉(zhuǎn)一圈還帶口罩，打扮個什么勁。程父卻一臉看透的表情，說打扮打扮也好，有活力，又囑咐她早點回來，別散太久太累了。
程深一路腳步輕快，出了電梯，又故意放緩腳步，不想在夏遠舟面前顯得自己過于激動。
夏遠舟穿著衛(wèi)衣牛仔褲，手里舉著個泡泡機，照相機造型的自動泡泡機，上面還印著黃色的海綿寶寶，見她來了，炫耀似的揚了揚手里的泡泡機，說：“走！哥哥帶你去玩泡泡機！全自動的哦，保證整個小區(qū)的孩子都羨慕你！”
陽光照在他好看的臉上，是青春洋溢的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