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疏散

　　在參謀長約根森將軍的陪同下，“冥河艦隊”總司令尤金將軍緩步走下飛船舷梯。

　　這是他第一次踏上地球的土地。興奮、激動、緊張、好奇……各種情緒交織在他的胸口，既難以言表，又揮之不去。

　　天空暗淡而又沉重，約根森已經告訴他，這種烏云密布、暗無天日的天氣已在地球上持續(xù)多年。

　　“這么說吧，如果有某位地球人想看看真正的太陽是什么樣子，他唯一的辦法便是飛到云端之上。”

　　“那有什么好看的。”尤金不以為然，用下巴指指舷窗外，“不就是太陽嘛！一個炙熱的聚變火球而已，幸虧有遮光罩，不然我們坐在這里，一定會被它照成瞎子?！?p>　　長長的舷梯還沒有走到頭，他已感到呼吸不暢，有點喘不上氣來——地球實在是太潮濕、太悶熱了。

　　與很多太陽系居民一樣，他很喜歡收看每周一期的“地球時刻”節(jié)目——他對地球的了解，很多就來自于這個廣播。

　　作為一個紀實類電視欄目，“地球時刻”至今已經不間斷播出了整整兩個半世紀，一萬三千多期。該節(jié)目聚焦于全球環(huán)境的現狀與變化，堅持“客觀全面”和“冷靜理智”的制作風格，受眾極為廣泛，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幾乎人人愛看。

　　臨行前，他剛好看到了最近一期“地球時刻”，畫面令人觸目驚心：地球上到處熱浪滾滾，兩極的冰雪融化得所剩無幾，海平面持續(xù)升高，先淹沒沿海地區(qū)，接著入侵了內陸。

　　無邊無際的海水泛著黃色泡沫，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蠶食著陸地，一寸一寸地堅定地向前推進，悲愴的音樂與沉重的畫外音同時響起：

　　“恐慌好像暴雨過后的雜草，在人們心里飛快生長，很多地方人去屋空，留下一片狼藉……氣溫越來越高，地球就像是一口大鍋，水溫已經達到了80度，要不了多久就要開了……一些專家指出，赤道一帶的表層海水可能會在十年之內完全沸騰......“

　　畫面轉換，他看到海上的居民紛紛進入兩極地區(qū)，只有那里的海水溫度還算是“溫和”，也只有在那里他們才能捕撈到某些魚類。

　　“......所有的捕撈作業(yè)都必須深入海面百米之下，漁業(yè)幾乎枯竭，黑市上的海產品價格已是天價……”

　　兩周前，四大聯(lián)盟緊急決定召開一次會議，議題只有一個，就是商討如何聯(lián)手對付努阿克人的威脅。

　　會議特邀“冥河艦隊”參加，尤金將軍決定親自帶隊前往，以示重視。

　　他稍微有點奇怪，以地球面前的情形，為什么還要把會議地點安排在這里？火星、泰坦、甚至太空聯(lián)盟中隨便哪座太空城，都比地球更適合召開這樣的會議，難道不是嗎？

　　他在舷梯上停下，瞇起眼睛望著遠方的天空，一枚火箭正從那里劃過，拖著長長的尾焰。

　　“應該是一艘剛起飛的難民飛船?！奔s根森在他耳邊說道，“大部分地球難民最后都去了火星，剩下的要么投奔了更遙遠的土衛(wèi)二或者泰坦，要么進入了某座太空城。好消息是，最近，在我們頒布的無條件移民政策感召下，移居泰坦的難民逐漸增多?！?p>　　“是啊！我聽說，如今移民生意是最好做的，四大聯(lián)盟每年都要在火星上定期召開一次聯(lián)席會議，確定各方年度移民名額分配計劃，協(xié)調解決有關矛盾和問題?！?p>　　他們走下舷梯，鉆進第一輛禮賓車，坐進后排座位，約根森對機器駕駛員說了聲：“出發(fā)?！?p>　　車子無聲無息地啟動了，他繼續(xù)有感而發(fā)：“作為人類文明的母體，地球上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這些人才流向哪里，哪里就獲得了一筆極其寶貴的財富?！?p>　　約根森點頭贊許?！暗厍蛏系拇笠?guī)模移民浪潮始于三十年前。公元2370年前后，我第一次來到地球，印象很深的是在某次會議上，來自中國的哲學家馬東方做過一個報告。他在報告中大聲疾呼，建議當局立即采取措施限制高級人才的流出，強調只有千方百計地把這些人留下來，地球聯(lián)盟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擁有與其它聯(lián)盟討價還價的籌碼?！?p>　　“是?。∪缃竦厍蚵?lián)盟不僅限制先進技術和設備的出口，而且對各領域杰出人才的移民也卡得很緊！大家都認識到了，不管什么時候人才都是最稀缺的資源?！?p>　　“對！就是‘稀缺資源’！您說得太對了！事實上，留在地球上的那些高級人才很快就證明了他們的價值。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為了應對持續(xù)的氣候惡化，這群科學家們建議將居民遷入專門建造的地下城市中，在這些城市里，除了人造太陽和無土栽培的規(guī)?；r業(yè)之外，還擁有不少尖端研究機構和十分先進的工業(yè)制造體系。雖然很擁擠，但是精心設計的標準化公寓溫濕度適宜，層層過濾的空氣清新宜人，加上由增廣虛擬現實技術制造出的世界投影，不知道比地表和海洋上的生存環(huán)境要強多少倍。

　　地下城中還擁有醫(yī)院、養(yǎng)老院、幼兒園、學?！绕涫墙逃w系特別發(fā)達，從小學到大學，既有通識教育學校，又有專門的技能培訓學校，甚至還有軍校。”

　　“我最羨慕地球上的教育資源，那可是太陽系里無可比擬的最優(yōu)質資源?！彼f，“很多其它聯(lián)盟的達官顯貴們從小就把孩子送到這里來接受教育。在其它任何一個星球上，你都不可能在一個直徑十來千米的半球形地下城市中輕而易舉地獲得如此門類齊全的教育：哲學、理學、工學、醫(yī)學、經濟學、藝術學、軍事學……”

　　“目前地球上最大的地下城市是‘新重慶’，據說有差不多500萬人口常年生活在那里，其中110萬人是各個年齡段的學生，來自整個太陽系，哪個聯(lián)盟的都有……”

　　說到這里，約根森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我還聽說，會議結束以后地球聯(lián)盟計劃邀請大家去那里參觀，因為是會議外的議程，又帶有自愿性質，所以并沒有正式寫在會議通知里。為此，‘新重慶’專門進行了一次全面技術升級，意在向各聯(lián)盟展示最優(yōu)美的市容、最溫馨的環(huán)境和最先進的技術。”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幾千年的文明積淀，再加上出類拔萃的高級人才隊伍，地球聯(lián)盟依然在尖端技術研發(fā)方面保持遙遙領先。從頂級人工智能芯片到綜合行星改造，從恒星級飛船的設計制造到人體再生、深度冬眠……地球聯(lián)盟都居于絕對的壟斷地位，是太陽系里唯一的高級技術與服務提供商……”

　　說到這里他用力拍一下大腿：“我明白了！為什么一定要把這次會議放到地球上召開！”

　　約根森吃驚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如果努阿克人要發(fā)動戰(zhàn)爭，他們一定會選擇地球作為首要攻擊目標！換句話說，地球幾乎可以肯定是兩大文明沖突的主戰(zhàn)場！”

　　他全都明白了。在星際戰(zhàn)爭中，選定作為主戰(zhàn)場的那顆行星注定會遭遇滅頂之災，當戰(zhàn)爭結束時，不幸的她通常會變成不毛之地——這一點甚至與勝負無關。

　　越想越是這樣，在努阿克人看來，摧毀了地球，就相當于拔去了人類文明的根，必定會極大地震撼整個人類世界，動搖其抵抗的決心和意志......

　　“看來，這次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如何保衛(wèi)地球?！彼蛔忠活D地說道。

　　“可我們帶來的卻是一份關于艦隊在冥王星附近區(qū)域與努阿克人作戰(zhàn)的方案設想?！?p>　　“沒關系，先聽聽四大聯(lián)盟怎么說，至于那份方案嘛，暫時卻也不必急著拋出來……”

　　十分鐘后，“冥河艦隊”代表團抵達了地球聯(lián)盟行政中心。站在入口迎接他們的，是地球聯(lián)盟安全理事會干事長馬東方。

　　關于他的基本信息，他都快背下來了：

　　馬東方，男，出生于中國廣州，經過兩次重生，現處于第三壽命期，相對年齡四十八歲，絕對年齡一百六十九歲......

　　他還知道，受聘擔任地球聯(lián)盟安全理事會干事長之前，馬東方是一名大學教授，在地球聯(lián)盟大學里開設了一門名叫“行星生態(tài)學”的課程，再往前，他還曾短期供職于華夏航天集團星際探索部，擔任該部哲學顧問。

　　站在兩人中間，約根森為雙方做了介紹。

　　“尤金總司令，這位就是馬東方先生，地球聯(lián)盟安理會干事長，本次會議主持人。馬東方先生，這位就是冥河艦隊的尤金總司令。”

　　馬東方走上前來，張開雙臂與尤金熱烈擁抱，用流利的統(tǒng)一語說：“歡迎你們，親愛的朋友！”

　　“得到您的親自迎接，我和代表團的每個人都感到十分榮幸，干事長先生?！?p>　　寒暄過后，馬東方做個請的姿勢，帶領眾人向不遠處的高速電梯入口走去。

　　尤金注意到，剛才一直放在馬東方腳邊的那只小皮箱，如今又被他提在手中，他很想知道皮箱里面有什么？干什么用？可又覺得如果直接開口尋味，多少顯得有些突兀，弄不好雙方都會尷尬，于是只好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皮箱上面移開。

　　只有約根森知道，那只小皮箱里裝的是馬東方的“恒溫防塵服”，又叫“環(huán)境服”——所有地球人戶外行動的必備之物。

　　那只小巧玲瓏的輕質皮箱里，除了量身定做的“環(huán)境服”之外，還有一個空氣過濾頭盔，帶遠距離通信功能；一套輕便型循環(huán)氣體呼吸裝置，以及一個水下呼吸器，以及其它應急物品：壓縮營養(yǎng)塊、長壽命電池、凈水器、衛(wèi)星電話、急救藥品......

　　馬東方帶領他們來到電梯口，幾名工作人員已經等在那里。

　　他與尤金握手告別：“尊駕一行先要登上這部高速電梯，直達地下一百二十米處的轉接站臺，在那里換乘“地球聯(lián)盟行政中心”專用地鐵，一直向東行駛十點五千米，就到達接待中心了。全程大約二十五分鐘，由這幾位工作人員負責陪同，我因為還要準備明天的會議，先就此別過，祝您愉快地度過在地球上的首個夜晚?！?p>　　“非常感謝，明天會場上見?！庇冉鹞⑿Φ?。

　　第二天上午，地球聯(lián)盟行政中心一號會議廳。

　　看到代表們已全部就坐，馬東方用略顯夸張的動作緩慢地打開了面前的顯示器，片刻之后，音箱里傳出來他的一聲輕咳。

　　“各位代表，大家上午好！我是地球聯(lián)盟安全理事會干事長馬東方?，F在是北京時間上午九點整，我宣布：‘太陽系安全特別會議’正式開始！

　　衷心感謝各位聯(lián)盟領導人的到來。本次會議議題只有一個，那就是——面對潛在的外星入侵，人類應該如何部署太陽系的防御？”

　　他稍作停頓，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傾聽。

　　“首先，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出席本次會議的各位聯(lián)盟領導人。他們是：地球聯(lián)盟總理傅強先生；火星聯(lián)盟首相羅斯先生；太空聯(lián)盟外交專員麥克先生；冥河艦隊總司令尤金將軍和參謀長約根森上校......以觀察員身份參加本次會議的還有歐洲部落聯(lián)邦、非洲聯(lián)合體、華夏航天企業(yè)集團、烏拉爾集團、埃爾森集團等組織和企業(yè)的代表。

　　會議的主持人兼秘書長由我來擔任。下面進入第一項，由我來向大會報告關于努阿克人的最新信息……各位代表提問之前請示意我或者按鈴……”

　　尤金將軍忽然意識到，縱觀整個人類歷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方方面面的首腦齊聚一堂，集中精力研究這樣一個與整個文明生死攸關的問題。

　　與自己共同坐在這個會場上的，無一不是獨霸一方的雄主、叱詫風云的領袖，或者縱橫商場的巨擘，此刻他們卻個個都像課堂上最守紀律的學生，仔細地聽講，認真地思考，積極地提問，慎重地建議，熱烈地討論……

　　第二天下午，各聯(lián)盟簽署通過了一份綱領性文件——《針對努阿克文明入侵威脅的人類聯(lián)合與一致行動計劃》。第三天，與會各方的軍事將領們帶領各自的參謀班子制定出一份《對努阿克人太空作戰(zhàn)構想》，幾大工業(yè)集團則同步完成了《戰(zhàn)爭動員與籌備計劃書》的編寫。

　　會議形成的最后一份文件是《人類疏散方案》。這份被眾人稱為“末日方案”的文件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戰(zhàn)爭開始前的人類疏散行動，主要由各聯(lián)盟自行組織實施，要點是將平民撤離交戰(zhàn)地域，轉移到相對比較安全的地區(qū)。

　　第二部分是關于人類戰(zhàn)敗，或者在戰(zhàn)爭中陷入全面被動之后的疏散行動計劃。這部分內容在文件中只有一個題目，下面寫著：

　　內容略。

　　大會最后一天，在“新CQ市政廳里，東道主地球聯(lián)盟為全體會議代表安排了一場隆重的告別晚宴。

　　代表們下午剛剛游覽了這座令人贊嘆的巨型地下城市，參觀途中馬東方不斷聽到有人在旁邊議論：“真是不可思議！雖然建在地下，但是‘新重慶’顯然比歷史上那些著名的地上城市更漂亮、更整潔、更舒適……這里什么都不缺，而且?guī)缀鯖]有犯罪，各種物品應有盡有，人民安居樂業(yè)——簡直就像傳說中的伊甸園一樣。”

　　“新CQ市政府別出心裁地把晚宴辦成了酒會的形式，為此還專門在古色古香的請柬上印上了一段漂亮的花體小字：

　　幾千年來，酒會是人類社會最為傳統(tǒng)的多邊社交方式。美酒佳肴、暗香綸音靜待、花團錦簇、燈火輝煌……一切皆已就緒，靜待閣下大駕光臨。

　　他端著一杯紅酒，十分拘束地站在那里，渾身上下都覺得不自在。

　　這套所謂的“正裝”穿在身上，讓他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手腳也不知道該如何擺放；一想到別人眼里頭自己那副不倫不類、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的雙耳就開始嗡嗡嗡地轟鳴起來。

　　更糟糕的是，酒會剛開始不久，幾位火星聯(lián)盟代表就執(zhí)著地圍住他，喋喋不休說個不停，讓他根本無法抽身，乍一聽他們好像是東拉西扯，其實一直是在拐彎抹角地向他打聽《人類疏散方案》第二部分的內容……

　　他調動臉上的肌肉，努力擠出來一些微笑，嘴里偶爾發(fā)出“嗯。對的”、“是。您說得沒錯”之類的聲音。

　　他頻繁舉起右手，飛快地擦一下額頭，在把濕漉漉的手指在褲袋里用力蹭干......后背上的汗水越出越多，不停地蒸發(fā)，那里已是一片冰涼。

　　這該死的酒會怎么還不結束！

　　忽然一只手在肩膀上輕輕一拍，他一扭頭，見一個中年男人笑瞇瞇地出現在身后。

　　“鄧志剛！你好你好！這么巧！我也正想去找你聊聊呢！”

　　他幾乎是吼著說道，聲音如此之大，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走吧，去我的車上。”

　　中年男人同情地望著他，以一種溫和而又無法拒絕的口吻說道。

　　他長吁一口氣，把酒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和那幾位火星聯(lián)盟代表匆匆打個招呼，緊跟在鄧志剛身后離開了酒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