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黃金杖

　　蘇魯站在高高的祭臺上，身后是那個奇異的黑色立方體。

　　他對圣殿重建工程感到很滿意。

　　別看那些卡瑪人在工廠做工時動不動就偷懶磨洋工，有時還偷偷破壞機器，損毀物資，可是一輪到給他們自己修圣殿，馬上就變得又認真又勤快。

　　工程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有些放心不下，他專門派出了三名步行者監(jiān)工——不過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樣做毫無必要。

　　卡瑪人以無限的熱情投入到圣殿重建之中，每一道工序、每一個步驟都做到了精益求精、嚴謹細致；他們兢兢業(yè)業(yè)、日夜不停地連續(xù)施工，仿佛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

　　這一天，蘇魯最鐘愛的手下之一，步行者卡勒跑來對他說，卡瑪人中正流傳一句話：

　　“當卡瑪圣殿重新落成，新的國王就會從天而降！”

　　蘇魯聽后哈哈大笑。

　　............

　　此刻他站在這里，志得意滿地環(huán)顧四周，心中充滿了驕傲和喜悅。

　　重建之后的圣殿不但完全恢復了舊貌，而且對底層進行了額外的加固。

　　“新圣殿堅固無比，完全可以抵擋住下一場固體潮汐的摧殘！”卡勒滿懷信心地向他保證。

　　“還有一件事情，尊敬的蘇魯長老。施工過程中卡瑪人從廢墟里發(fā)掘出不少祭器、禮器、雕塑、壁畫……雖然都已破碎不堪，但依然令他們激動不已，希望把這些東西重新供奉在新圣殿里……”

　　“告訴卡瑪人，為了恢復卡瑪祖先的榮耀，為了讓新圣殿熠熠生輝、光彩照人，我允許他們將這些‘珍寶’再次供奉！你還可以告訴他們，就說蘇魯長老衷心希望這些東西能夠被修復得煥然一新?！?p>　　他心情大好，愉快地吩咐卡勒。

　　“這是個英明的決定，卡瑪人一定會對您的寬容大度感激不盡！”

　　卡勒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他莊重地點點頭。新圣殿落成典禮和卡瑪祭祀大典馬上就要舉行，必須使用一些懷柔手段來籠絡卡瑪人。

　　很多時候，信仰控制比簡單的暴力脅迫更加有效，這些年來他對此領悟得越來越深。

　　等到典禮那一天，所有卡瑪人都將親眼見證“新國王”——也就是他——偉大的蘇魯長老“從天而降”，親手將奇異立方體擺放在祭壇中央。

　　既然你們相信神跡、期待神跡，那就由我來帶給你們真正的神跡！

　　能夠將奇異立方體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的——只有神！

　　他心潮澎湃，邁開大步沿著祭壇的邊緣走了起來，邊走邊環(huán)顧四周。

　　這里位置絕佳，是附近的制高點——盡管其絕對高度比先前降低了不少。這其實很正常，固體潮汐后星球的平均半徑縮減了大約百分之十——連重力加速度都跟著變小了，原本突起于地面之上的山巒幾乎消失殆盡，代之以大量裂谷，最深處可達五百千米，深埋地下的寶藏紛紛裸露出來，大大提升了采礦效率——僅此一點便令他喜出望外。

　　數(shù)十年一晃而過，如今他終于擁有了足夠數(shù)量和品種的原材料，馬上就要開建第一艘星際飛船。

　　對他來說，這項雄心勃勃的工程面臨的最大困難是技術勞工數(shù)量不足。粗活可以交給爬行者，比如焊接——一艘星際飛船的焊接長度至少十萬千米，而爬行者們最擅長的就是這種重復勞動，他們很少對此感到厭煩和疲倦。

　　但是那些更精細的工作，像飛船動力系統(tǒng)、導航系統(tǒng)、武器系統(tǒng)、通信系統(tǒng)、生命維持系統(tǒng)的設計、建造、安裝、調試……主要靠步行者來完成。

　　問題是與巨大的工作量相比，他們的數(shù)量實在是太少了！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連蘇魯本人都絕望地認為，單憑手下這百十來名步行者，想要制造出星艦是絕對不可能的！

　　后來他偶然發(fā)現(xiàn)，卡瑪人其實相當聰明，只要經過適當?shù)呐嘤?，就能很快掌握某項專門的技術或者操作。

　　他決定系統(tǒng)地訓練卡瑪人，使之成為努阿克步行者的得力助手。唯其如此，那個龐大的“星際艦隊”建造計劃才有望早日變成現(xiàn)實。

　　在這段時間里，他將盡量以懷柔的方式統(tǒng)治這顆星球。

　　卡瑪人的平均壽命只有努阿克步行者的十分之一。因此，只要能夠不斷在一代代卡瑪人心目中建立各種“神跡”，蘇魯就能將自己塑造成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偉大“神靈”，法力無邊、永生不死。

　　而卡瑪圣殿的重建正是他精心設計的第一個“神跡”。

　　蘇魯想象著，憧憬著......在新圣殿落成典禮上，無數(shù)卡瑪人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在祭壇前匍匐在地，對著自己頂禮膜拜......

　　他的口器里變得濕潤起來，一串淺綠色的口水順著邊緣流淌出來，灑在光滑的地面上。

　　他轉身沿著側面巨大的臺階緩步走下祭壇；他走得很慢，每踏出一步，沉重的腳步聲就在回蕩在眾人頭頂，散發(fā)出一股無形的壓力，沉重地壓迫著他們。

　　所有努阿克步行者和卡瑪工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腦袋。

　　那些爬行者們早已匍匐在地，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嚕嗚嚕的聲響。

　　他伸出右臂，輕輕搭在卡勒肩頭。還在母星的時候，他就很喜歡這名蘇魯家族的后代，這么多年來始終把他帶在身邊，親自加以教導和訓練。

　　事實證明，卡勒在各個方面都沒有讓他失望。如今他的身高已經接近三米，在同齡努阿克步行者里絕對算得上高大；他非常聰明，什么東西一學就會，尤其是在運算方面，簡直可以和那些飛行者們一較高低。

　　“就像一個沒長翅膀的飛行者！”

　　他不止一次這樣贊美道。

　　他緩緩走下祭壇，心中默想著卡勒為自己擬定的儀程......當那一刻到來，您將乘坐一艘嶄新的飛船，天神般從天而降，徒手舉起奇異立方體，將它擺放在祭臺中央......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雙臂。

　　對！就是這樣！整個動作看上去應該既莊嚴威猛，又舉重若輕。

　　......立方體就位之后，祭祀大典正式開始。您站在祭臺之上，身披白色法袍，頭戴黃金面具，手握黃金法杖……全身上下都嚴格按照傳說中卡瑪之神的樣子來裝扮。

　　所有卡瑪人都必須匍匐在塵埃之中，向您行投體大禮。

　　從此以后，您就是卡瑪大神派來的“拯救者”，他們將對您唯命是從！

　　典禮結束時，飛船會再次出現(xiàn)在空中，現(xiàn)場將降下雨水，其中混合著甜漿，還有細碎的金銀顆?！鞘悄o予卡瑪人的賜福......

　　“給我記好了卡勒，務必把黃金面具和黃金權杖打造得精美絕倫！為了保證這一點，你應該到卡瑪人中間去，招募最好的工匠來做這件事。”

　　卡瑪星球上只有一個地方出產黃金——米洛爾山脈的黃金嶺。

　　與其它地方一樣，這里也在固體潮汐中遭受滅頂之災，整座山脈碎裂塌陷成一片廣袤的丘陵，曾經遠近聞名的黃金嶺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烏霍就在這里出生。在他自幼長大的村子里，有很多技藝高超的黃金匠人。

　　今天，他又一次回到這里。那座無比熟悉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除了遍地碎巖砂石之外，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你是烏霍吧？還記得我嗎？我是老貝里，小時候帶你去采金的老貝里?！?p>　　他轉過身去，一位蒼老的卡瑪人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遍身塵土，抬頭望著自己，一雙巨大而渾濁的復眼里閃爍著黯淡的光芒。

　　他急忙湊過去，低頭聞了聞對方身上的味道。

　　“你好啊，老貝里！很多年不見了。感謝卡瑪之神，我們都活下來了?！?p>　　他趴在地上，向卡瑪老人行了一個膜拜禮。

　　“你好，小烏霍。見到你真高興......不過......我很快就要死了。你這次回來，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想要招募黃金匠人？那些努阿克人前些日子剛來過一次，當時他們好像說過，還段時間還會再來?！?p>　　“我明白了，親愛的老貝里?！?p>　　老人頭頂?shù)膲塾鹚o幾，只剩下最后的兩三根還耷拉在那里，若斷若續(xù)地連著下面的肌肉，顏色已全部變成銀白。

　　毫無疑問，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

　　烏霍強忍住心中的悲傷，張開上肢和中肢把老貝里摟進懷里。

　　“可憐的老貝里！你知道那些努阿克人什么時候還會再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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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年紀的卡瑪人都對一年一度的“卡瑪祭祀大典”記憶猶新。

　　每逢大典舉行，整個王國就進入了狂歡。連續(xù)很多天里，人們不停地聚會、飲宴、歌舞……夜以繼日、通宵達旦，星球上每個角落里都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祭祀由卡瑪圣殿的長老們主持，國王代表全體人民向卡瑪之神獻祭。祭品里什么都有：食物、衣物、飾品，甚至工程師們研究出的最新產品。

　　祭祀結束以后，長老們會把食物和衣物分發(fā)下去，在場每一名卡瑪人都有機會分到一點兒，算是卡瑪之神的賜福......

　　當努阿克人宣布要在新圣殿落成儀式上舉辦祭祀大典時，整個星球都轟動了——畢竟上一次卡瑪祭祀大典已經是四十多年的事情了。

　　“這將是有史以來最宏大的祭祀典禮，親臨現(xiàn)場的信徒們將有機會目睹卡瑪之神的真容?！?p>　　“真的嗎？聽說卡瑪之神將會出現(xiàn)在天空之中？”

　　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全球。無數(shù)虔誠的卡瑪人從四面八方趕來，通往圣殿的道路擁擠不堪，很多地方一堵就是好幾天，直到努阿克士兵趕到才得以疏通。

　　到第三十五天，圣殿前的山腳下已經聚集了整整三十萬虔誠的卡瑪人。

　　第三十六天，一直緊閉的圣殿大門終于打開了。

　　朝圣者們將從這里開始，沿著一眼望不到邊的臺階向上攀爬，最終抵達圣殿前的廣場，站在事先劃定的方格里，不許喧嘩，更不準亂動。

　　朝圣者越來越多，每一個格子里都塞得滿滿的，擁擠不堪。

　　到處是維持秩序的努阿克爬行者，他們保持著很高的警惕性，一發(fā)現(xiàn)越過網格邊界的卡瑪人，立刻一口咬住，猛地拋向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后再被另一名爬行者用嘴接住......經過連續(xù)幾個起落后被拋出圣殿廣場。

　　爬行者不時發(fā)出巨大的吼聲，膽小的卡瑪人一聽到這個聲音就忍不住瑟瑟發(fā)抖；至于那些不幸的越界者，他們在被爬行者們叼在嘴里，甩在空中飛來飛去之后，十個里面倒有九個會嚇得昏死過去。

　　時辰已到。洪亮的鐘聲響起，現(xiàn)場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抬起頭來，仰望著高高的祭臺。

　　鐘聲停止了。一艘飛船出現(xiàn)在祭臺正上方，不大的船身光滑潔凈，完美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照在每個人的臉上，照進每個人的眼睛里，生出陣陣刺痛。

　　飛船的高度越來越低，即將觸地的那一刻，忽然從底部伸出三只巨大的支腿，同時噴射出一股通紅的反沖火焰，伴隨著強烈的臭氧味道。

　　它在萬眾矚目下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祭臺上。

　　身披白色斗篷，頭戴黃金面具的蘇魯出現(xiàn)在舷梯頂端。

　　他的目光掃過黑壓壓、無邊無際的人群，心里既興奮又緊張——不是因為懷疑自己的能力，而是因為要做到毫無瑕疵、盡善盡美！

　　他開始慢慢走下飛船，姿態(tài)莊嚴肅穆；此時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充滿了虔誠與敬意。

　　他停下來，仰頭望天，緩緩地高舉起雙手......突然，現(xiàn)場所有努阿克爬行者同時發(fā)出一聲整耳欲聾的大吼——聲音綿綿不絕，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不少卡瑪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音震倒得東倒西歪，只好順勢趴在地上，捂起耳朵。

　　他終于收回了雙手。身后的飛船就像得到命令一樣立刻起飛，眨眼之間升入高空，消失在云層之后。

　　他來到那座烏黑的立方體面前，靜默片刻，忽然伸出雙手，毫不費力地把它舉過頭頂，不慌不忙地走到祭壇中央，將它輕輕地擺放在那塊白色的石頭底座上。

　　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般順暢而又自然。

　　為了產生最大的視覺沖擊力和震撼效果，他刻意將動作控制得很緩慢。穩(wěn)定！關鍵是穩(wěn)定！他不斷提醒自己——有那么一刻，他非常擔心藏在斗篷下的助力裝置會崩潰，這座該死的立方體實在是太重了！

　　他終于長出一口氣，完美地完成了這個精心設計的動作。

　　所有人，不管是努阿克人還是卡瑪人，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現(xiàn)場爆發(fā)出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歡呼聲里包含著兩個聲部：卡瑪人的高亢尖銳，努阿克人的低沉洪亮。

　　每個人都看到了，那個奇異立方體在蘇魯手中就好像沒有任何重量一樣。

　　只有神才能做到這一切！

　　蘇魯離開祭臺中央，朝向他的崇拜者走了幾步，右手握著那支精美絕倫的黃金法杖。

　　他將法杖高高舉起，指向廣場上方的天空。就在那里，剛才消失的飛船再次出現(xiàn)，向著人群的頭頂緩緩降落，準備灑下甘露與金銀。

　　他剛要放下右臂，忽然感到手中的黃金法杖微微有些發(fā)熱，轉瞬之間已是熾熱難當！

　　他意識到了危險的降臨，外骨骼間的縫隙立刻開始收緊！

　　他迅速伏下身體，將法杖拋向空中。

　　轟然一聲巨響，黃金法杖炸得粉碎！

　　然而，他終歸還是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

　　法杖拋出后，他鬼使神差地抬起頭來，朝它飛離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那一瞬間，法杖爆炸了！巨大的沖擊波擊碎了黃金面具，將無數(shù)碎片深深地嵌入他的臉上。

　　幾個月后，蘇魯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原先那張威風凜凜的臉變得極為扭曲怪異——即使按照努阿克人的審美觀也可以說是丑陋無比。

　　尤其是當他進食的時候，滿臉的金黃色碎片隨著口器的開合和舌頭的吞吐顫動不已、閃閃發(fā)光，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懼和厭惡。

　　只是蘇魯本人對此卻絲毫不覺。

　　他已經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