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9月15日。那天的天氣雖然有點陰沉,但是丁夢露的心里是熱乎乎的。因為她向想往已久的春陽市出發(fā)了。
九月的天氣,沒有七八月份那么熱了,風兒格外的柔和。丁夢露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她那欣喜若狂的樣子,就好似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臨走前,她非常自信地對母親說:“等我進了城,安排好一切。我就回家?guī)闳コ抢锿?。?p> 母親一直喋喋不休:“你一個人在外做事,一定要沉著、穩(wěn)重,女孩子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名譽。不能鬧笑話?!?p> 夢露調皮的說:“請母親大人放心,小女子一定為家爭光,絕不鬧笑話?!闭f罷,甩甩手走了。
從光明村到春陽市有幾百公里的路程,她一個人興高采烈的坐在長途汽車上。那天,車里擠滿了人,道路高低不平,車子顛簸的很厲害,一位中年婦女暈車,一不小心,嘔吐物弄到鄰座人的衣服上,引起了大家的極度不滿。夢露一言不發(fā)的看著一切,她不怕車擠,也不怕顛簸,更不怕暈車。她特別喜歡坐車,非常羨慕駕駛員的工作。此時,干凈整潔的汽車里,散發(fā)出一陣陣的酸臭味,臭不可耐,惹人掩鼻,夢露全然不顧,心里只想著一個問題。還有多久才能到達春陽市。
夢露坐在車上,看著路兩旁的景色,心情格外的舒暢。汽車一路輾轉,終于到了春陽市。下車以后,她停下腳步四處觀望。眼前到處是高樓大廈,街道上車水馬龍,道路兩旁是綠陰草叢,花兒開的正艷。來來往往的人群像潮水一樣,讓她眼花繚亂,迷失了方向。她定了定神,從口袋里掏出姨夫的地址,一路上她很擔心,反復查看,小心翼翼的保護著姨夫的地址。
春陽市太大了,她要去面粉廠找姨夫,有腳不識路,只好叫車,出租車司機看看她,問她去哪兒。她說去面粉廠。司機聽她的口音,知道她是一個外地人。格外客套。上車以后,她就和司機聊了起來,司機東扯西拉,問個不停:“你去面粉廠有什么事,是有親戚在那個單位嗎?”
丁夢露不厭其煩的一一回答,她心想,城市人,見多識廣,還挺會關心人。她坐在出租車里,一路欣賞著春陽市的沿途風景,出租車司機一邊開著車,一邊聽音樂,汽車廣播里放著流行音樂,夢露心情特別好,一路上既興奮又快樂。她長到20歲,只進過一次小縣城,進大城市坐出租車也是第一次。她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看著風景,初次來到春陽,她看到了青石板烏篷船,看到了白墻黑瓦,小橋流水人家,出租車司機在左一繞右一拐,穿小巷過大橋,足足用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達面粉廠。在春陽市不久以后,夢露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才明白,面粉廠其實離汽車站非常近,大約一公里的路程。這時,她才了解駕駛員熱情背后的動機和目的,每每想起這件事,夢露只能無奈的笑笑。
丁夢露沒有城市女孩的出眾,但也沒有鄉(xiāng)下孩子的拘謹,無論到哪里,她都是落落大方,只要她不開口說話,大家根本不知道她是外地人。鄉(xiāng)音這個東西真奇怪,各地方言都不一樣,當一個人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語言就是你的名片。不出示,自招來。一個人不能不說話,一說話,你的口音就會暴光。這時,她想起了,唐朝詩人賀知章的詩詞,‘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所以,一個人的鄉(xiāng)音是永遠改變不了的。
夢露初次來到春陽市,春陽人講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她的家鄉(xiāng)話,春陽人也聽不懂。還好,她的普通話夠標準。當她信步來到春陽市面粉廠的大門口時,她被門衛(wèi)攔了下來,門衛(wèi)用春陽話問:“你找誰?”
“找姨夫?!薄澳阋谭蚴钦l呀?”
夢露心想,我的姨夫是一個打工者,門衛(wèi)不一定認識他。門衛(wèi)對她嚷嚷:“先登記,先登記。”
夢露剛拿起筆就問:“我的姨婆在行政科做行政工作,你認識嗎?”
“你的姨婆又是誰?。俊?p> “王華?!?p> 門衛(wèi)一聽找王華,立刻激動地說:“找王科長啊,請進吧?!?p> “那還需要登記嗎?”
“不需要,不需要,快進去吧。”
姨婆與夢露其實并沒有關系。她是姨夫的阿姨,是一個老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國家分配在春陽市面粉廠做行政工作,目前還處于掌握實權的巔峰時期,她在春陽市有良好的人際關系,只要說出她的尊姓大名,那就方便很多。
夢露走進春陽市面粉廠的大門以后,她并沒有直接去找姨婆,而是去找了姨夫。夢露到了姨夫的車間,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了姨夫,姨夫一見到夢露有點驚訝:“小姐??!你是一個人到這兒來的?”
夢露微笑著叫了一聲姨夫,“對呀,有什么可怕的?一個人也找到你了嗎?”
姨夫問;“你高中畢業(yè),在鄉(xiāng)下干什么呢?你父母好嗎?”
“我沒有工作,一直呆在家里。”她不敢把真相告訴姨夫,如果姨夫知道她放著好好的教師工作不做,一定會狠狠地批評她?!?p> “父母挺好的,還常提到你呢?!?p> “父母同意你來春陽市嗎?”姨夫這一問,丁夢露不知從何說起,她又一次隱瞞了實情,違心的說了一句:“他們都同意,只是怕我到這里給姨夫添麻煩。”
夢露看看姨夫,只見他比從前胖了許多,膀闊腰圓,身材魁梧。姨夫把夢露帶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很小,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破方桌子,床上摞著鋪蓋,整個房間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光線非?;璋?,姨夫說:“出門在外沒有家里舒服,你要學會吃苦哦。”
夢露笑笑,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小小的宿舍,姨夫給夢露倒了一杯茶,休息了一會兒,姨夫說:“我?guī)闳ヒ娨娨唐?,你見到姨婆,要懂禮貌,要叫人?!?p> “放心吧,這些都是基本的禮儀,我還是懂的。”
當夢露來到行政科見到姨婆時,好像見到了‘救星’,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姨婆好,我是丁夢露。我來給您添麻煩了。”
姨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就是丁夢露?”
夢露微笑著點點頭。姨婆說:“前幾個月收到過你寫給姨夫的信,他給我介紹了你的情況?!?p> 夢露面帶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姨婆,仿佛在研究她。姨婆笑容不斷,一臉仁慈,中等身材,齊耳的短發(fā),不但有學識,有文化,還是一個女干部,真讓人羨慕。夢露從小就喜歡當領導的人,在她心里,能當干部的人都是神,盡管也有一些昏官、貪官,那畢竟是少數(shù),再說各行各業(yè),哪一行離得開當官的人?他們是行業(yè)的帶頭人,領路人,沒有他們的領導,各行各業(yè)都會迷失方向。一個企業(yè),沒有好的領導,小鬼也會翻天。在她幼小的時候,她就非常崇拜父親,那時父親就是她心中的大官。盡管姨婆和她沒有多大關系。但憑借這個優(yōu)勢,她也可以在春陽市找到一席之地,想到這里她就更加尊敬姨婆了。姨婆說:“先讓姨夫陪你玩兩天,我來想辦法給你安排一個崗位?!?p> 夢露千恩萬謝,然后她又跟隨姨夫回到了宿舍,吃過晚飯,姨夫帶著她到春陽市市中心走走逛逛。春陽市的夜晚,霓虹燈格外刺眼,正如父親所說,城市是燈紅酒綠,花花世界,而她所向往的正是這花花世界的生活。此刻的她,覺得自己走進了天堂一樣。這時姨夫說:“今晚,你只能和我單位的女員工擠在一個宿舍,湊合一下行嗎?”
夢露問:“姨婆家住的很遠嗎?”
姨夫明白夢露的意思,說:“”城市人,有一個特點,無論什么人,都不愿意把客人安排在自己家里,住宿一般都是到賓館,寧愿花錢。”
“城里的人可真講究。”
那一夜,夢露和幾個女員工擠在一起,都是外地打工者,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相處的非常愉快。
夢露進入春陽市的第二天,姨夫仍然在上班。夢露就在面粉廠走走看看,姨夫的車間和姨婆的辦公室相隔不遠,車間的墻壁上寫著‘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車間里機聲隆隆,丁夢露不習慣。
她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姨婆的辦公室門口,此時,姨婆不在辦公室里。她把辦公室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辦公室很氣派,里面掛著字畫,辦公桌上放著電話、文件夾,還有辦公椅、沙發(fā)、茶幾,很氣派。
一會兒,她又轉到了姨夫的車間,姨夫在面粉廠負責搬運工作,把磨好的面粉從車間搬到倉庫,裝卸運送工作,很累很苦,姨父衣服上,臉上、都是白乎乎的面粉,眉毛胡子也快分不清了,像一個可愛的圣誕老人。夢露看著姨夫,心里在想,辛苦才能創(chuàng)造效益,只有勞動才能改變落后與貧窮,只有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她嘴上是這么說的,心里并沒有真的這么想。她認為教師工作,干凈整潔,受人尊敬,她的潛意識里有點后悔了。許多事,有比較,才知道好丑。明知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好自我安慰,農村人的時間,是用莊稼計算的,春分大忙,耕種收獲,四季輪回,從種子到作物,農民們一路灑下多少汗水,等待多長時間,才有收成。那時,農村種莊稼,都是挑糞,挑幾擔糞,施上一畝田,能臭幾里路。農民都過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經(jīng)濟。一家人死守著一畝三分地,特別是農歷的五月,農民更忙了,他們開始插秧,男男女女手里抓著綠油油的秧苗,褲腳管卷的高高的,踩進泥水里,女人們也爭強好勝,在插秧時,她們暗暗的較勁,比誰插秧速度快。有些小媳婦兒很厲害,一路插下來,始終一條直線。小孩兒放假了,也來湊熱鬧,嚷著要插秧,他們覺得插秧非常新鮮好玩,家長也非常熱心的教他們如何插秧,他們插兩行,抬頭一看,東倒西歪,再低頭一看我的媽呀,螞蝗吸大腿上了,嚇得哇哇大哭。我不插秧了,拽了螞蟥就摔,慌慌張張往家跑。夢露不喜歡干農活,她很少到田里去。她也不喜歡去田里掰紅薯。有的小孩兒從田里摳開泥土,扒幾個紅薯,扔進火堆里烤,等火熄滅了,用小木棒把它從火堆里挑出來,再撕開厚厚的焦殼,燙得直跺腳。閑暇時,農村人會聚在一起,打牌,打麻將。沒有位置的人就站在桌子旁邊看熱鬧。有的笑,有的叫。誰輸誰贏,評論不斷。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農村的人特別喜歡管閑事。在農村里,家家戶戶幾乎沒有秘密。但相比之下,她始終認為還是城市好。她喜歡五彩繽紛的大都市,喜歡城市里的快節(jié)奏。而生活在農村里的人,起點低,見過的世面少。她的心已留在了城市。
夢露進城以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姨婆身上,她閑逛了兩天,兩天后姨婆找她問話:“夢露,你想找一份什么樣的工作?”
夢露笑道:“一切都聽從姨婆的安排?!彼睦锩靼祝谝唐琶媲翱刹荒芟固釛l件。這可不是在自己的父母面前,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姨婆能夠幫忙就是對自己最大的恩賜了,有些事,聽聽弦外之音,不能急于求成,青菜、蘿卜,吃一段,看一段。話也不能多說,說多了,問多了會招人煩,討人厭。那可不是明智之舉。姨婆對她說:“只要你不怕苦,工作不是問題。”
“我現(xiàn)在還年輕,我不怕苦?!?p> 夢露心里面明白,自己是一個初出心茅廬之輩,初來乍到,進城的路,還不通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要學會等待。自從她進了春陽市以后,仿佛一夜之間變得成熟起來。
又過了兩天,姨婆找到夢露,“我和糧食部門的領導已經(jīng)溝通好了,讓你去糧庫工作,那是春陽市最大的糧庫。安排你在食品車間,你喜歡嗎?”
“我非常喜歡。”
“好的,我明天就帶你去上崗?!睂嶋H上夢露進城以后,她根本沒有明確的方向,只能跟著感覺走,只要是沒有走過的路,都是方向。先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
那天下午,姨夫和姨婆都陪著她去了春陽市最大的糧庫,直接去了食品車間,一進車間門,一位姓吳的經(jīng)理接待了他們,吳經(jīng)理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一米八幾的身高,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普通話里夾雜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聲音小小的,斯斯文文的對姨婆說:“王科長,您放心,您交待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那就麻煩你了?!?p> “沒關系!沒關系!老領導見外了?!彼质墙o姨婆讓座,又是倒茶。姨婆介紹道:“這是我的一個親戚,她叫丁夢露,20歲,剛剛高中畢業(yè),沒有工作,這事兒就拜托你了?!?p> 吳經(jīng)理連連點頭,“好的好的!”
姨婆和姨夫坐了一回兒,把夢露留下就走了。
吳經(jīng)理和丁夢露把她們送到單位的大門口,后來,吳經(jīng)理帶著丁夢露在車間到處看看,長方形的兩個大臺子上,放著面包、蛋糕等食品的半成品,蛋糕機還在不停的攪拌著,車間里有一口油鍋,熱氣騰騰地冒著青煙。
吳經(jīng)理說:“我?guī)闳ヒ娨娔愕膸煾怠!?p> 夢露跟著吳經(jīng)理來到一位老師傅身邊,“丁夢露從今天開始,他是陳師傅,你跟他學徒。”
夢露禮貌地叫了一聲:“陳師傅?!眽袈犊粗悗煾档牟僮髋_上放著面粉、油桶、發(fā)酵粉、雞蛋,她心中一酸,自從出生到現(xiàn)在,她都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如今讓她為別人制造美食,有些不太適應,盡管心中不滿,但是表面上還表現(xiàn)出一種謙虛好學的樣子。陳師傅是一個60多歲的老人,皮膚很白,講話的態(tài)度非常差,口氣很硬,整天大呼小叫,他喜歡用命令式的口吻,稍出一點小錯。他會嚴厲地訓斥,在做糕點的過程中,夢露總是小心謹慎。
又一次,師傅跟她說:“把臺板上已經(jīng)調好的面,斷成一塊一塊的,以后把這些面捏成形狀?!笔紫?,讓夢露學著捏面包,夢露不是捏的太大,就是捏著太小。要求捏成圓形的。夢露把面團捏在手里,左一搓右一搓,搓了半天,既不圓也不方。
陳師傅說:“夢露,你認真一點,用點力?!?p> 實際上,無論做什么工作,沒有興趣,再簡單也做不好。你不要看做面包看似輕松,當你把做好的半成品端進烤箱時,既苦又重。端面包的鐵盤很重。面包烤好以后,從烤箱里端出來,托盤又重又燙。這種工作不是女人干的,而那種活,老師傅們是不干的,只有徒弟們去做。丁夢露一天干下來累得筋疲力盡,心中的委屈,不能寫在臉上。那時,她開始明白父親的話,現(xiàn)在果然是自己挖坑給自己跳啊,那個大烤箱就像一個大火坑,她有點想家了??墒?,‘上山容易下山難’,丁夢露的自尊心很強,走回頭路不是她的性格,她心里想,這輩子不聽父母言,吃虧在眼前,自作自受,她認命了。
下班以后,她拖著疲憊的身體。想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一個十幾平方的宿舍,上下床,八個女人住同一個宿舍,還是三班制,想想這八個女人同住在一起,她一言,你一語。那要唱多少臺戲了?想讓丁夢露好好休息一會兒,那真是天方夜譚。丁夢露在家里是獨女,一個人一張床,一個房間,走上社會,女人多的是,誰來管她是不是獨生女?她再不適應也要忍著。那些同宿舍的女人,經(jīng)常是嘰嘰喳喳鬧到深夜,12點以后才能入睡,夜深人靜時,她又想起父親的話,城里的臟活、累活、沒人干的活,等著你呢。人民教師你不做,去城市打工,你腦子被驢踢了。如今父親的話在她的身上一一兌現(xiàn)。那時她又氣又餓。她在食品車間工作,雖然各種食品很多,但是,不能亂吃。還是有很多人背著領導偷偷吃,而她卻被油煙熏的頭昏腦脹,胃口很差。在家里,她一放學,母親就把飯菜端到她面前,“餓了吧,快吃?!蹦菚r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但不感謝母親,還挑三揀四,經(jīng)常指責母親,“你燒的什么菜?一點兒也不好吃?!蹦赣H總是笑笑說:“當家才知柴米貴,養(yǎng)兒才知報娘恩,等你當家過日子了就知道媽媽的苦心了。”
夢露聽了母親的話,她還是不服氣,“我當家一定當?shù)谋饶銖?。”此時她還沒有成家,自己照顧自己,已經(jīng)夠嗆了,想要靠自己獨立生活,才知道當年母親的飯菜是多么的香。她心中向往城市,真來到了這座城市,還不如她在農村的生活,城市的高樓大廈與她無關,她只能住在這低矮潮濕,破舊不堪的宿舍里。宿舍里,床挨著床,衛(wèi)生工作非常差,臨時工的宿舍都住著從五湖四海來的人,層次素質都比較差,結過婚的女人不是談自己的丈夫、孩子,就是談論家常里短,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夢露不想和她們多說話,萬一說錯了話,又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心里明白,女人和女人的戰(zhàn)爭一旦爆發(fā),那是非??膳碌?。她心里很無奈。此時的她不敢回到農村,進城又是活受罪,突然鼻子一酸,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她突然想到外婆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女孩子,不能隨便哭,尤其是早上,如果早上哭了,那一天都不會順利。”她擦干眼淚,繼續(xù)睡覺,幾個女人七嘴八舌話講完了準備睡覺,這時,老鼠又開始活動了,它們在丁夢露頭頂嘰嘰喳喳,搞得她做夢都在喊老鼠。
第二天早上上班無精打采。車間里的同事小李問:“丁夢露,一上班你就蔫頭耷腦的,昨晚又干什么了?”
夢露有氣無力的說:“沒干什么?!?p> “想家啦?”
夢露點點頭。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不親自體會一下,還真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小李問:“你在家里是干什么工作的?”
夢露搖頭嘆氣:“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蝙蝠再飛不是鳥。”
小李不明白她的話中之意,追問:“什么鳳凰,什么雞、蝙蝠,你到底想說什么呀?”陳師傅看看夢露對小李說,看她的樣子,來春陽市已經(jīng)后悔了。夢露微微一笑。她不
接這個話題。
丁夢露進春陽市兩個月以后,父親不放心來春陽市看她,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走千里兒不愁’,父親見到夢露很驚訝,開口就問;“你在這里沒飯吃嗎?”
夢露佯裝興奮的說:“吃了呀,每天都吃的很好。”
“吃的糠嗎?那怎么瘦成這樣?”
“我在減肥,你不懂,城里人都是以瘦為美,流行減肥?!?p> “在我面前可不要逞能,還減肥,我看啊,再減下去就剩骨頭了?!备赣H從包里拿出一個大蘋果遞給她,她跑到水龍頭下沖了一下,狼吞虎咽的啃起來,父親見她吃相難看,問:“多少天沒吃到蘋果啦?”
夢露不吭聲,實際上她來春陽市兩個月了,兩個月以來,她沒吃過一個蘋果。父親問,“外面的世界還覺得精彩嗎?”
夢露牽強附會的說:“才開始,有一點不習慣,時間一長,慢慢就好了,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
“在你自己的父親面前,還要打腫臉充胖子,人各有志,我可不強求你,實在不行跟我回家,家里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父母兄弟隨時歡迎你回家。”
“放心,沒有女兒跨不過的門坎。”
“既然你喜歡這里,我就回家了?!?p> 夢露送走父親,自己回宿舍偷偷的抹眼淚。
有一次,姨婆和姨夫又來看夢露蒙,她是格外的高興。在異地他鄉(xiāng)的人,有一個關心自己的人,就會覺得特別的溫暖,姨婆一見到夢露就問:“你身上到處都是面粉,真像一只灰老鼠?!眽袈缎πΓ骸瓣悗煾嫡f,做食品的人身上沒有面粉,那可不能呢?!币粫簠墙?jīng)理來了,姨婆把他拉到一旁,悄悄的問:“車間里有沒有輕松一點,干凈一點的工作,小女孩做食品油膩的很,不太適應?!?p> 吳經(jīng)理看在姨婆的面子上,把的夢露調到了銷售部門站柜臺做營業(yè)員,當她站在柜臺上時,她想起了父親,當初父親讓她做個營業(yè)員,她不做,現(xiàn)在讓她做營業(yè)員,她覺得營業(yè)員的工作太好了。
工作雖然換了,但是宿舍還是那個宿舍,她和同宿舍的女工也熟悉了。她放心地去接近春陽市的本地人。她認為,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工作一定不會差,每個地方都有點地方保護勢力,自古以來就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說法。她認識一個叫李娜的女工,李娜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對人很熱情,也很隨和,她丈夫是本廠的職工,她是職工家屬,她也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夢露心想,做不了城市職工,做個職工家屬也不錯。
夢露問:“李娜,你的工作苦不苦?”
李娜頭一昂:“你想他的錢,他就要你的命,天上會有掉餡餅下來嗎?就是有,也要人到外面去拿,想住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守株待兔是絕對不行的呢。”
夢露被她連珠炮似的數(shù)落了一下,一時語塞,爾后開玩笑道:“什么你想錢,他要命的,那有那么嚴重嗎?”
“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一沒能力,二沒有文化,只能出點死力氣,賺幾個辛苦錢,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p> “你家先生呢,養(yǎng)家糊口以男人為主,不需要你如此拼命吧?!?p> “男人都是色厲內荏,指望男人養(yǎng)女人就好似做白日夢。”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色厲內荏,你好似癩蛤蟆打哈欠,用那么大的口氣說男人,其實,頂天立地的男人有很多?!?p> 李娜不溫不火地說:“現(xiàn)在這年代女人是多功能的,要會生孩子,會做家務,還要會賺錢養(yǎng)家,我們這些女人都要學會獨立生活,我對自己的評價是,疲勞既有,苦勞更多,功勞明顯?,F(xiàn)在女人比男人更辛苦。丁夢露,你還沒有成家,還不了解成家以后的艱難。”
宿舍里其她已婚的女人也是怨聲載道,一天到晚忙工作,早晚忙家務,還要照顧孩子,她們叫苦不迭。
夢露對李娜說:“大米車間很苦嗎?明天到你車間去見識見識?!?p> 李娜毫不猶豫的說:“好啊,歡迎!我的工作讓你看了以后,會起雞皮疙瘩,機器一響,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p> 夢露聽后,咯咯笑道:“有那么夸張嗎?你那么辛苦,你男人會很心疼的?!?p> 李娜說:“女人結了婚就好似戴在手上的戒指,男人開始時不太適應,時間長了,你再苦再累他都適應了,因為他知道你和戒指一樣,再也不會放在商場柜臺里出售了。你沒有了吸引力,而女人忙工作,忙家務,忙孩子,在他眼里就成了例行公事。”
夢露心想,女人總是很看重婚姻與愛情,以單身為恥。夢露覺得女人一生的事業(yè),就是要嫁一個好人家,嫁一個好男人。就好似第二次投胎。丁夢露從已婚的女人身上看懂了一些道理,愛情和婚姻的本質就在于兩個人相互扶持,而不是一個依附于另一個?;橐龊蛺矍橐舱炔涣伺?。安全感,幸福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持久。她明白了,女人需要好好工作,才能夠經(jīng)濟獨立,只有自己獨立,將來才不需要依靠男人,她決心向李娜學習,學習她吃苦耐勞的精神,李娜是一個‘三班倒’工作的一名普通職工,她想到李娜車間看看人家的工作狀況。有一天李娜上中班,下午三點到深夜十一點,夢露只上白天班,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就下班,忙時也會加班加點,平時都是正常上下班。她下班以后,也正是李娜上班之時,當她走到大米車間門口時,大米車間已經(jīng)正式開機,機器聲轟隆隆的,李娜全身武裝,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子,帽子是布做成的,帽子除了緊包在頭部,帽子兩邊還掛著兩片長布,還要緊包耳朵,這頂帽子是用來遮灰塵的。那帽子看起來有點滑稽,搞笑,李娜的臉上還戴著一個大口罩,只有兩只眼睛在不停的忽上忽下??粗昂笞笥夷朊讬C正在轉動。整個車間塵土飛揚,機器聲震耳欲聾,工人們都被泡在灰塵中。夢露見此情景,眉頭一皺,呆若木雞,站在門口,用手捂著嘴和鼻子。李娜見到她,不方便講話,對她揮揮手,眼神中露出了一絲尷尬。夢露站在車間門口看著李娜工作。她的工作,就是稻子碾出來的米糠,然后她用麻袋一袋一袋的灌好,再用針縫好袋口,運到安全的地方。整個過程中動作要快,否則到處都是糠,弄不好還會堵塞,一堵只好停機。同樣,男工要把碾好的大米,一袋袋的用肩扛到安全地帶,他們的八個小時,就和搬運工一樣,既累又苦,勞動強度非常大。
夢露看了李娜的工作狀況以后,嘆了一口氣,還不如回家種地了,難怪李娜說,女人只能靠自己,一個職工家屬也做這種苦差事。她明白了,一個人走過條條坎坷,道道荊棘,承受原本不能承受之重,還能將心中灑滿陽光,這才是真正的成長。
到了夏天,臨時工的宿舍格外的炎熱,沒有空調,沒有電扇,只有和許許多多的蚊子蒼蠅共處一室,讓人苦不堪言。有好多工人,特別男同胞,夏天的夜晚就卷著一張小席條,穿著褲衩,找個路邊橋洞或者樓房頂層的水泥地板躺下,過著天為帳,地為床的日子。夢露見如此情景,又想到了父親的罵聲,看樣子自己給自己挖坑的人還真多,不是她一個。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進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夢露在春陽市有姨婆、姨夫依靠,總不至于流浪街頭,有些農民工在80年代初期盲目進城,抱著一顆撞大運的心,在城市到處閑逛,城里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投靠,為了生存他們病急亂投醫(yī),由于他們中的一些人沒有文化,沒有技術,門檻太低,也進不了人才招工市場。只能去找一些私人職業(yè)介紹所,那些不良的中介公司都想從這些外來工身上撈一票,中飽私囊,完全不顧外來工的死活。幾乎沒有幾家正規(guī)的私人中介,難得有一家中介能起到牽線搭橋的作用。絕大多數(shù)都是打著職業(yè)介紹的幌子,招搖撞騙,找各種借口,目的只為多收中介費。有些中介和單位老板串通一氣坑害人,單位明明不需要人,隨意找一個崗位,讓那些外來務工做上幾天再找一個借口,回掉人家。然后,農民工再去找中介,再交費,如此惡性循環(huán)。老板騙人騙得眉開眼笑,農民工窮得口袋空空。有些農民被中介騙的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吃住都成問題,夢露心中向往的城市讓她有點失望,她不知不覺唱起了一首《小曲好唱口難開》,高樓本是窮人修,寒冬臘月北風起,富人雙歡笑窮人愁。
在80年代,盡管有人歡喜有人愁,但是不管怎么說,城市依然是人們向往的花花世界,她心想,如果杜甫在世,又能寫出第二種版本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抒情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