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下從嗓子眼就掉落回去了,該來的總會來的,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來,低著頭不敢看父親。
“抬起頭來!”父親很威嚴(yán)地喝到。
我趕緊把頭抬起來?!鞍衙弊诱?!”父親又喝到。身為警察的父親這幾句喝令基本就會讓人心理放下武器,放棄抵抗了。
我不情愿地把帽子摘下來,父親走過來,左右端量,那么大一塊白紗布扣在頭頂,肯定跑不掉了。
“你頭怎么回事?”父親繼續(xù)威嚴(yán)地喝問,但語氣明顯放緩了。
“沒什么事,摔了一下?!蔽也辉谝獾鼗卮?。
“過來!”走廊燈比較暗,父親拉我到他的房間,爸媽的房間有個吊燈,六個燈泡,亮度高。
父親打開吊燈的開關(guān)。拿一個木頭方凳放在燈下,把我摁在凳子上。
“別動!我看看?!备赣H說別動的時侯依舊威嚴(yán),但說到我看看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溫柔起來。我好像從未聽到父親這種口吻跟我說話。
我老實地坐著,頭被父親也輕輕摁低了一些。感覺父親在小心翼翼的撕起膠布。
“哎呀,輕點爸?!蹦z布粘的頭發(fā),拽起來疼,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傷口的疼痛。
“好的,我輕點,你忍一下。我必須要打開看看傷口?!备赣H擔(dān)心地說。
感覺傷口的撕裂痛,我咬牙忍著,嘴里哼哼了幾聲。棉紗布揭開了。
“哎呀,傷口這么大,你這孩子,怎么搞的?”父親既心疼又生氣地責(zé)問。
“騎自行車下坡,有雪滑,沒剎住?!蔽以诤ε赂赣H發(fā)現(xiàn)前的忐忑中已經(jīng)想好了一個合理的理由。還一直擔(dān)心做警察的父親明察秋毫,不相信會追問。
“怎么處理的?就這么簡單包了一下?沒打破傷風(fēng)和消炎針嗎?”可是父親根本沒有繼續(xù)追問我原因,只是一味地開始擔(dān)心我的傷口了。
那次,我看到了父親最溫暖的一面。
“哎呀,口子這么大,你這個孩子,疼不疼?怎么搞的?唉!”媽媽在廚房還沒吃完飯,聽見父親的聲音也趕緊趕過來。
“不行,得趕緊去醫(yī)院!幾點摔的?”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抬手看看表,“晚上有值班大夫,必須縫針?!?p> “那趕緊穿衣服,走吧,都穿上大衣,晚上冷!”媽媽著急地安排著。
“哥,疼不疼?”小溪不知何時過來偎在我肩旁,輕聲問著。
“沒事,小溪,哥體格好著呢?!?p> “好了,趕緊穿衣服,走!”父親已經(jīng)在穿外套了。媽媽拿著父親和我的大衣走過來。
父親的是橄欖綠的新式警用大衣,我的是藍色的舊式警用大衣。同樣的暖和,我的大衣父親也穿了多年。
煙墩山醫(yī)院離我家很近,向北順胡同,穿過兩條街就到了。
踩著積雪,“嘎吱嘎吱”地響著,路上的積雪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不那么潔白了,但增加了小巷的亮度。父親一直牽著我的手走到醫(yī)院。父親的大手厚重而有力。
那時煙墩山醫(yī)院不是現(xiàn)在的臨海高樓,華麗壯觀。還是一座三層的簡易樓,水泥地面。
樓門前,同樣昏暗的燈光。門口很安靜,沒人,也沒現(xiàn)在的好多攤販和等候的出租車。
父親拉著我快步走進醫(yī)院,左手邊有個窗口還亮著燈,有個醫(yī)生在值班,“掛個號,大夫。孩子頭摔傷了,傷口挺大?!备赣H干脆利索地說明情況。
“現(xiàn)在都是急診,你往右拐。里面應(yīng)該有醫(yī)生,今天沒什么病人?!贝翱诘尼t(yī)生收了錢遞過掛號單。
“好的謝謝?!备赣H拉著我趕緊去了急診室。
“大夫,大夫,有人嗎?”父親還沒到急診室門口就開始著急地喊著。
“進來吧!”聽到急診室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說。
“快點,有大夫。”父親一邊說著又緊拽著我跑了兩步,拐進急診室。
有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黑框眼鏡,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瘦瘦的大夫坐在那里。正在伏案寫著什么。
也沒顧得抬頭:“怎么回事???”大夫問。
“大夫,小孩騎車摔傷了,有三個小時了,我看口子挺大,你看怎么辦?是不是需要縫一下,打點針?”父親還是一如既往,思路清晰,干脆利索地說明問題。
“哦,坐下我看看?!甭牭铰曇舸蠓蜻@才抬起頭來,“咦?這不老龍嗎?我說聲音這么熟悉?!?p> “張主任啊,看,這么巧,給你添麻煩了?!备赣H也認(rèn)出了那個醫(yī)生,看樣挺熟。
“對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龍局長了。”那個張主任笑著說。
“什么局長?都是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wù)?!备赣H客氣著說。
“來來,孩子,坐下,讓我看看?!贝蠓虺艺f,“哎呀,孩子這么大了,這是老大?”
“對啊,老大,一點不省心?!备赣H嘆到。
“小的是個女孩?”大夫一邊給我揭開紗布,一邊跟父親聊著。對,女孩?!备赣H答到。
哎呀,摔得挺厲害啊,我再看看,忍著點小伙子?!贝蠓蛞贿呎f著,一邊從白色的搪瓷消毒盒里拿出一把鑷子。
“哎呀,”我又感到頭皮撕裂的疼痛。
“口子挺長,需要縫一下,要打破傷風(fēng),再打點青霉素,消炎。”大夫說的跟父親的預(yù)估一樣。
“是摔得的嗎?”大夫放下鑷子問我“小伙子,不是打架了吧?我怎么看著傷口像鈍器打的?”
什么鈍器?不知道。是摔的啊大夫?!蔽矣行┲?。
好吧,先縫一下,”大夫起身準(zhǔn)備,“然后需要試敏,青霉素打過沒?過敏不?”
“應(yīng)該不過敏,記得好像小時候打過一次,不過敏。不過還是試試敏,放心。”父親一邊看著我,一邊回憶著說。
“龍局長,最近不在海員俱樂部那邊了?!贝蠓蛞贿厹?zhǔn)備著用具,一邊跟我父親攀談著。
“現(xiàn)在很少過去了,有年輕的同志負(fù)責(zé)了,我回局里了?!备赣H回到。
“我說,這幾年不見了,以前一年總得來我這里幾次?!贝蠓蛐χf。
“對啊,外國海員有病就必須來你們醫(yī)院,這是有規(guī)定的,”父親說著“謝謝張主任一直以來對我工作的支持啊?!?p> “別這么說。龍局長,咱們也算多年的老熟人了,老朋友了。”大夫回頭說。
“對,對,今天這不又來給你添麻煩了?!备赣H把話題轉(zhuǎn)回我身上,“張主任,你看孩子這傷口要縫幾針。用不用拍個片看看腦子里邊有沒有事?以后會不會影響長頭發(fā)?”
爸爸像機關(guān)槍一樣問了好幾個問題,有些不淡定了,我從來沒看到父親這樣著急,甚至有些失態(tài)。
“沒事,龍局,”大夫笑著說,“看這小子的精神頭,沒問題,現(xiàn)在就怕感染,好幾個小時了,還好是冬天?!?p> 聽見大夫這樣說,父親舒了一口氣,嘆道,“唉,養(yǎng)兒子就是操心啊,干工作沒這么操心過?!?p> “嗯,都一樣,我那小子也快上高中了,成天也是光跑出去看錄像?!贝蠓蛞贿呎砜p針的用具,一邊跟父親聊著。
“來吧,小子,忍著點!”大夫在病床旁朝我招手說,“放心叔叔的技術(shù),盡量給你縫好,不耽誤長頭發(fā),不耽誤以后找對象?!?p> “謝謝大夫,謝謝叔叔。”我低著頭硬著頭皮走向病床。
三十六
父親說縫了四針,還好被他發(fā)現(xiàn)的早,沒發(fā)炎,他也自己慶幸那晚沒任務(wù)。
回家的路上,父親沒再牽我的手,自己在前面大步走著,我在后面低著頭跟著,腳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嘎吱嘎吱”地更成了主旋律,又像“咚咚”的前奏鼓點聲在提醒著我,一場大風(fēng)暴即將來臨。
一路上,父親都沒跟我再說話,我也不敢出聲,默默地走到樓下,父親在樓道口停下了,等我走近,低聲說了句:“樓道里沒燈,小心,別再摔著?!?p> 然后,上樓了。我心里暖暖的,剛才看父親停下,還以為要訓(xùn)我一頓。
剛到四樓半,看見家門開著,媽媽披著棉襖在門口等著,“怎么樣?還疼不疼?趕緊進屋吧?!?p> 不管什么時候,媽媽永遠(yuǎn)是孩子的貼心保護傘。
“沒事,媽,縫了四針,打了幾針,不疼了?!蔽疫M屋一邊脫大衣,一邊跟媽媽說。
聽見我回來了,已經(jīng)睡了的小溪也披著衣服開了一點門縫,露出臉來關(guān)心的問:“哥,回來了?沒事吧?”
“沒事,小溪,趕緊睡吧,哥體格好著呢?!蔽逸p松地說。
“好了,你趕緊睡覺吧!”媽媽說著小溪。
“哥,我睡了,你小心點啊,”小溪做了個鬼臉帶上門。
我脫了大衣,回到自己房間,直直地坐在木頭扶手沙發(fā)上,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不知道下一步父親要如何收拾我,訓(xùn)我。心里倒不忐忑了,反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已經(jīng)都知道了。
但心里還是堅定想著“不管如何,不能說被人打的,更不能說跟美東一起,不然,媽媽以后肯定不會讓我們在一起了?!?p> “我自己心里想著,“一定不能說,父親一旦報警調(diào)查起來,老四還拿刀砍了王磊,都會扯出來。”
我心里拼命地?fù)u著頭,一邊堅定內(nèi)心“不說!一定不說!”
聽見媽媽在那個屋跟父親交流著,著急地問我的情況。父親把基本情況,干脆利索地跟媽媽說了。
隱約聽見媽媽說:“不是摔的?打的?我過去問問!”
好像被父親拉住了,在勸著,聲音變小,聽不見父親說什么。
少頃,聽見父親的腳步,門開了,我條件反射似的立刻從木頭扶手沙發(fā)上彈了起來。
“爸,”還沒等我在說什么,毒品揮手說:“坐下吧,傷口需要養(yǎng),頭不是別的地方,是指揮機關(guān),這兩天別上學(xué)了,在家好好養(yǎng)著?!?p> 可是后天要期末考試了?!蔽抑钡卣f到。
我跟你們老師請假,”父親把我寫字臺前的椅子搬過來,放在沙發(fā)對面,與我促膝而坐。
“海超,可能爸爸工作忙,放松了對你的要求。”父親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孩子,身體是最重要的。別的都是次要的,先養(yǎng)好身體吧?!?p> 父親從沒有這么寬待于我,一直是很威嚴(yán)的樣子。搞得我不知所措。
“好了,睡吧!明天還要打針,堅持打,不能感染了!”父親又加重了語氣。
走到門口,父親又回頭說:“暫時別想考試的事了,養(yǎng)好身體,再追上大部隊?!备赣H出去了。
我鼻子酸酸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結(jié)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么容易就過關(guān)了?我不敢相信。
門又開了,抬頭看,是媽媽進來了。媽媽用手指戳了我腦門一下,“海超,你這個孩子,一定不讓我和你爸省心,我從沒見你爸這么難受過?!?p> 我站了起來,“媽,是我不好,讓你們擔(dān)心了?!?p> “好了,趕緊刷牙睡覺吧,你爸說了,他明天有會,讓我?guī)е闳メt(yī)院打完針再上班?!眿寢屨f。
“沒事,媽,我自己去就行?!?p> “不行!你爸安排好了,說必須看著你把針打上,頭不是開玩笑的?!?p> “哦好吧?!蔽掖饝?yīng)著。
“到底怎么弄的?是打的嗎?”媽媽開始追問。
“不是,媽,真的是騎車摔的,下雪路滑,沒剎住車,摔的,”我解釋著,“摔在馬路牙子上,可能正好馬路牙子有個缺口。”我補充著。
“好了,不說了,你這個熊孩子!還好沒把腦子摔壞了!趕緊睡吧!”媽媽走了。
爸媽說了會話,屋子里靜下來,聽見墻上掛的木鐘“嘀嗒,嘀嗒”很清晰地響著。靜下來,才感覺到傷口開始疼,木鐘每嘀嗒一下,就像扯了我的頭皮一下,揪得生疼。
我把身子放松,倚在沙發(fā)后背。用手摸了摸頭頂,好像紗布又厚了,一動紗布,疼得我吸了一下牙。
轉(zhuǎn)頭看到那個警察棉帽子,安靜的放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我俯身伸過手去把帽子拿過來,反過來看,棉帽里面已經(jīng)被血浸濕了一大半。已經(jīng)干干硬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