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阻
卻說這位山西的焦老客，坐在內(nèi)廳等候。見王永昌同一少年走入，從中介紹，知是許氏的后人來了，好生歡喜。許仙上前拜見。那焦客操著山西口音，說道：“啊嚇！乖乖我的兒，想死嚕子了！”許仙聽了，氣得發(fā)昏：“剛才見面，就討便宜，叫我兒子，豈有此理！”暫時權且忍耐，深深拜下。焦客道：“罷了罷了，只行常禮罷?！痹S仙道：“老伯請坐?！庇谑侨俗?。喜官再送香茶，焦客道：“咱同你老子是老朋友，嚕子十多年不到杭州，怎知你老子早經(jīng)去世，不能見面了！幸有后代留傳，稍寬我心。咱為今帶來藥材，杭州不賣，情愿在你行中銷了罷?！痹S仙免不得稱謝了一聲。焦客又道：“你看他好一個標致驗蛋兒，真是許門有幸?！迸詡认补傥⑽⒁恍Γ偷偷恼f道：“焦客人看中了許相公了。”弄得許官臉漲通紅，羞慚無地，心中已是不悅，也只得忍耐下去。
少頃廚房中菜肴備好，天色已晚，點上燈燭；把酒席擺設在正中八仙桌上，便請入席。自然焦客人坐在中間，員外和許仙東西對坐。連連敬酒，焦客滿面堆著笑容，酒到杯干，一連吃了十幾杯。喜官端菜忙碌，看見許仙一只手，被焦客捏住，口中不住的贊好。仙官此時脫身不得，又著又恨。并聽那更樓上已經(jīng)起鼓，一心記著妻房囑咐，好生難過。那知焦客存著一番美意，酒至半酣，很親熱的說道：“小許我的兒，你老子和咱是知己好友，只要你有志氣，咱當發(fā)本開行，繼承父業(yè)，管教你耀祖榮宗了?！边@幾句話原不打緊，忽又問道：“你的臥房在那里啊?”許仙道：“就住在店樓上面?！苯箍偷溃骸斑@樣很好。咱的鋪蓋也發(fā)在店樓上，你和咱可以早晚盤桓了?！彼挠靡?，要想試試小許的才學。誰知許仙一聽，誤會他別有邪心，竟氣得目瞪口呆，站起身來，叫聲：“老伯，晚生酒已過量，要告退了?！苯箍瓦€想拉住他飲酒，許仙卻忍耐不住，脫身向外而走。
來到賬房，一聲長嘆，流下兩行淚來。想起焦客這種說話，“又呼我為兒子，如此戲弄欺侮，叫我還好做人么！”越想越氣。其實山西的焦老客，性情直爽，說的都是親熱的好話，不過他操著鄉(xiāng)音，反弄得兩下誤會，為好成歹了。這一來，可見得我們中國人，言語不通的弊病。莫說許仙不曾交接過遠方人，就是王永昌也難免聽錯，覺得焦客似太無禮，我須去安慰他幾句。所以站起身子，說道：“老客請坐，待我去喚他來?！闭f罷，立即趕到賬房中，看見許仙氣惱，連忙安慰道：“老賢侄不必動氣，明天打發(fā)他起身，不替他銷貨就是了?！痹S仙道：“這還不妨，但小侄稟明叔父，今夜要回去了?！庇啦犝f回去，還道是氣話，便道：“你要想回到那里去啊?就算你好回去，夜已深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許仙道：“不是的，就在蘇州。我家娘子已從杭州來了?！庇啦溃骸皳?jù)大員外信上說，他是一個妖怪啊?！痹S仙道：“并不是妖怪?，F(xiàn)在專諸巷內(nèi)，大房子住著。王錫章就是娘子的母舅，命人接他來住，豈是妖怪么?請叔叔放心，容我回去，明天一早到店便了?！庇啦溃骸巴蹂a章我也認識，早年和他通過譜的。既是這樣，你回去也不妨，但是要留心一點。倘然再入網(wǎng)羅，我做叔父的也難救護你呢?！庇址愿老补伲骸包c燈送許相公回府。如果城門關了，你叫一聲就來開的?！毕补俅饝?，便張燈送去，一路回家。這里王永昌仍去招待焦客人，毋須細表。
再說娘娘和小青在房中閑談，覺得時候已經(jīng)不早，怎么相公還不回來?娘娘掄指一算，知道被遠客所阻，飲酒陪待，難以脫身。少停歸家，只怕城門要關閉了?！澳憧商嫖易咭辉?，等你主人進了城，便在墻門首等候便了?！毙∏喾蠲?，飛身來到城門邊。那管城門的兵目共有五個，聽得天交二鼓，兩個兵起來關城門，一人推一扇，素來是這樣的。那知今夜作怪，再也關不上，憑你費盡氣力，仍舊不動分毫。忙去喚齊了五個人，一同用力來推。個個弄得渾身大汗，也不濟事，嘴里都說今夜關上這扇門，除非要請李存孝，再請那二十八羅漢……仙人。他們剛剛說出“漢”字，卻巧許仙已經(jīng)趕到，便對喜官道：“幸喜城門未閉，你把這燈交與我，我進城了，你回行中去罷?！毕补俚溃骸澳敲次胰チ恕Ｏ喙鞒缧┗氐臧?！”許仙也不回答，一徑進了城門。這五個門兵正當齊心用力，不妨一聲響亮，兩扇門突然轉動，一齊跌倒在地。連稱“奇怪，怎么這個人進了城，城門就活動了呢，難道進來的是漢代仙人嗎？”許仙也聽錯了，認做叫自己的名字，顆口應道：“豈敢！小可正是。得罪了，少陪各位?！蹦切┍狈χ亲R的，只道他真?zhèn)€是仙人了，把門關上，自去睡覺不題。
只說許仙轉彎進了專諸巷，到門前輕輕一叩，小青正在門邊等候，將門開放，故意問道：“相公怎么此刻才回?娘娘等候得心焦了，在那里怨恨著你，說你是個負心漢呀！”許仙心中著急，忙將燈籠遞給小青，三腳兩步，先自進去。到堂樓下站定身子，聽得樓上隱隱的哭聲，他便放輕腳步，上得樓梯，再側著耳朵一聽，果然怨恨著他。說他“心腸太狠，把奴當作妖怪，倘然今夜不回，明天待我到南濠去，把這條命和他拼了罷！”許仙聽到這里，暗叫一聲“險呀！”急即推進房門，裝著笑容，上前說道：“娘子休要氣壞了身子。我已來了半晌，因恐娘子在盛怒之下，所以未敢驚動呢！”此時娘娘早將身子站起，把眼淚措干，方開言道：“做妻背后之言，官人休要見怪。女人家慣好啼哭，還望官人寬恕這第一遭。”許仙道：“娘子言重了。實是我來遲的不好，怪不得娘子生氣。我也本想早回，因被客人纏繞，不能脫身，也叫出于無奈呢?！蹦锬锉阏f：“官人請坐，這話不必提了?！痹S仙正要問娘子可曾用過夜膳，見那小青送茶進房，方開口問道：“你們吃過飯沒有?”娘娘道：“整備酒肴，要候官人回來同吃。”許仙忙道：“豈不要餓壞了身子！小青快去端上來罷?！币谎苑愿?，那消片刻，酒菜并至，擺滿了一桌子，和那前番成親時吃的菜肴，大有天淵之別，色色精工，樣樣都好。夫妻入席，對面坐下，娘娘執(zhí)壺斟酒，許仙連吃兩杯，方說道：“我和娘子自己夫妻，只須家常便飯，何須如此盛席，未免太費了?！蹦锬锏溃骸安⒉皇亲銎薜拿淤M，只因當日成親一夜，便告分離，所以今天晚上，當做二次小登科。你看妝臺上面，不是一般的點著花燭么?”許仙方知娘子的用意，點頭稱是。正所謂“酒落歡腸”。又覺得下酒的菜蔬，十分可口，一連吃了幾杯。小青端菜添酒，實在忙得很。直吃到二更過后，方命小青收過殘肴，又送進臉水香茗。事畢，小青出房去了.順手將房門帶上。夫妻對坐談了一回心，方始上床安睡，不必細敘。若是在彈詞中唱起來，定要描摹得淋漓盡致了。其實夫妻同床，本是常事，那一個不知道呢！閑話少講。
只說這一回是專諸巷二次重逢，一宵已過，又到來朝，許仙仍回店中辦事去了。自此以后，朝出暮歸，照舊很巴結的做著生意，王永昌也沒有什么話說。但是娘娘心里一想：“我為著報恩來的，他替人家做一個伙計，終非了局。我須要叫他大顯門風，做一番榮耀的事業(yè)，方稱我心。不過王永昌如此恩待，情誼難卻，一時怎能分手?總要用一條妙計，使他們疏遠才是?！毕肓撕靡换毓し颍嫡f：“有了有了，只消使一離間之計，管教他賓主分開?！蹦锬镏饕庀攵ǎ銤u漸的試演起來。要曉得這個法子，待我書中略表幾句，自然明白了：本來許仙早出晚歸，如今要他遲出早回。倘使他這天起身得早，說要到店，娘娘卻有意款留，說做妻的有些小事奉托，即寫一篇細賬，無非魚肉柴米油鹽茶炭等項，交與許仙。又說：“本不敢有煩夫主，只因家下乏人，小青丫頭年紀已大，差他出去未免旁觀不雅，故煩官人一辦。帶些零碎銀錢去，如果價值大的，只叫他送貨還錢便了?！痹S仙一聽，明知這一番兜搭，到店就要遲了；欲待不去，又是不好。仔細想來：“現(xiàn)在我不費半個錢，做了當家人，只怕天下沒有這種好處。一切開門七件事，都是妻子的錢，絲毫不要我用，只要替他代辦代辦。若再推托，良心何在！”因此一想，只得依允，拿了銀子，照賬而辦。辦畢到店，已將近午餐時候了。店里這班夥計，自然在員外面前言三語四。永昌卻不以為意，原諒他新婚燕爾，未免要辦些什物；暫時來得遲些，也屬平常，并沒有一句話埋怨他。那知娘娘有心用那調(diào)虎離山之計，朝朝有事牽纏。或是叫他去剪取綢緞，或是差他去看裁衣裳，有時要他坐著看梳頭，有時還要請他吃點心，親自去燒起來，并且備了幾樣好菜蔬，叫他吃了飯去。照這個樣子，不過半月光景，起初員外還不在心上，后來漸漸有些留意；再加上邱、周二夥在旁冷言冷語，說：“員外既然愛他，盡可以不必到店，在家食俸就是了?！边@幾句話，說得員外氣惱起來。邱、周又說許仙已另尋生意，就在巷口擁珠堂參行，每年脩金有二百四十兩呢！所以他故意遲來早回，只要你員外一聲回絕，他便趁勢進新店了。二夥把這小扇子連連幾扇，登時爐內(nèi)生煙，怒氣勃勃，罵一聲：“棄恩負義的小畜生！”便吩咐喜官道：“明天如果仙官來遲，你就叫他進來，我有話要問他一問，究竟他的心腸，是怎樣生的，真叫我氣死了！”
這里王永昌被二夥激怒，不知到了明朝，許仙是否清早到店，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