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爭
卻說許仙被二夥送入，到了里邊，心里不免三分懼內(nèi)。一來聽得娘娘已近樓門，二來怕妻房變羞成怒，現(xiàn)出原形，我立刻就要傷命；所以臉上強(qiáng)裝歡笑，硬著頭皮走上樓來。娘娘出房迎接，攜手入內(nèi)。仙官卻靠近房門而坐，恐防一有變端，逃走便當(dāng)些。娘娘問問店中忙碌情形，許仙便說：“生意甚好，此刻進(jìn)來，也是忙里偷閑，不知有何見諭?”正問時(shí)，小青送進(jìn)茶來，娘娘先分付小青把酒肴擺好，然后說道：“做妻的今日竭誠端正水酒一杯，與夫一敘?！痹S仙問：“此酒因何而設(shè)?”娘娘道：“你且坐下，待我細(xì)細(xì)與你閑談?！痹S仙忙道：“我已在店中吃過早飯了，此刻只怕吃不下呢！”娘娘道：“坐坐何妨，有甚要緊！”許仙只得應(yīng)了一聲“是”。暗想：“不要卻了他的情，如果觸惱了他，只怕逃到店里，他也會追來的，還是領(lǐng)情吃了兩杯，再想脫身之計(jì)罷?！?p> 此時(shí)小青擺好了酒肴，已經(jīng)卸開身子，干他的正經(jīng)去了。所以娘娘請他坐定后，親自執(zhí)壺敬酒。并說道：“只因今歲天中佳節(jié)，做妻的有病在床，未能歡敘同飲，虛度良辰，故而今日特備粗肴，與官人重慶端陽?！闭f到這里，許仙忙翦住道：“阿呀娘子，這端陽兩字，快不要提起了！”娘娘卻不去理會他，仍說道：“這不過略表做妻的一點(diǎn)情意，奉敬你一大杯?！痹S仙道：“小杯足夠了?！蹦锬锏溃骸叭绱耍抑痪茨阋槐珊?”就拿大杯子過來，滿滿的斟了一大杯。杯面上的酒，好像浮著幾點(diǎn)灰塵，便取一個(gè)饅頭，在酒上連連幾掠，暗里寫成“迷”字，方始遞將過去。許仙接到手中，一口飲盡，已將“迷”字送入心胸。果然十分靈驗(yàn)，便換了口氣道：“多感娘子，仍換小杯罷。”娘娘嘴里答應(yīng)，再要執(zhí)壺敬酒，那知壺中酒已罄盡。忙喚小青怎不上樓來添酒，連叫幾聲不應(yīng)，便起身說道：“官人請坐，待做妻的自去取來?！痹S仙阻止不住他，見他輕移蓮步，手執(zhí)銀壺，娘娘婷婷的走出外房?！斑@樣的千姣百媚，絕世無雙，如果真是總兵千金，可稱得一生艷福！惜乎他是蛇妖所變，真叫我空費(fèi)周章了?！闭?dāng)轉(zhuǎn)念時(shí)，忽聽得外房一聲響亮，又夾著呼啰呼啰的聲音。許
仙急忙走出一看，見娘子的身軀，跌倒在樓梯跟首，酒壺拋在旁側(cè)；又見一條大蛇，和那前番看見的差不多，呼啰呼啰。大叫：“小青快來！”怎么小青不見，并不在下面答應(yīng)“立刻就來”呢?原來小青忙得很，在那里做獨(dú)腳戲。既要變做蛇，又要變做了頭，憑你變得快，總有些來不及，故而一時(shí)不能答應(yīng)上樓。要知道小青變蛇的緣故，就是娘娘叫小青如此這般的計(jì)策，好解丈夫的疑慮。不過小青這條蛇，顏色是青的，而且比白蛇短小一些，怎么許仙并未看得清楚?這卻難怪：如果他能夠仔仔細(xì)細(xì)的一看，他也不會嚇?biāo)懒?。既然這樣，此刻看見了大蛇，為何并不嚇?biāo)?一來見過了一次，不是猝然遇見；二來吃了仙草，把他的膽修補(bǔ)完好，比前大了一點(diǎn)，所以再也嚇不死了。數(shù)言表過。
再說小青仍化了人形，慢慢的走上樓來。一見娘娘身倒在地，假作吃驚道：“阿呀，主母為何這般光景?”許仙不及回言，一手扶定娘子，一手掐他的人中，喚著：“娘子醒來”，小青也叫：“娘娘蘇醒！”娘娘裝著假死，拼住了一口氣，又不好立刻就醒，直等許仙掐人中，方始喉間略略輕轉(zhuǎn)氣息，都說：“好了好了?！毙∏嘤謫枺骸澳锬餅楹稳绱?”許仙道：“小青，這所房子住不得了，竟有怪物出現(xiàn)。端陽所見，即是這個(gè)東西，說來可怕得緊，我和你攙扶娘娘進(jìn)房，快些端整姜湯罷。”小青應(yīng)命，幫著許仙攙扶，將娘娘放在榻上安眠，然后去把姜湯煎好，送上樓房。娘娘吃過后，方啟口道：“阿呀，嚇?biāo)牢乙?！”許仙道：“娘子受驚了。這怪物果然可怕，與我端陽看見的相同，險(xiǎn)傷一命。今日又來嚇娘子了，所以這所房子住不得了，準(zhǔn)備早些遷移才是?！蹦锬锏溃骸肮偃怂姷?，其實(shí)并不是怪物呀！”許仙問道：“不是怪物，究竟是什么東西呢?”娘娘道：“我記得外祖從前向我母提及，說我家倉廒里常常增多粟米，因?yàn)槭来袀}龍?jiān)趦?nèi)呢?！痹S仙問：“倉龍可要害人?”娘娘道：“不但不為害人，并且有了倉龍，家道自然豐盛了?！痹S仙道：“如此說來，倒是祥瑞了。不過形狀可怕得很?！?p> 此時(shí)娘娘早已坐起身子，便分付小青去添酒上樓。少頃酒已添來，夫妻重行入席坐下。許仙執(zhí)壺敬酒，先替娘子壓驚，娘娘連稱不敢，回敬雙杯，勸他丟開心事?，F(xiàn)在許仙又著了迷，疑慮全消，和進(jìn)來時(shí)大不相同。你一杯，我一杯，細(xì)語談心，直飲到未牌時(shí)候方歇。小青收拾過去。送進(jìn)臉?biāo)丬?，仙官對娘子?xì)看，實(shí)在真好，卻不起身就走，坐著閑談。娘娘有意和他作要道：“既是店中生意很忙，賬目煩多，還請官人住宿在外。況且現(xiàn)值暑天，理應(yīng)分鋪而睡的?！痹S仙卻帶著些孩子氣，答道：“我實(shí)情舍不得你，今夜定要和你同睡的了，望娘子寬洪大量，休得掛懷?！蹦锬锫犃?，心內(nèi)暗喜，原不過假作推辭罷了。此后夫妻和好如初。
只有小青的三七夫妻，尚未實(shí)行，自思：“我小青跟隨了娘娘，名為主婢，實(shí)是師徒。所以一心一意，幫著他干了多少大事，并無異念。因?yàn)楫?dāng)日娘娘與有緣人會晤，面許夫妻三七均分，指望早日成就。那知事隔半年，娘娘從未提及一字，竟把前言抹去。連近日我與相公說話，反有防閑的樣子，未免太覺欺人了?！痹较朐皆?。這幾天無精打采，心事重重，有時(shí)還掛下淚來。今日正當(dāng)煩悶，聽得娘娘呼喚送茶，勉強(qiáng)倒了一杯，送入房中，就在娘娘面前一春。娘娘道：“你敢在我跟前使性么?”小青道：“丫頭怎敢在主母跟前使性！”娘娘道：“你既不使性，為何這般光景?難道我看不出你的么?近日見你一腔心事，悶悶不樂，定有不遂意之處。你不妨老實(shí)對我說了，我好與你消解！”
小青起初還不肯實(shí)說，卻被娘娘催逼不過，便老實(shí)表明自己的心事，并說：“娘娘許我的三七夫妻，為什么至今絕不提起?豈不是失信于丫頭么?”娘娘道：“原來為了此事！我和你講了罷。并不是我娘娘不肯出口，因?yàn)槟愕佬猩袦\，未曾得到補(bǔ)陽之法，恐防相公與你著體，枯竭精血，故而勸你暫且寬心忍耐，待我傳授你玄功秘法，日后自可陪伴相公了。”小青聽罷這幾句話，分明在那里騙小孩。如果玄功一年不學(xué)會，就等一年；十年勿學(xué)會，再等十年；只怕青春已過，將近老了，便有什么情趣呢！所以心里懊惱起來，便說道：“娘娘道行雖高，形骸則一。休說這樣欺人的話兒搪塞下去。我本不敢癡心妄想，不過娘娘出言太甚，說什么男人近體，便要傷損：難道我小青嘴里有砒霜，周身插著刀槍的么?”娘娘怒道：“你這賤人，擅敢挺撞！就是算我不肯，你敢奈何我么?好一個(gè)大膽殺潑的賤人！”小青道：“想我小青無甚過犯，何故只管罵我?”娘娘道：“你這賤人，罵你何妨！從前面許你三七夫妻，我豈肯失信于你?你全不想自己近人有害，便這般的性急，輕狂太甚，就算我今朝回絕了你罷！”小青聽得一聲“回絕”，前功盡棄，把三七夫妻這句話，完全打消，所以含著一包眼淚說道：“主母你也太認(rèn)真了，全不念舊日情份，口口聲聲罵我賤人。想我小青并未賣身投靠，不過在途中相遇，權(quán)稱主婢。你今真?zhèn)€把我看作下賤，不知賣了你家多少銀子?請你快將賣身文契拿出來??！”娘娘又罵道：“你這賤人，這等放肆！雖不是賣身到此，現(xiàn)在我這里用你不著，快些去罷！”小青道：“娘娘不用我，我就出去，難道活活餓死不成！”娘娘道：“好好好！看你的本領(lǐng)罷。我也難道沒有了你，就不能過日子了么?要去就去，不必遲延！”小青道：“娘娘真?zhèn)€不用，Y頭也只好去了?！闭f至此，卻不見娘娘留他，只得擺動金蓮，急步下樓去了。娘娘看他已去，心里也有些難過。因?yàn)榫凼锥鄷r(shí)，做了自己的心腹，一旦分手，自然舍不得的。既而一想，此地他沒有熟識的人，卻要到那里去呢?便把陰陽一算，肚里早已明白。書中暫把娘娘擱過
一邊。再說那含酸吃醋的小青，含著眼淚，急行向外。從柜臺邊走過，許仙一眼看見，忙問道：“小青到那里去，為何這般光景?”小青道：“娘娘不用丫頭，趕出我來了?！痹S仙道：“娘娘不用，有我在此，只要我進(jìn)去一說就完了。現(xiàn)在你陌路生疏，卻走到那里去?你且在此等候片刻罷。”小青道：“娘娘既然不用，在此也沒有光彩；況被他這樣辱罵，還在這里做甚！小青去了?！闭f完，就此出門而去。許仙叫喚不住，連忙命小二去追。那知小青別有神通妙法，憑你小二追趕得緊，近不得他的身，只在后面叫喚：“青姐姐，相公叫你回去！”小青一聲也不應(yīng)。小二直追到黃鸝坊橋十字路口，可巧前面一擔(dān)稻柴挑來，對他一撞，跌了一交，爬起身來看時(shí)，小青在柴邊一隱，就不見了。小二料想“柴擔(dān)里躲不進(jìn)去，大約是我眼睛看錯(cuò)的”，再上前追尋。一路向人動問：“可曾看見一個(gè)年輕貌美的女子?”那些人都回說沒有。
他還心不死，各處找了一回，仍無蹤跡。只得回到店中報(bào)告相公。
許仙心頭納悶，立即入內(nèi)去見娘娘。進(jìn)房坐下后，便埋怨道：“小青不好，娘子理當(dāng)教訓(xùn)，就是打他罵他也不妨，不該趕他出去。娘子覺得欠通了！”娘娘道：“據(jù)官人的意見，難道容他使性撒潑么?”許仙忙道：“娘娘你休誤會了。我因?yàn)樾∏嗄攴郊绑?，身在異鄉(xiāng)，況且姑蘇地方，人多油滑，恐怕遇見了拐子，那還了得，故而打罵由你，趕出未免過分。再者小青平日很為勤儉，縱有過失，也該寬恕他一遭??！”娘娘聽了這幾句話，一想讓不得的，倒要截住他的，免得他常來惹厭。因此微微冷笑道：“原來得罪了你的心上人了，所以埋怨我么?怪不得近日他任性妄為，仗勢與我爭吵。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敢得罪你的二娘娘了！”許仙被娘娘這樣一說，情知要上我的船上，忙說：“這種閑事，不與我相干?！北闫鹕硐聵侨チ??；氐降陜?nèi)，仍差小二出去尋找，不必交代。
回頭再說小青，使一個(gè)隱身法，一徑望東南而走。來到曠野的所在，見是王府墳?zāi)?，將身站定，想得一個(gè)主意，要在娘娘跟前爭一口氣，頓時(shí)駕起一朵青云，隨風(fēng)飄蕩而行。
不知小青來到何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