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蜈
卻說許仙搬到店中安宿,不覺半月有余。娘娘怎么猜不出此中緣故?只因端陽這一天,未曾口角相爭,而且他們都去上墳,也沒有被人窺破形藏,何以倉猝之間,發(fā)生這種事端來呢?所以此時一味胡猜,只揀許仙平日心愛的東西買了來,親自燒好,叫小青送出去。若嫌不好,再換一樣。幾次三番,他卻并不沾唇,全行退回,氣得小青肚子也要穿了。娘娘還不介意,只是沒有法子,想不出一樣中意可口的東西。那天忽然想著好的西瓜,將要上市,就命小二到水果行里去,要挑選兩個最好的西瓜來,一紅一黃,親手雕出兩個瓜心,切成小塊,插上一根銀簪,再恐怕味淡不甜,面上又加些潔白糖,十分道地,只指望丈夫吃了一些,我就快活了。當(dāng)即差小青送到店內(nèi),說一聲“相公請用西瓜?!闭l知仙官一見,忽然變臉發(fā)怒道:“知道我不慣吃生冷東西的,送出來做甚?可笑你主母心腸狠毒,你看西瓜上面不是加上砒霜么?”小青聽了這種話,又見他如此形景,回轉(zhuǎn)身子就走。入內(nèi)將情稟告,娘娘只有兩行眼淚,苦痛在心,就叫小青送到隔壁去,請許氏大娘吃。大娘見西瓜弄得這般道地,問起情由,小青含淚略說幾句便走。許氏大娘方知仙弟與弟婦分床已將一月,其中必有緣故。但此時天氣炎熱,分床也是常事。且待我慢慢的細(xì)查根底,再行和他們成全好事便了。
我今暫將許氏大娘按過一邊,另行表出一個人來。此人非別,乃是白氏娘娘的冤家對頭。他姓張名英,前段書中早經(jīng)說過,就是那個茅山道士。去年四月十四日,在蘇州神仙廟里,與白氏斗法,當(dāng)場吃盡了大虧,無可奈何,只得回山去修煉妙法。正所謂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寒天吃冷水,點點在心頭。定要報復(fù)前仇。且喜妙法已成,煉就一條蜈蚣,定能收拾蛇怪,消釋此恨?,F(xiàn)在打聽得二妖家住錢塘,仍與許仙同在一處,新開保和堂藥店,他便一路化緣訪問,早已來到杭城。有人指點路徑,直至許家店門跟首,將身站定。柜上高彩道:”道士化緣,這里也不便的,你到別家去罷!”張英道:“小道并非化緣。這位許相公,請出店來,有話動問?!痹S仙正在桌上算賬,聽得柜上交談,抬頭一看,見是個道家裝束
的人,覺得有些面熟,定神一想,竟被他想著了,便問道:“來者莫非去年相逢的茅山道長么?”張英道:“正是貧道。請你出店來談話?!痹S仙本來聽妻囑咐,不與僧道交接,怎肯出來?今因端陽事變,心中惶惑不定,故而起身出外,叫聲:“道長有何法論?”張英道:“我同你有話說。你且隨我來?!北闩c仙官走到無人之所,方說道:“許相公,你如今可省悟么?我說你妻子是妖,諒情你也見過此妖本相。去年貧道遭他羞辱,恨氣難消,重回茅山修道,煉就精奇法術(shù),玄妙無窮。今有小盒一個,交付與你,莫被外人瞧見,悄悄拿到房中,必須放在他床頂上面,待到深夜三更,不用你來噴什么法水,管教妻婢兩命同消。明天我當(dāng)?shù)翘觅R喜,一同人內(nèi)觀看便了?!痹S仙稱謝道:“若得降妖,自當(dāng)重重酬謝?!睆堄⒌溃骸安幌刂x,只要二十兩銀子,作為路費(fèi),便足夠了。貧道暫別,明日再會罷!”說畢飄然而去。許仙回到店中,彩計問道:“這個道士來化緣,怎么如此的秘密
呢?”許仙道:“他不是化緣來的。只因去年在蘇時,與他有事交接,他來回覆我話,定要瞞著你們的。”彩計聽了,也不再問。仙官在賬房里坐定,袖中摸出小盒一看,精巧玲瓏,不知盒內(nèi)藏著什么法寶。要想開看,卻是不能。四面都沒有縫道,金光閃閃,迥異尋常。料想降妖定可成功,他若胸?zé)o把握,怎肯不辭千里,來到此間?不過為著報仇一事罷了。那么一想,覺得很有意思。但拿到房內(nèi)安放此盒,也須用計才好。躊躇了一回,把頭點了幾點,起身走人內(nèi)堂。只見小青在廚房
里,不見白氏,他便上樓緩步進(jìn)房。娘娘起立相迎,只道他回心轉(zhuǎn)意,請他坐下。許仙伴問道:“我家姊姊可來了么?”娘娘不知是假,便道:“既是姑母來了,我當(dāng)出去迎接?!奔泵ψ叱鰞?nèi)房,來到樓門首一望,不見姑母?!按蠹s他走得慢,我且立著等一等罷!”誰知仙官不懷好意,看見白娘走出,就立在床前一支凳上,拿出小盒子,安放床頂板上面,人不知鬼不覺,仍然搖擺出房。那娘娘因為等候姑母不到,回身進(jìn)來,兩下里劈面相遇。并沒說一句話,仙官一直下樓到店去了。弄得娘娘好生不解:“到底是什么緣故?房中的東西,又不曾拿出一件,真令人難察難詳?”但娘娘十分機(jī)警,怎么會上他的當(dāng)呢?只因夫主與我不睦,現(xiàn)在諒有悔心,約同了姑母來說合的,也未可知。所以一時相信,被他騙出房來。少停小青上樓,說及此事,也說難解,只好且自由他,這種無義之
徒,待娘娘這般冷淡,還要戀他則甚,不如早早丟開,另圖別計的為是。娘娘卻獨(dú)定主見,任憑他無情無義,只等到臨盆以后,血污已凈,就算報恩完了。如果今番便和他反臉,豈不把前情一并拋卻去了么?小青點頭稱是。主仆談了一回心事,天色已晚,用過夜膳,不到初更,娘娘就吩咐小青先去安睡。獨(dú)自坐在房中,寂寞凄涼,想起丈夫無端薄待,止不住兩行珠淚,心中悲苦。坐到二更過后,方始上床安睡。
這時候約摸三更尚未睡熟。忽聽得床頂板上,刮辣一響,接連又是兩響。少頃悉悉索索好似有無數(shù)的腳爪,在床頂上盤旋。嚇得娘娘魂不附體,翻身跌下床來。抬頭一看,只見那怪物也從床頂上落下,追趕著他。娘娘此刻心驚膽落,東藏西避,總難逃竄。因那怪物追逐在后,快疾如風(fēng),故而看不出甚么妖魔。只有我做書的,知道是一條極大的蜈蚣,力大無窮,娘娘要變原形,那里還來得及!吐不出腹內(nèi)寶珠。只見此物紅黃黑三色,身子很長,牙鉗和鋼刀相似,形狀兇惡,逼得娘娘無路可逃,料想必死無疑??蓱z他赤身散發(fā),遍體灰塵,急鉆到后邊去。那條蜈蚣撲將過來,豈知倒翻凈桶,抹頭一澆,聲音便沒有了。娘娘卻閉著眼睛,安心聽死,忽然背后絕無聲息,還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回轉(zhuǎn)頭來一看,各樣?xùn)|西都在那里,獨(dú)有怪物不見,方始高叫:“小青快來?!睘槭裁床辉缧┙心?實在呼吸之間,瞬息即變,就是現(xiàn)形吐珠還來不及,那有工夫叫什么小青?
此刻小青起身進(jìn)房,見了娘娘這般光景,忙問為了何事。娘娘道:“且慢說話,你先與我在房中細(xì)細(xì)搜檢,可有什么怪異?”小青就拿了燈照,滿房尋覓了一回。娘娘已把小衣穿好,問有怪異沒有,小青道:“有的,只有一個小小的盒子?!闭f著,遞將過來。娘娘接到手中,仔細(xì)一看,這小盒子圍國不及四寸,里面有真金打就一條小小蜈蚣,約來不滿一兩多重,“將來我生了兒子,倒可以打一付小偶子的?!绷硗膺€有一道朱符,分明就是方才追我的怪物了。這一猜,果然不錯。但是茅山道修煉蜈蚣,何等利害,為了馬桶一翻,即能破法,怎么這等容易?卻有個道理在內(nèi)。你不要看輕了馬桶,當(dāng)初叫做混元金斗,大凡神仙佛祖,尚不免遭此劫難。況且里面有了污穢,更加利害無比。倘或妖法作亂,撒豆成兵,紙人紙馬,只要污穢一沖,立時破了法術(shù)。所以娘娘一想,必定有人在外作法,方能這樣的靈驗。就換小青過來,吩咐了幾句,叫他駕在空中,四面了望,便知明白。
小青奉命,立即化一道青光,穿窗而出,直上云霄。手搭涼篷,四面一望,只見城隍山頂上首,有一個茅山道士立著,手拿寶劍,口念真言,在那里畫符作法。小青看得清楚,知是他弄的玄虛,便飛也似的過去,伸出拿云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fā)根,好比提著了領(lǐng)鬃毛。那道士就是張英,冷不及防,勉強(qiáng)扭轉(zhuǎn)頭來一看,暗叫一聲不好,正遇冤家青妖。欲待畫符請將,與他比試高低,怎奈頭皮抓住,十分疼痛,有法難施,實是苦惱。只好哀告求饒道:“女菩薩饒了我罷!以后再不敢來冒犯了。放我歸山,感德不淺!”小青罵道:“你這賊道,好生可惡!前番放了你,應(yīng)當(dāng)感激,你反來報復(fù),一犯再犯,還想活命不成?”不由分說,就把茅山道輕輕提起,丟入長江,顯見得隨波逐流葬身魚腹了。事畢回來覆命,便將茅山道士怎樣作法如何了命根由,細(xì)說一
遍。娘娘聽了,反覺愁悶道:“你怎么這般狠毒,全無半點善良的心呢?那道士既然哀哀求告,你不妨順?biāo)浦?,放他逃生??蓵缘梦遗c你前在金山,已經(jīng)作孽,何必還要?dú)⒑ι`,罪上加罪?叫我怎好回去見金母呢?”小青道:“娘娘你休煩惱,也不免太小心了。大罪自有我小青相當(dāng),怕些甚么?況且我不害他,他要害我,勢不兩立,我為自己防衛(wèi)起見,誰叫他煉就蜈蚣,生此毒念?我們險遭暗算,若不將他送命,反待他后來到此復(fù)仇么?”娘娘道:“如今也不必說,由他罷了。只是我滿身塵垢,你快去端水上樓,待我洗凈才好?!毙∏啻饝?yīng)自去,少頃取水到,在旁侍奉。直至四更過后,方各安睡,毋庸細(xì)表。
書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光陰迅速,猶如快馬加鞭,倏忽過了炎天七月。秋后涼風(fēng)習(xí)習(xí),暑氣漸收。只有娘娘憂憂郁郁,獨(dú)自悲苦零丁。大凡一個人做了女流,第一要與丈夫恩愛。如果兩下里生了裂縫,各不交談,格外來得冷靜。無情無緒,不過與小青說些前朝后代。講到樂事,愁容消滅;談到苦處,兩淚交流。這樣的捱延時日,娘娘卻仍無怨心。可見他雖是蛇妖,人心具在?,F(xiàn)下世上的無情婦女,一朝反目,便如仇敵,對了他能無愧死?這些話只算閑談。
如今要說到許氏大娘子,這天有意來看弟婦動靜,并欲試探內(nèi)里的情由,所以特地登樓,走入房來。娘娘見是姑母,連忙起身讓坐。大娘問道:“弟婦在此做些甚么?”娘娘道:“我因鎮(zhèn)日無聊,懶做針指,怕聞聲響,倒覺得清靜的好?!贝竽锏溃骸斑@是你持家辛苦,兼有身孕,諸事都宜保重為是。”娘娘點頭稱謝。大娘又道:“我今有話動
問:我弟因甚不進(jìn)內(nèi)堂?何故忽然分房?可能說與我知道?”娘娘道:“已有兩月余了。大約因為天氣炎熱,故而分房的?!贝竽锏溃骸安皇堑?。如因天熱分房,為什么連日不肯進(jìn)來?內(nèi)中必有緣故。你與他是好夫妻,一定深悉隱情,你不妨老實說來。當(dāng)時可有甚口角么?”娘娘道:“一向夫妻是好的,從未口角。”大娘道:“既然毫無事故,你們從前何等恩愛,為甚近日對面不交談?不要隱瞞,快對我說罷?!蹦镒勇犨@一問,倒覺得難以對答了。其實自己也未明底蘊(yùn),只好隨便回答了幾句罷!
不知娘娘說的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