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綠衣,面覆同色紗巾,坐在灼灼盛放的桃樹上,兩條腿蹬來蹬去,顯得十分俏皮。
樹下站著的,是一個身穿道袍的男人。
“道士,花姐姐說她喜歡上一個書生?!?p> “嗯。”
“道士,你說,花姐姐和那個書生,能修成正果嗎?”
“天機不可泄露?!?p> “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吧。”
“嗯?!?p> “那你……什么時候放了我?”
“你既為妖,我便不能放?!?p> “那你何不殺了我?”
“祖有遺訓,不得殺生。”
“可前些日子,你不是滅了白骨一族?”
“……一堆枯骨,不算。”
“十余年前,你滅了艷鬼一族。”
“鬼魂而已,不算?!?p> “我也不過是……”
“你休要再提此事。”
道士竟好似生氣了一般,轉身不理她了。
她咯咯笑出聲,微風輕拂,她的面紗被吹落到地上,露出了疤痕交錯斑駁,恍如夜叉的一張臉。
“你這,又是何苦?”
她的眸色漸深,回憶如潮水一般,瘋涌而至。
“小乞丐,你是不是餓了?這個饅頭,分你一半?!彼佳酆?,把半個白胖胖的饅頭遞到了半空。
小乞丐吞了吞口水,搖了搖頭。
“你確定不吃?”他的手仍然沒有收回。
“我……”猶豫半晌,小乞丐還是搖了搖頭。
“你是……女孩子?”他看著小乞丐露了棉絮,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棉衣,又看了看她腳上那雙破了洞的棉鞋,皺眉問道。
小乞丐黑白分明的雙眼警惕地看著他,出其不意搶了他手里的半個饅頭,撒腿就跑。
“喂,你……”苦笑著搖搖頭,他施展輕功,沒多會兒就追上了她。
“你要做什么?!”見他追上來,半個饅頭她都塞到了嘴里,說起話來囫圇著,不甚清晰。
“信我一次,跟我走,可好?”他臉上的笑,純良無害,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可她還是搖搖頭,倒退了好幾步。
“那,你在此稍等我片刻,就片刻,好嗎?”
他言辭懇切,她卻不明白是為什么。
本欲再次搖頭,可看到他臉上真誠不似作偽的表情,她遲疑的搖頭,變成了點頭。
他笑了,上前不顧她的反對,摸了摸她臟兮兮的頭。
然后消失在巷口。
她等啊等,等到太陽都落山了,他還是沒回來。
生氣地嘟起了嘴,這人,看起來挺好的,怎么這么騙她一個無仇無怨的小乞丐呢?
越想越覺得委屈,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彼穆曇粼谒^頂響起,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那個人逆光而立,手上不知道抱著什么。
“你……”再多抱怨的話,在看到他手上簇新簇新的棉服時,都化作了欣喜。
“給我的?”她的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兒。
“嗯?!?p> 開心地接過衣服,在身上比對著,她轉了個圈問他:“好看嗎?”
“好……”看字還未出口,他就倒了下去。
“喂,你怎么了!”她費力地撐起他的上半身,手撫在他背上的時候,粘稠的感覺,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是……血?
愣愣地把手伸到眼前,猩紅的顏色,刺得她雙眸生疼。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咬咬牙,好似做了什么決定。
“真是冤家……”她小聲嘟囔了一句,然后跑到巷口,確定四下無人之后,又跑回他的身邊,從口中吐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
然后,她整個人好像都虛無了不少,但她不敢耽擱,直接把那顆珠子,用手喂到了他的唇畔。
神奇的是,那顆珠子在他嘴邊,變成了一朵冰藍色的小花。
才觸到他的唇,就好似融化了一般,消失了。
沒過多會兒,他的呼吸就平穩(wěn)了許多。
而她,則昏了過去。
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好像已經不在那個小巷里了,但,這是哪兒?
身上蓋著的,是軟軟的棉被。而且,餿味兒都變成了皂角的清香。
等等,誰給她洗的澡?!
“你醒了?”門口的人聽到了屋里的動靜,轉身問道。
是他?
不經意間,棉被滑落,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身上只著褻衣。
羞憤地快速拉起棉被,她怒道:“你快把頭轉回去!還有,誰,誰給我換的衣服?!”
他愣了愣神,本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柔軟了不少:“是我的丫鬟碧桃替你沐浴更衣的。”
她聽聞此言,面色好看了不少。但一想到剛剛他看到了什么,她的臉上薄怒又現。
“我可否進門,與你聊聊?”他的聲音,沒了一開始的溫暖,多了一絲頹唐。
她拒絕的話溜到嘴邊,最終變成了一個“好”字。
他聞言,眸子一瞬間亮了亮,卻終是歸于黯淡。
關門,進屋,他坐在了離床不遠的桌邊。
之后他拿起那盞琉璃茶壺,為自己倒了一碗涼茶。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他將涼茶灌下肚,緩緩開口說道。
她有些驚訝,難道,不應該是問她如何救的他嗎?
不過她倒是沒過多糾結于此,只輕輕“嗯”了一聲。
“我家,是書香世家。我爹這一輩,獨我一個兒子。所以,從小便讓我讀書習字,以便日后考取功名。我還有個小了我五歲的妹妹,玉雪可愛,我們兄妹倆從小感情就很好??稍谖野藲q的時候,我爹被誣陷含冤入獄,牽連了我們一族的人。在官差來我家拿人的時候,我娘悄悄把我和妹妹藏了起來,除我們二人之外的一百八十余口,全部被斬首示眾。”
他的聲音,透著沉痛。眉間的褶皺,讓她好想用手撫平。
頓了頓,他繼續(xù)說道:“幸好我還有妹妹。族人和父母被問斬的時候,我和妹妹也混進了人群里。時逢深冬,寒冷刺骨。那真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寒冷的一個冬天。我捂著妹妹和自己的嘴,努力不哭出聲。如果連我們也被抓了,那我爹的冤屈,就真的無處可訴了。我親眼看著我爹他們的尸身被草草地裹在破席子里,被車拉著,像破麻袋一樣,丟入亂葬崗。等那些人走了之后,我把衣服蓋在哭累了的妹妹身上,徒手,一點點兒地,把他們掩埋了。十指淋漓的鮮血,疼痛入骨,卻遠不及我心里的痛苦。從那天起,我便成了孤兒,除了妹妹,我一無所有。你知道我為什么見到你的時候就想留住你嗎?因為看到你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時和我一起乞討的妹妹?!?p> “你……為什么和我說這么多?你妹妹她現在?”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畢竟,他經歷過的事情,太過慘烈。
“你餓了吧,先吃點兒東西?!彼]有正面回答她的話。
“我叫綠籬,你叫什么?”她接過他遞過來的糕點,輕輕問道。
“離恨?!?p> 這不是真名,她就算再傻也知道。
為掩飾心底的失落,她低頭咬了一口手里的糕點。
絲絲甜香沁入口鼻,讓她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不問你的來歷,你也別深挖我的底細。今日與你說的這許多,只是因為,你太像我的妹妹了,同樣那么純真,也同樣那么善良……”他的眼睛里,懷念之色愈盛,讓本就幽深如潭的眸子,更加了幾分深邃。
綠籬點了點頭,她本就沒打算挾恩圖報,見他已無甚大礙,便開口道:“我該走了?!?p> “你……要離開了?”離恨的語氣里,有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嗯。你先出去吧,我要更衣了。”綠籬不欲再多說什么,下了逐客令。
“干凈衣服就在枕頭旁邊,我先出去了?!彼酆钜獾乜戳怂谎郏鋈チ?。
綠籬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良久,方拿起衣服,穿了起來。
她悄無聲息地就走了。
沒留下一絲痕跡。
甚至沒給他道別的機會,因為她怕自己會舍不得。
不知道是因為他吃了以她魂魄溫養(yǎng)的冰晶蓮,還是因為他是她修成人形后遇到的,為數不多的以如此善意對她的人類,他的形象,在她的心里,隨著時間流逝,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fā)清晰。
這讓她很是苦惱,畢竟,他們之間的恩,已經雙雙償清了,誰都不欠誰,也就意味著不會再有交集了。
沒了冰晶蓮,她的身體比從前虛弱了許多,本就受了傷,現在更是不見好轉,法術原來還能用個三成,現在撐死了也就一成可用。
摸摸已經餓了好幾天的肚子,她真的是沮喪極了。
“綠籬?”熟悉的聲音,讓她欣喜抬頭。
果然是他!
“你……”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這讓綠籬不由紅了臉。
不過幾日光景,她身上簇新的棉服已有些發(fā)舊,他無奈地搖搖頭,開口道:“餓了吧?我家就在附近,來吃點兒東西吧?!?p> 綠籬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只是餓了,吃完飯就走,才沒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呢。
她那天走的時候沒仔細看,離恨家的院子,并不大,但是干凈利落。
里面有個穿著樸素的小姑娘,正從井里挑水。
“碧桃,你去做點兒吃的,一會兒端到前廳來?!?p> 小姑娘抬起頭,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分外可愛。
她看了綠籬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碧桃她,不會說話,你別介意?!彪x恨抱歉地沖綠籬笑笑。
她搖了搖頭,只要有他在,怎么都沒關系。
不一會兒,碧桃就把菜端上來了。
兩個家常炒菜,還有一碗小米粥和一個饅頭。
“你……不吃嗎?”綠籬抬頭問離恨。
“我不餓,你吃吧。”
綠籬不客氣地先端過粥喝了好幾口,好香!
然后她拿起松松軟軟的饅頭,咬了一大口,久違的食物香氣彌漫在空氣里,讓她整個人都愜意極了。
吃飽了之后,她有些犯困,小雞啄米似的一直在磕頭,眼皮也一直在打架。
她本想載多看會兒離恨,可她的眼睛,實在是撐不住了。
她就趴一會兒,一會兒就起來……
這次,當她醒來的時候,身上不是柔軟的棉被,而是冷冰冰的鎖鏈。
“終于抓到你了,綠籬?!?p> 這聲音,是非卿!
綠籬恐懼地抬眼一看,非卿似笑非笑的樣子,讓她心里不由一陣惡寒。
“怎么會這樣!你把離恨怎么了!”綠籬第一個擔心的,就是吃了冰晶蓮的離恨,而不是她自己。
“離恨?哦,你說沐離???如果沒有他,我怎么能抓到你呢,我的小綠籬。”非卿妖嬈的眉眼,笑得分外陰森。
沐離?他果然,不叫離恨啊。
非卿看著她的樣子,眼珠一轉,又說道:“如果你想見他的話,我就讓你們見一面吧?!?p> 綠籬往非卿視線范圍看去,離恨,不對,是沐離,他被兩個人帶著,往她這邊走來。
“綠籬,對不起?!便咫x不敢看她澄澈的眸子。
“一切都是騙我的?從你我相遇開始?”綠籬的聲音很平靜。
“是?!?p> “受傷是假的?”
“是?!?p> “沒有血海深仇?”
“是。”
“沒有妹妹?”
到這兒,沐離卻是不說話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走吧?!?p> 沐離欲言又止地看了綠籬一眼,轉身,正欲離開,就聽她又說道:“非卿,東西我是不會給你的。冰晶蓮可活死人,肉白骨。若被人所食,ta的血液亦可以解百毒。你野心太大,我不可能將冰晶蓮給你,助紂為虐?!?p> 沐離的腳步頓了頓,轉過身想說什么,卻被綠籬悄悄以眼神制止了。
“綠籬,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狈乔淠笾G籬的下巴,扭曲地笑了。
“這是噬顏蟲,它的可怕之處,相信你也知道。你現在告訴我冰晶蓮在哪,還來得及。”非卿的手里,拿著一個琉璃碗,里面靜靜地躺著幾十條漆黑如墨,身長寸許的蟲子,看起來分外惡心。
綠籬抿了抿唇,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
“非公子,我……”沐離甫待繼續(xù)開口,綠籬卻搶了他的話茬兒;“非卿,動手吧!”
“好,綠籬,這是你逼我的!”非卿狂笑著將琉璃碗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綠籬,十分享受她一點點兒被恐懼吞噬所帶來的快感。
“冰晶蓮被我吃了!”沐離本想這么說,可惜,綠籬先他一步,對他下了禁咒,他只能干張著嘴,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非卿把琉璃碗里的蟲子,盡數,倒在了綠籬的臉上。
“啊?。?!”這一聲慘叫,太過凄厲,讓聽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噬顏蟲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道猙獰傷痕。
“非卿,我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本G籬眼中流下血淚,聲音亦是嘶啞狠厲,任誰也想不到這聲音居然出自那個柔柔弱弱的少女。
而沐離身上的禁咒,此刻終于被他不惜代價地沖開了。
“冰晶蓮被我吃了!綠籬根本交不出來?。?!”
他的吼叫,非卿和他身邊的眾人已經聽不到了。
因為他們此刻,都已經陷入了綠籬制造的陷阱里。
早在一開始,她就留了后手,她的魂魄既然可以溫養(yǎng)神藥冰晶蓮,那么,也可以溫養(yǎng)那號稱天下第一的陷阱,天羅地網。
只不過,天羅地網的啟動需要時間,而她,不惜犧牲自己,拖延了足夠的時間,讓天羅地網啟動,罩住了在場除了她和沐離的所有人。
“綠籬,綠籬!”漸漸陷入昏迷的少女,讓沐離的心不由糾痛。
“綠籬,對不起,我確實有個妹妹,她天生體弱,甚至連巫醫(yī)都斷言她活不過十五歲。再過一個月,就是她十五歲的生日了,我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你放心,我沐離既受了你的恩,那么,便一定會救你!”
他割開手腕,輕輕放到少女唇畔,直到少女臉上的傷口都逐漸愈合,他也沒撤手。
他,是打算把命賠給她!
等綠籬睜開眼睛的時候,沐離已經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了。
“你這又是何苦,我,早就活膩了啊?!本G籬看了一眼沐離,淡淡說道。
“恩……我還了……替我……救救我……妹妹……”說完,沐離含笑閉上了雙眼。
“修行上千年,我早就膩了啊,其實死,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為什么要救我呢?讓我頂著這夜叉一樣的臉活著,還不如死了啊……”綠籬喃喃道。
噬顏蟲帶來的傷口雖然能愈合,傷疤卻永遠去除不掉。
她顫抖著,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后對著被定住的非卿等人,惡狠狠地說:“都死吧!”
此一役,除綠籬外,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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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籬兌現了她對沐離的承諾,救活了他妹妹。
隨后兜兜轉轉,一人在世上又走了百年。
便遇到了他,那個道士。
抓了她不肯殺,卻也不肯放。
她對道士有熟悉的感覺,卻又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沐離轉世。
而道士不會告訴她的是,他是冰晶蓮,在她還是麋鹿的時候,便與她共生,在她的魂魄內溫養(yǎng)千年,又吸收了沐離對她的愛,修煉而成人形。
他更不會告訴她的是,白骨一族與艷鬼一族,當初都參與了非卿抓她的計劃。雖然非卿乃是主謀,但他們,也難逃干系。
他還不會告訴她的是,即使她被噬顏蟲毀了容,在他心里,她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他只要她知道,萬水千山,無論她想去哪里,都有他,跟隨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