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萊樹上,那女子依在樹枝上,慵懶的伸出一只手撫了撫云萊樹葉,柔柔軟軟的,綿綿密密。樹下草長鶯飛,野花盛綻,各色爭艷。唯有那一抹白色像是世間遺落,在樹上孤寂沉睡的花朵。
不遠處,在慵懶柔和的光下走來一個人,看起來甚是疲憊,滿臉愁容,她的腳沒有停下,越過腳邊的草,聽不到蟲鳴,看不到眼前究竟有什么,盲目的,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那片草的盡頭,那光的盡頭。
云萊主往生,有魂入地府,過孟橋,過黃泉,定功過。有罪過者入地獄,有功德者入云萊。獨木渡星河,云萊為岸,春暖花開,流光四溢,九天落霞,生息往復(fù),時回九轉(zhuǎn)。云萊盡頭便是往生,舍前世忘紅塵,來世…再不相識。
她看著人來人往,早已記不清那些臉了,她別過臉仰面朝天,一切如常,什么也沒有變,什么也沒有,也沒有什么……
“你在做什么?”
她好奇的別過頭,竟看見一男子站在樹下仰面看著她。那臉上有些血跡,染了他的面容,卻增了絲妖異。
“自是看星星?!彼龅淖似饋?,支著腦袋瞧著他,“你是什么?”
他皺了眉,不能理解,這里四周環(huán)草,春暖花開的白日模樣,為何……
“看什么星星?我是……是………”“好,我知道了。”“你知道?”
她跳下樹,邊走邊道,“這是常事,我知道你是忘了,對吧?”他點點頭,想起來又道,“你還未回答我,看什么星星?!?p> 她頓了頓,坐在樹下,“傳聞人世間也是一片星河,想是與渡你們來時的星河一致。你擾了我的清夢,我方才還夢見在人世間看萬里花草呢?!?p> 他含笑陪她坐下,“人世間哪里來萬里花草”。她一惱,像被人捉住了短處,“我說有就有,你就是見識短淺,從未見過?!?p> 他坐了好一會兒,她一拍腦袋才猛的想起,“你…你是如何過來的?”他見她如此害怕,驚恐,“你怎么了?我自是……是走過來的,四處無人,我望了許久才看見這里有顆樹,才見到了姑娘你?!?p> 她皺緊了眉頭,“走過來的?這不對呀,完全沒道理,按理說過孟橋,渡黃泉,再渡星河,應(yīng)是往生,為何會有意念?屬于這個人的意念?!彼犞f了一堆,只當(dāng)她是胡話,卻也聽出她有疑惑。
“姑娘是有不解?”她蹭的離他遠了好多,“你,你你別靠近我?!彼酒鹕恚蛩斐鍪?,“姑娘你為何?”她苦惱的拍了拍腦袋,究竟哪里出錯了?
隨后她手一伸,袖中出來絲帶,纏在他的手上。她離他幾米道,“你拉著絲帶跟著我,不許亂跑,我得去找原因?!彼笾种械慕z帶,不明所以,乖巧的點點頭,“好。”
走了許久,她來到岸邊,看著星河,河面寬闊平坦,什么也沒有,她朝著河面呼喊,“青官!青官何在?!”河面上沒什么動靜,她不死心又道,“杳杳,杳杳何在?!”河面依舊平靜,毫無波瀾。
她哀嘆口氣,坐在岸邊,“罷了,正要找人時不在?!鞭D(zhuǎn)頭看向他道,“你坐下吧,再等一會兒?!彼勓跃驮谒磉呑?。
“你看眼前的星河,可與人世間的一般無二?”他看著眼前的星河,如水般流淌,璀璨奪目?!叭耸篱g,人世間的星河在頭頂上?!?p> 她聞言向上看,頭頂上一片湛藍,萬里無云,終日往復(fù),“哪里來的星河?那,人世間沒有萬里花草?”“自然是沒有的?!?p> 她想了想,“那豈不是無趣?連花草也沒有。人世間如此讓杳杳向往,到底有些什么?”他摘了身邊的草,揉捻著,“人世間,必是有人,不止是草,還有水,山,樹,湖泊,江河,海,還有獸?!?p> 他將揉捻的草放在鼻尖微嗅,“人世間的草有芳香?!彼苫?,“芳香?何為芳香?”她接過他手中揉捻的草,學(xué)著他的樣子,微嗅著,“這是芳香?為何我聞不到?”“這草倒是奇怪,絲毫沒有氣味兒?!?p> 她悵然若失,“芳香,是什么樣的?”“若有一日,你去了便知道了?!彼读藭海运浭缕鸨闶窃诖?,從未離開,當(dāng)真有一日可以去人世間嗎?
“姑娘你怎么了?”她回過神來,“沒事,你給我講講人世間的事情吧!”“那,姑娘想聽些什么?”“什么都可以?!?p> 他思索片刻,“人世間的星河并非在腳下,而是在九天之上,人們還為那些星宿取了名字,人世間并非只有花草,還有巍峨的山川,寧靜的湖泊,一望無邊的海洋,而又不乏蟲魚鳥獸。”
她托著腮,“如此多的東西,聚集在一起,豈不是大亂?”卻聽他輕笑道,“人世間自有自己的規(guī)律,掌權(quán)者以律法約束,大千世界自有道法約束?!彼嵌嵌狞c了點頭。
“你可還記得生前做了什么?入云萊怎有血腥?!彼斐鍪?,在他震驚的神色下,擦掉了他臉上的血漬。他微微低頭不敢看她,“我不記得……我應(yīng)當(dāng)不是……”
她細細打量著他,一身黑色錦衣嵌著金絲,成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手腕處緊扎著,發(fā)絲如墨散在他的肩上,輪廓清冷,臉頰上還有半退卻的血跡,變得緋紅,挺拔的鼻梁,薄唇,細長的睫毛,眼中流光移動,看著眼前的星河不知在想著什么。
她收回目光,眺望星河,“不過自是來了云萊便也不是什么罪大惡極之人?!薄肮媚锖苁窍蛲耸溃瑸楹尾蝗デ魄??”
她一愣,很向往嗎?是有些向往的,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嗎?她才不要呢?!撇撇嘴,“我才不呢!我最不喜歡人了,又笨又麻煩,活得也不長久,云萊可堪稱仙境,乃魂之所向,又怎會向往那人世污濁之地?”
他不禁沒反駁她,還點頭贊同,“也是,人世污濁,姑娘去了倒是沒了姑娘,云萊才是姑娘的歸宿?!彼恢獮楹温犃怂脑捰行┞淠T迫R,歸宿自是云萊,亦或是云萊是她此生的歸宿?;畹锰昧耍玫讲蝗葜靡?。
不遠處有一人撐著獨木舟,緩緩而來,舟上有兩人。舟到岸邊停了下來,姑娘穿著水青色的襦裙,長發(fā)疏懶的簪了半髻,目光炯炯有神。
下了舟后,她身后那人就直直的向著云萊盡頭走著,眼眸無光。他疑惑不解,不明白那人為何這樣做。
“云笙,你怎在此處?”云笙無奈的瞥了瞥旁邊的人。杳杳看著這個人,只見那男子全神貫注的看著走向云萊盡頭的女人。
“杳杳,他有自己的意識,你說我該如何是好?我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旖o我想想辦法?!敝灰婅描美潇o道,“你先別慌?!?p> 只見杳杳一個術(shù)法打去,他頭向前沖了一下,暈暈乎乎的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兩人,“姑娘……”兩人左瞧瞧右看看,著實看不出什么來。
“這也沒問題???!就是癡傻了些。”杳杳扯過他,對著云笙道,“應(yīng)該是沒有大的問題,你帶他去就行了。云笙扁了扁嘴,“好吧。”
“姑娘又要帶我去哪兒?”云笙嘆了口氣,“自然是你該去的地方?!?p> 等她覺得差不多了,她指著遠處道,“去吧,就是那邊,盡頭就是你的歸途?!?p> 他看了眼遠處,又看了眼她道,“那,姑娘,我就告辭了?!?p> 她點點頭,“去吧,去吧?!?p> 她無聊的靠在云萊樹上,卻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
“姑娘,姑娘,為何這路沒有盡頭?”
云笙睜開一只眼。這還沒有坐熱乎,這人又回來了。
“你怎么又回來了?”
他正欲開口。她不耐煩的揮揮手。
“好了,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我?guī)闳ィ揖瓦€不信了?!?p> 她氣沖沖的走向那面光障,朝著身后的他道。
“看著我怎么做的?!?p> 心頭不住嘆著氣,現(xiàn)在這些人,愈加愚笨了。她倒是沒見這后面是怎樣的。這若是把她給搭了進去,那就得不償失了。
她抬起腳正要一步踏入。轉(zhuǎn)頭看了眼專心看著的他,縮回了腳。
“你快過來呀!”
他聞言過去,她見他慢吞吞的。連忙拉住他,他似有些害怕。她徑直走到他身后,看他離光障不過一步之遙。時機到了。她將他一推。
他順力前沖,想抓住什么試圖讓自己停下來。恰巧抓住了她的衣擺。
“誒…你!…”
隨后就跟著他一起進入了光障,被吸入了漩渦之中。
顧云笙年芳十八,一歲時便能說話,兩歲時便能識字,三歲時便能寫字,五六歲時,出口成文。句句為詩,長安出神童,神童在顧家,顧家有女名云笙。
深色衣衫的男子咂舌搖搖頭。
“只可惜,佳人芳華易逝。年芳十八竟未嫁人。北鈺,你在想什么呢?你怎這般看著我?莫不是……?”
只見深色衣衫的男子兩手抱在胸前,一臉警惕,又有點害羞的看著坐在面前的男子。試探的問道。
“莫不是你真有龍陽的癖好?”
眼前的男子一定不定的看著他。怨他似的。
“云笙才不是你說的那般。”
“怎么?二……”
“咳咳……”
他立即輕扇自己嘴巴,朝門看了眼。
“北鈺莫不是對她有意思?”
羨北鈺眼眸瞥向一邊,端起茶水,淺啄了一口。沒理他。
只是羨北鈺這個樣子更加堅定了他的想法。都說南國皇子羨北鈺,不喜女色。就連做為他的好友,他也一度認為。沒想到啊沒想到,竟栽倒了顧云笙手中。
這也真是奇了個怪了。他家是世襲將軍是他自小的伴讀,卻不知這二皇子何時認識了顧云笙?還生出了愛慕之意?!
羨北鈺看著他愁眉不展。大概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寧家祖輩都是扶持皇室的,也不怕他生了別的心思。只是,就怕他太為自己著想。反而害了云笙。
他清冷的眸子澄澈如水。朝他道。
“自是喜歡,此般人才,若是嫁人倒是可惜了。”
寧落蕭聽他這么一說,眉就舒展開來。斟酌起他的話來。
“……是,倒也是。北鈺想得最是周全?!?p> 他表面上是認同羨北鈺的話,可他的心里卻又是半分摻雜的。臨了還不忘補一句道。
“這顧云笙倒是一個奇女子,一心修行什么仙佛之道。如若不然這顧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怎還會待字閨中?”
他隱含的意思是。北鈺你想要,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既然她無心,你若是有這份心思,趁早斷了這份念想。若是沒有,就當(dāng)聽個茶飯后的閑聞罷了。
羨北鈺淡淡道。
“如此看來倒是我多慮了,若是有心考取功名,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p> 寧落蕭打消了顧慮,沖他點點頭。畢竟顧云笙這性子,就算再腹有詩書,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只是老死在顧府。更談不上與北鈺有一星半點的交集。
若他真是要為此事?lián)鷳n,倒顯得杞人憂天了。
羨北鈺看了眼天外的云彩,放下杯子。
“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p> 寧落蕭聽見這話只是愁悶的看了眼外面的天。朝他點了點頭。反正每次都能被羨北鈺說中,就算現(xiàn)在外面什么也沒有,一會兒也會大雨傾盆。他也只能篤定的跟羨北鈺走。
他因為這事輸給羨北鈺好多寶貝,之后再不敢懷疑他了。曾記得有一次他問羨北鈺怎么知道的。羨北鈺往天上一望,說,看見的。
“小姐,我們該走了。再不回去,老爺該生氣了?!?p> 只見桌上伏著一位白裳女子,正聽得起勁時,眼里閃爍著光彩。一手扯了扯丫鬟。
“翠兒急什么?快坐下來一起聽聽。”
翠兒哪敢真和她一起縱容???那回府受教訓(xùn)的不還得是她。所以,翠兒只得無奈道。
“小姐,說書的哪有說得完的?咱下次再來,成嗎?”
只見她動也不動道。
“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
翠兒愁眉不展。
“翠兒說不過小姐。”
顧云笙手里剝著花生,吃了兩粒。
“翠兒,出來不易??!現(xiàn)在回去,再出來就不知是何時了?!?p> 雖是這么說著,她卻還是起了身。方才不過是慨嘆罷了。這剛走出茶樓門口,對面就有有兩個男子一前一后上了一輛豪華的馬車,馬車緩緩向皇城駛著。
翠兒看見顧云笙若有所思的看著,便笑著道。
“這呀,是二皇子的馬車?!?p> 顧云笙收回目光,朝翠兒點了點頭。向著顧府的方向走了。
這二皇子,與她頗有淵源。若不是因為他,她還不能來這人世間走這一遭呢?!不過,她未料到他竟然有帝王命。
先前與他相遇之時,倒是絲毫沒察覺他有什么不凡之處。只道生得俊美,眉宇間英氣非凡,如今倒不知是天上哪位貴人。
這便也罷了,原以為再不會與他相遇。卻在五歲時又遇到了他,那時,他不過一個走失掉河里的小娃娃。卻沒想到今日又遇到了他,更沒想到當(dāng)年她救的那個小娃娃變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這人的命理,實在太亂,命運多舛。不過這才是人嘛,若不是如此,這說書先生的故事怎會如此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好在那年她救了他。她倒是不欠他什么,若是往后因果清算起來,她也不至于落得太慘。這失職卻是躲不過的。
她得好生想想該如何應(yīng)付了。
回了閣樓,推開窗就能看見外面煙雨飄渺。長安都城都籠罩在這霧色中,與平日里相比又是另一番味道。
她坐在椅子上,一手支著臉,遙望天際。此時的云萊沒了她,該還是那般樣子吧?該玩的也玩了,該看的看了,該吃的也吃了。這離回去究竟何時才是個頭呢?
都說人這壽命至多不過百余來年。如今她年芳十八,這離盡頭倒是早得很。在仙境中沒時間概念,不過一日復(fù)一日,日日復(fù)月月,月月復(fù)年年,倒沒覺得快與慢。幾萬年不過一晃就過去了。
而如今不過百余年,竟是掐著手指算日子。難?。?p> 此時的云笙雖入世,卻不過走馬觀花一般,如同局外人,但她沒料到,她會入了這一局,與這一局中人牽扯不斷。五年后
本是短短幾年卻能讓這人間翻了一番?;ㄩ_復(fù)花落,草長復(fù)草衰,牡丹又是一季紅,柳樹又是一新綠。那花,那草,那人卻不似原來那般了。
原來的帝王隕了,如今在位的帝號是北。北帝羨北鈺,是他的這確實不用說。他倒也是一位明君,將天下治理得妥妥帖帖的,乃民心之所向。
不過這些乃是浮云,于她來說世間萬物乃至眾生,不過是萬象罷了。來此一歷,大多長的都是境界,參悟得多境界也就越高。至于修為術(shù)法什么的就要看你歷了些什么?
她心氣兒不高,一來不想要那些修為術(shù)法,畢竟守護云萊是她的職責(zé),她是注定與云萊綁在一起了,修為術(shù)法于她著實無用。二來這人世間劫難太苦,她寧做渡化者也不要做被渡者。
只是,她越是想要波瀾不驚,平安順?biāo)斓倪^下去,上天就偏不如她的意。
二十三也未嫁的她成了京都的笑話。這年她終于勸好爹娘,送她去寺廟清修。恰巧也是這一年顧家出了變故,她的事就被耽擱了下來。
顧家歷代從商,但能在京都落腳,可見非同一般。只因顧家做的是皇商,給皇宮里的娘娘貴人們提供首飾配飾什么的。偏就這一年,被人舉報作假,人證物證具在,鐵證如山,絲毫不容顧父辯解。
這么。她自是不知道真假??擅餮鄣娜硕贾?,顧家只怕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這么幾年的皇商何必作假?又何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日,她隨顧父應(yīng)皇旨朝圣。又見到了他,如今的他沒有半點稚氣,分寸拿捏得當(dāng),說話也十分中聽,倒像是一個明君那么回事。
對她們說的也無非是些信任之詞。直到他說出了想好的對策。
“顧家歷來是為宮中辦事,實不該落入如此境地。此處倒是有一法子,只是委屈了云笙?!?p> 她抬頭,不顧宮中規(guī)矩,一眼望入他眼中。他卻也不閃不避,任由她看著自己。
“云笙的才華京都盡知,若是為朕的皇后,自不會有人再生疑,顧家也可因云笙保全。”
他想得確實仔細,一來他后宮無人,她既有才華便能讓那些想塞人的大臣住了手,也住了口。二來顧家確為忠心耿耿,沒必要失去它再找一個,不僅讓顧家保全,有女為后更是種榮譽,賣了顧家的人情,只會讓顧家更加聽話。
看是一樁名利雙收的買賣,雙方都有利益。可如此就讓她的計劃落了空,她低頭苦笑,該來的始終還是躲不過。
金步搖,落紅妝。裙裾逶迤,翩然霓裳。金冠飾,貌正揚。眉眼含笑,焰火頎長。
這一刻,他所期盼已久的人終于站在他眼前,身著紅裝,墨發(fā)染襟。他看著她清冷的面容不由一驚,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得干干凈凈。
他心驚,在她的注視下,他好似錯得離譜。原本心中的喜悅一下子成了荒唐。神情恍惚的與她拜了堂,眾人只道他政務(wù)繁忙,卻也無人去深究。
他猶豫的推開殿門,在那屏風(fēng)后面就是他日夜念著的人,便是他一直放在心尖的人。此刻,他卻不敢靠近。她清冷空洞的眼眸像是一根刺,扎進他的心里,怎么也拔不出。
他也不知道面對她,該怎么做,要如何說。他不知道原本好好的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大概,是他太貪心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眼前的。她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什么也不能讓她失去的靈魂回來。他皺著眉,看著她這個樣子,如同心也被剜了一塊,疼得厲害。
羨北鈺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艱澀開口。
“阿笙,是不是我錯了?”
她不應(yīng),那半垂的眸子,卻如同在嘲笑,可憐他一般,折磨著他的心。
那消瘦,憔悴的臉頰如同死灰。讓他憐惜的伸出手撫向她的臉頰。
“阿笙,你回答我,好不好?”
“說說話,阿笙?!?p> 她遲疑的轉(zhuǎn)過頭,空洞的眼神再次納入他眼中。他終于忍不住在她前面落了淚。他抱著她肩膀,頭靠在她的脖頸處,淚水蜿蜒成河,痛哭懊悔道。
“阿笙,是我的錯,是我把你變成了這樣??!”
他睡夢中醒來望著她的睡顏,容顏如往昔,明明他最愛的人就在眼前,卻又隔著天涯之遠。這或許是最痛苦的事吧。
“阿笙,是不是我太貪心了?”
對于他的要求她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就像不是他的皇后一樣,就像是看著陌生人一樣。不悲不喜,他只有將她擁入了懷里,感受到她的溫?zé)岵庞X得他的阿笙是活著的。
她每日都會冥想,她既然想修行仙佛之道,他就為她在后宮中建了一座佛像。她也沒有推辭,日日都去參拜。后宮只她一人,他怕她一人煩悶,只要有機會出去,他都會帶上她。
無論是玉器,寶石,抑或是精美的點心,他都會給她留上一份,不管她要或不要。她殿中堆滿了,他就換一個殿繼續(xù)給她放著,以備她來了閑心,想看看也是好的。
后宮無子嗣,他也不強求,他要等。等到云笙哪日醒過來了,哪日愿意敞開心扉了,再與她一同要個寶寶。
顧云笙則每日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對他所做之事充耳不聞。人的感情之所以有喜怒哀樂,都是因為在乎,說得再直白一點,那就是執(zhí)念。
他的執(zhí)念已深,她若是不想應(yīng)她的劫難,必定要避開所有的困擾。偏偏遇他執(zhí)念如此深之時,不聽,不看,不想,方能避開。
而他呢?偏生賴定了她,盡管她從不曾施舍過他一個表情。日日復(fù)月月,這種日子已經(jīng)讓她習(xí)以為常。站在高樓上皇城盡收眼底,燈火通明,如寂靜的繁星。點點微光在暗夜中透著落寞。
她如往常用了早膳就去佛堂,出來時恰可以用午膳,今日的午膳是她一人,不覺中胃口小了些,吃得少了,午飯后,她就去南苑打理花草。她埋頭從花草叢里鉆出來,看著滿滿的一片,百花爭艷,今日的花草看起來有些落寞。是怕無人相伴么?
接連幾日都是這般。她隱約覺得心頭空了什么,明明輕若游絲,卻偏偏讓人百般掛記。
她望著桌子上的珍饈。聲音飄渺,輕得似風(fēng),若不仔細還不能發(fā)現(xiàn)。
“他呢?”
布菜的宮婢耳尖,她第一次聽見皇后娘娘說話。忙答道。
“娘娘是說陛下吧?陛下病了好些日子了,至今還在殿中躺著的呢?!?p> 她秀眉微皺,病了。他三日不來竟是病了。婢女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好心問道。
“娘娘可要去瞧瞧?”
她心頭一緊。
“不了?!?p> 午后她還未走到南苑,就看見不遠處走來的他。臉色確實蒼白了許多,可看見她時,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他幾步走至她的身邊,攛了她的雙手,溫柔的捂著。
“聽宮婢說,阿笙今日提起我了。”
她楞楞的抬眼,看他仔細的暖著她的手,那眼中溢滿了幸福。就像小孩子得到糖果一般,小心翼翼舔舐著,分外滿足。
“前些日子實在頭疼得厲害,不過阿笙放心,已經(jīng)好上許多了?!?p> 她眼眸下移,看著他緊緊捂住的手。生硬的縮了回來,對上他的眼眸滿是疏離。他慌亂的想要來回她的手,卻被她躲過了,看著她疏離的眼眸,心中酸楚不已,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由她從自己身邊走過。
他失神的站在冷風(fēng)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他還是沒能抓住,阿笙早該厭棄他,他卻還抱著一絲希冀。卻還是連一句話也說不上。
他蒼白的臉色苦笑。
阿笙,他要。江山,他亦要。終究還是他太貪心了。
他以為只要日日陪在阿笙身邊,她一定會看清他的心,一定會被他感化。
他卻是高看了自己。
他以為就算不能得到她的心,能長久的陪伴她,這樣也很滿足了??墒撬麉s還存了一絲希望,貪心的渴求著她的目光,希望她能多看看自己。
只是那目光中盡是冷漠和疏離只能讓他一次次傷心。盡管遍體鱗傷,他還是舍不得放下。
那女子是他此生唯一放入心尖的人?。〗兴绾文芊诺孟??
每每看著她的眼眸,除了心疼便是愧疚。
如若,當(dāng)初她沒嫁,是否也會笑著沖他這個陌路人打招呼?是否如愿在修道上更近一步?是否能與他坐下談笑風(fēng)生?
他不知道,因為,這一切都成了虛妄。事已至此,他竟還想挽回什么…
阿笙此刻該恨透了他吧?如若不是他,她已經(jīng)如愿的在佛前安心修道了。
“太醫(yī)!怎么樣?陛下的病情可有好些了?”
寧落瀟死死的抓住太醫(yī)的肩膀,慌張的問著。而太醫(yī)更是直接給他跪下了,磕著一個又一個響亮的頭,顫著音。
“陛下之前寒氣入體,卻不好生修養(yǎng)?,F(xiàn)在郁結(jié)肺腑,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寧落瀟氣得踹開了太醫(yī),一路奔走進殿,看著他虛弱的躺在床上,神情恍惚的喊著顧云笙的名字。這實在讓他氣急。
“你如今還想著她?!如果不是因為你一直記掛著她!你又怎會落到這種地步?!而她呢?!不聞不問!她心中沒有半分你的位置??!”
他對寧落瀟的話充耳不聞,嘴里依舊念著她的名字。
她終于來到他的殿中。他恍惚中看見了她,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逆光而來的顧云笙,卻因喜極攻心,還未握住她的手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阿笙,你自由了。”
他含著笑意,眼淚卻從他的臉頰劃過,閉上了雙眼??蛇z憾的是他再也看不見他的阿笙了。
細微的聲音傳至她耳邊,還沒有等她拉住他的手,支在床邊想拉住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他的嘴角帶著笑意,他是甘愿死去的。若非如此,他的阿笙哪里來的自由?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也是最后一件事。
她拉住他的手,努力咽下哽咽的聲音,好讓自己有些理智。
“羨北鈺?!?p> 這是她第一次當(dāng)著他的面,喚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聽不過不到了。
“羨北鈺!羨北鈺?。 ?p> 而她凄楚的喚聲也再無人答……
她也再忍不住了,眼淚順著她的臉頰,蜿蜒淌在他的額頭上。她無措的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一遍遍的喚著他,企圖能聽到他的回答。
可那個人終究回不來了。
她以為只要離他遠遠的,只要不理他,只要不想他,如此就能躲過劫難。可他的影子不知從何時在她心里生了根,長成了參天大樹,撼動心房。
“羨北鈺,我不要自由了!”
“羨北鈺我也不要修道了!”
“羨北鈺你醒過來好不好?”
“你不是我的劫難嗎?我此番還沒有渡,你又怎能死?!”
她抱著他冰冷的尸體,心也冷得徹底。眼淚早已流干,只是木然的坐在他的身邊,守著他,寸步也舍不得離開。
腦子里環(huán)繞著他一遍遍的喚著阿笙,卻始終沒有得到她的回應(yīng)。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箭射穿她的胸膛,身后的門邊拉長了寧落瀟的影子。她看著胸膛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只是握了他的手。
用袖子擦著他臉上的血漬。
“北鈺,一直以來……都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著……想著…你是我的劫難?!?p> 她眼眶朦朧,淚又溢出。
“可是…可是我,又何嘗不是……不是你的……劫難?”
她額頭輕抵他的額頭。
“阿鈺……別怕,我來……陪你了?!?p> 她看著他的面容閉上了眼。如果能早些看清楚,那該多好啊……
生亦非生,死亦非死。
生是一種存在,死又是另一種存在。
向死而生,卻并未是死局。
她入了地府恰巧碰上站在彼岸花叢中的他。她以為他心如死灰,要入忘川,幾步上前將他抱住。
“不要!”
“阿笙?!你怎么來了?”
“我知道了!是不是寧落瀟那小子?!就是他對不對!”
“不管是不是他,你要先答應(yīng)我不要跳?!?p> “跳什么?”
“你不是想跳忘川嗎?”
“誰說的?我只是瞧著這片花甚是好看。又想起了某個人,不自主的走進去多看了會兒?!?p> 她抱著他不肯松手。
“阿鈺,我不要自由了,也不要修道了,是劫難,那便渡吧!”
“你想說什么?”
她心一橫。
“要不,我們遠走高飛吧!雖然你是凡人,那也不礙事,我可以把你藏起來,云萊少有人來。不對,仙來?!?p> 他不禁被她逗笑了,卻還是十分配合。
“為何非要藏起來?”
“云萊是不允許凡人滯留的?!?p> “這可怎么辦?北無可就要空著了?!?p> “嗯?什么北無?”
“等等,北無?!北帝景羨?!”
“所以你不是凡人?!你是北無之主,景羨?!”
“我可沒說過我是凡人?!?p> 她早該想到,能有帝王之命的又怎會是凡胎,估摸著云笙是擔(dān)心過了頭。
“那我也沒說過要去北無?!?p> 于是兩人就掐上了,孟婆和鬼差們都看不下去了。最后他還是耐不過她,暫時留在了云萊。
她后來才知道,他那次是走錯了府邸,被孟婆誤認為凡人,被孟婆湯一灌,就七葷八素的,恍恍惚惚的到了云萊。
云萊樹下,男子倚在樹干上,朝她道。
“之前你入塵世只是忙著修道。也未見你好生玩玩,不若我們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
她聽到此話頓時從樹上掉了下來。他手機眼快的將她接住了。
“怎如此不小心?”
她煞白了臉,好半天沒回他的話。于是,他又道。
“這次我們偷偷去。不入云萊的輪回障?!?p> “這樣,真的好嗎?”
“阿笙放心,有我護著你?!?p> 還未等她再說什么,兩人就消失在了云萊。
云萊往生,卻是向死而生,生在死亦在。有時候的死何嘗不比生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