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黯看著周遭不敢相信,粗布鋪蓋,百衲衣,葛麻帳……這是僧房?
他用手摸脖頸,脖子好端端的,毫無創(chuàng)傷,可劍鋒割裂的痛楚好像還在。更深的心痛襲來,她死了,江陵城破了,南朝官民被虜往北方為奴,他的晉南王師全軍覆沒,大梁完了。
蕭黯不明白,他明明已在漢水邊橫劍自刎,為什么醒來會在僧房。
他十幾歲時曾受皇祖父命在京城皇家寺廟同泰寺出家。
現(xiàn)在……他低頭看到自己肢體細瘦,似乎確實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再摸頭發(fā)半長不短的,回想當(dāng)年入寺剃度之時,他哭的止不住,他的依止師便中途停了手…
門突然開了,一個胖胖的小沙彌跑進來叫他:“師弟,師叔讓咱們?yōu)叽蠓鸬钔ピ喝??!?p> “打掃……什么庭院?”蕭黯愣愣的問。
“明天菩薩陛下要開四部無遮大會,今天我們得打掃完庭院呀。”胖沙彌說完跑了出去。
蕭黯如遭重擊,心中抽痛,從前京畿之地都稱皇祖父為菩薩陛下。他老人家還活著,沒有被餓死,江南那么多民眾也沒有餓死。
蕭黯忽然明白了這是哪一天,明天是佛誕,皇祖父主持四部無遮大會。而今天,他會遇到很多堂兄弟,也第一次遇到她,夏侯籠華。
蕭黯戴上僧帽,跑出僧房,一氣跑到大佛殿庭院。東南角那株五色杏樹滿樹繁花開的正盛。
蕭黯的淚水涌上眼眶,江南盛世依舊,他所經(jīng)歷的離喪戰(zhàn)亂,都是一場夢境嗎。還是此時,才是他魂飛魄散前一場寬慰的舊夢。
有僧人給了他一把掃帚,掃帚的觸感無比真實,讓他覺得這一切不是夢。
他看到堂兄弟們陸續(xù)走進院子,彼此談笑風(fēng)生。
蕭黯看著這些少年王公,他的血親們,仍然年輕鮮活,敷粉著朱,驕奢淫逸,不知愁滋味。
他更加確信會在今天看到她,夏侯籠華。
蕭黯悄悄退出院落,去山門之下等待。因明日盛會,今日往來同泰寺之人甚多,有從外地趕來的各寺高僧,有各國使者,還有提前來上香的皇親國戚、門閥勛貴,到處可見香車寶馬,鮮衣豪奴。
蕭黯在簇簇如織的人潮中一眼看到了夏侯籠華。她打扮的像個小小少年,漆紗籠冠,竹青錦袍,身體挺的筆直。小小的臉龐上眉目清秀,一團孩子氣。
阿籠,嶺南一別,五年未見,未想再見竟是初見,你竟是個孩子。
夏侯籠華拉著常山公主蕭妙契的手,讓她步子慢些。
蕭妙契興奮得意之時就會忘形,她是太子妃唯一的女兒,大梁最嫡正的公主,就算是偶有出格言行,誰敢指摘。而她夏侯籠華需得謹言慎行,一旦名聲有瑕,前途就毀了。
她們說笑間走進山門。突然,籠華右手食指尖傳來刺痛,針扎一般,籠華手指微動,疼痛轉(zhuǎn)瞬消失。一抬頭看見一個小沙彌在哭。
小沙彌與她對視一眼后,哭的更厲害了,眼淚不斷的涌出,他用袖子不住的擦拭臉上的淚。
籠華納悶,他是被師兄欺負還是被師父打罵了?只是,這大好節(jié)日在山門下哭,被大和尚們看見了,豈不是要再受一通責(zé)罰。
過了一會,籠華發(fā)現(xiàn)那小沙彌竟一直跟著她們。她和妙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著哭。這成何體統(tǒng)。
他跟著她們走進大佛殿庭院。蕭妙契饒有興致的看著她的兄長們指揮匠人挖樹。夏侯籠華被小和尚分了心,很快她就驚訝的看到這小和尚高聲叫幾位王公住手。
蕭黯縱然看慣了人如草芥,仍不能忍受他們毀掉這株珍稀杏樹。
回想當(dāng)年,堂兄汝陽侯蕭見理要挖走這株杏樹,他試圖阻止。引發(fā)與他們的一場口角紛爭。最終,他辯法落于下風(fēng),被羞辱一番,也沒能阻止杏樹被挖走,最后枯死。
既然他已重生,那么他要讓這株五色杏樹也重生。
他走上前,高聲道:“堂兄,請住手!”
人人驚訝,矚目這小沙彌如何敢對皇室王公口稱堂兄。
“我是昭明太子第七子蕭黯,受陛下之命在此地修行?!睘楸苊猱?dāng)日誤會,他先自報身份。
皇室子孫眾多,他的身世不詳,一直圈養(yǎng)在邵明太子妃的金華宮,不在宮廷走動,他的堂兄弟們大多不認識他。他當(dāng)日也不盡然認識他們,現(xiàn)在,他記得他們每個人,記得他們在亂世中的作為和命運。
此時,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風(fēng)度翩翩,有人滿腹經(jīng)綸,尤其善于玄辯。當(dāng)日他們強詞奪理,引經(jīng)據(jù)典,混淆是非,使他頹然敗下陣來。
現(xiàn)在,蕭黯沒興趣和他們辯論,他直接對汝陽侯蕭見理說:“這杏樹你動不得!”
蕭見理是堂伯父臨賀王蕭正德的世子,他白面皮,平闊虎額,狹長狼目,以及和其父一模一樣的鷹鉤高鼻。其人行事驕縱荒唐,卻善于甜言蜜語,頗得其父臨賀王和皇帝寵愛。
此時,被蕭黯當(dāng)眾呵斥,面子上下不來,也不管他是已故皇太子之子,登時拉下臉來。
蕭黯知道他們中有人要出言維護蕭見理,他不給他們巧舌如簧的機會,高聲道:“這杏樹有三千年壽命,是神佛賜予圣上的長壽祥瑞,今日,無論是誰傷它,我明日必訴告御前,參他瀆佛與不孝兩大罪!”
眾人見他話語狠辣莽撞,渾不講理,恐與他相爭會失體面,紛紛散去。蕭見理縱然無法無天,到底有些懼怕皇帝,只得恨恨罷了。
東宮皇孫臨城公蕭聯(lián)上前寒暄,蕭黯簡單應(yīng)對,卻高聲叫住了永安侯蕭確。
永安侯蕭確是皇六子邵陵王的次子,他一張圓臉,濃眉大眼,胡須初長,英氣勃勃。此時,因蕭黯出言不遜,也沒好臉色。
蕭黯走上前去,面對蕭確百感交集,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后他說:“堂兄,你答應(yīng)過我,我們要在北馳官道上比試騎馬,看誰先入玄武門?!?p> 蕭確莫名其妙,雖是堂兄弟,他根本不認識蕭黯。蕭氏是大族,子孫眾多,只有常在宮廷行走,同為陛下寵兒的兄弟們彼此熟悉些。
不過,南朝高門子弟人人坐車,無人騎馬。一是圣人教誨“馳騁游獵使人心發(fā)狂”,非君子行為;二是騎馬者乃武士奴仆兵戶賤籍者,會失了貴胄身份;三是認為馬是不馴野獸,恐傷了貴體。
南朝子弟基本談馬色變,敢說出比賽騎馬之人,放眼京城,倒像是只他蕭確說的出。
“怎么?堂兄怕了嗎?”蕭黯逼問。
蕭確從來受不了激將,果然應(yīng)道:“笑話!我怕你這小沙彌?”
“那好,這月十六,我們玄武門見!”蕭黯又轉(zhuǎn)向蕭確身旁一位高挑玉面郎君說:“到時,請夏侯三郎做個見證?!?p> 夏侯云重莫名其妙,我們認識嗎。
在蕭黯的印象里,夏侯云重從來對他沒有好感。從始至終,夏侯云重都認為他是個一事無成的偽君子。不幸的是,他確實如此,直到死去。
少年王公們陸續(xù)離去,也帶走了常山公主蕭妙契和夏侯籠華。
夏侯籠華臨行前回眸注視蕭黯,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蕭黯對她溫柔微笑,笑著笑著眼中再度涌起了淚,她還是個小小少女,沒有經(jīng)歷人世的坎坷,這真好。
蕭黯仰頭看著杏樹五色的繁花錦蓋一般郁郁蔥蔥。他改變了杏樹的命運,他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南朝眾生的命運
從前,他為逃避厄運,庸庸喏喏,一事無成,深恩負盡。如果他可以見到明天的太陽,如果這一切不是夢境,他要換一種活法。
蕭黯在睡夢中再度回到漢水畔,他感到蕭瑟的北風(fēng)吹的臉生疼。他聽見自己說,神佛誤我,不,沒有神佛,是我誤了自己,誤了眾生。
混沌一世,枉為人。
他感到鋒利的劍刃割破了喉嚨,劇痛襲來……
蕭黯猛然驚醒,人還在僧房塌上,窗外已有晨曦微光,身邊師兄弟還睡的深沉。
他還活著,活在十四歲的年紀。
已經(jīng)過去的十三年,他改變不了。
他的父親前皇太子蕭統(tǒng)在蕭黯出生前薨逝,他是遺腹子。南朝人認為遺腹子生來克父,命格不詳?;实鄄蝗躺釛墝O子,于是請靈寶觀陶真人為他卜算命運。
陶真人設(shè)壇占卜后,留下三句預(yù)言:一是他將娶同辰女。二是他將引亡國禍。三是他將自戕白頭灘。
為避免厄運,他放棄了與他同年同月同日同辰而生的愛人。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循規(guī)蹈矩,結(jié)果,還是走到最后一步,國破家亡后他在漢水邊橫劍自盡。
孝子賢孫,篤誠信徒,仁義君子…他做夠了,改不了命運,救不了國運。
蕭黯擠在僧眾中,遠遠看到皇帝身披莊嚴祖衣,手執(zhí)法仗,在院中僧俗的禮拜中,登上正殿前三階法座中最高一階,眾大德高僧亦落座于高階法座,其他有名高僧也紛紛落座。
皇帝開始講解《大品般若經(jīng)》。
曾經(jīng),蕭黯聽的虔誠。如今,他只覺得悲哀。皇祖父一生篤信,身為皇帝數(shù)次舍身出家,結(jié)果,卻被亂臣賊子拘禁宮中活活餓死。與他同時毀滅的,還有大好河山,富庶江南,萬萬的黎民。
皇祖父,我知道你慈悲寬仁,不忍殺生,那么,這一世,讓我來做個惡人吧。
校書郎沈漁
遇到重生這種事,一定要保持慌張,千萬不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