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妍在昭陽殿侍奉外祖母丁貴妃。
丁貴妃白發(fā)如銀,頭戴一只包漿醇厚的檀木簪,穿著半舊的家常軟綢衫,寬袖羔裘帔,倚坐在單屏胡床軟塌上,手中捻著一掛菩提念珠,閉著雙目,聽外孫女柳靜妍念誦《地藏經(jīng)》。
胡床左右各立著一只鎏金蟠龍銀竹節(jié)熏爐,里面裊裊散發(fā)著蕓香。
柳靜妍薄施粉黛,穿著交領(lǐng)秋香色錦袍,簡單首飾,手腕上一只七寶佛珠,擎著經(jīng)書,緩緩念讀,忽然一句口吃卡頓,再也讀不下去了。
丁貴妃緩緩責(zé)備道:“妍兒今日為何心神不定?”
柳靜妍垂眸道:“回稟娘娘,臣女心中思念母親,又念父親臥病在床,幼弟無人教養(yǎng),腹內(nèi)裝有無邊心事,不得清凈,故而唐突,還請娘娘恕罪?!?p> 丁老貴妃知柳靜妍家事艱難,對她向來疼愛,凡有事一力庇護(hù),只恐她委屈。今日聽她好端端又說起這話,想起早逝愛女,更覺傷心。又想別家女孩都有父母呵護(hù),只她孤零零的,連婚事也無人主持。
丁老貴妃睜開雙目道:“今日,只有咱們祖孫兩個,你有什么話,只告訴祖母,祖母為你做主。”
柳靜妍拜泣道:“孫女自小失去母親,都賴祖母庇護(hù)長大。孫女只求祖母準(zhǔn)我一生不嫁,我愿侍奉祖母,服侍父親,輔助弟弟,便是做個管家奴才,也強(qiáng)過被人品頭論足,取舍嫌棄強(qiáng)?!?p> 丁老貴妃艴然不悅,她親自向太子妃說合柳靜妍和蕭聯(lián),但太子妃只婉言推脫,讓她臉上無光,也讓柳靜妍孤女受辱。
貴妃道:“你身上留著圣上的血脈,誰敢嫌你?你今天也不必害臊,只告訴祖母一句心里話,你愿意不愿意嫁東宮八郎?只要你愿意,祖母就豁出去這張老臉,定讓你如愿。”
臨城公蕭聯(lián)在東宮諸子中排行第八,故老貴妃稱其八郎。
蕭聯(lián)是東宮嫡子,地位尊貴,早幾年,柳靜妍本也是一心謀嫁。
柳靜妍人情練達(dá),早已看出太子妃并不喜歡她,認(rèn)為她性情剛強(qiáng),不溫柔和順,不愿意聯(lián)姻,只因顧慮老貴妃,才不說破。柳靜妍也知蕭聯(lián)心中有王奚靄,對她敬而遠(yuǎn)之,心中也不愿意聯(lián)姻。柳靜妍心有躊躇,擔(dān)心自己強(qiáng)嫁進(jìn)東宮會不被珍重。
但念及蕭聯(lián)是皇太孫蕭器之后唯一嫡孫,心中又起難言野心。她暗中收買光宅寺住持凈海法師為皇太孫蕭器相面。凈海法師說蕭器至尊之相,長壽且多子孫。柳靜妍聽此預(yù)言更加灰心。
偏在這時,她在京口偶遇蕭黯。
柳靜妍與蕭黯彼此是表兄妹,俱在宮廷行走,有過幾次交道。
柳靜妍對京中人物向來有心留意,耳聞目睹,發(fā)現(xiàn)蕭黯有識有為,下有齊家之才,上有治世之心,在京中子弟中是個特殊人物。
在京口偶遇,言談中,他敬重她的剛強(qiáng),理解同情她的難處苦處,柳靜妍觀察他性情柔善寬厚,不驕矜跋扈,倒似是個好拿捏的。
再想他身為昭明太子之子,早晚要封王爵。金華宮蔡妃名義上是嫡母,但平日里吃齋念佛,并不管事。她嫁過去,身為王妃,不但可以在金華宮和王府說一不二,連柳府娘家也可照管。
眼前,老貴妃又提起她和蕭聯(lián)的婚事。似乎她與蕭聯(lián)之間只有一步之遙,偏她生了退意,心思已大改。只是家中無長輩為她操持,唯有依靠外祖母丁貴妃。又不能直接說出,恐祖母疑心。今日,終于引得外祖母主動詢問她意愿。
柳靜妍仍帶著薄怨說,只愿終身不嫁,侍奉親人。
丁貴妃自然不同意,逼問她,既不想嫁蕭聯(lián),也可嫁給別人,只要是她看中的,她自會為她做主。
柳靜妍這才說,如果定要嫁,愿嫁表兄金華宮永新侯,因他知她家中病父幼弟,愿意奉養(yǎng)扶持。
丁貴妃奇怪道:“你說的是蕭黯?那孩子……”
老貴妃想說的是那孩子命運不濟(jì),身負(fù)不幸預(yù)言。然而,早年間,皇帝已嚴(yán)命宮闈禁談此事,老貴妃也不能說出口。
柳靜妍看老貴妃不語,便道:“我幼年喪母,七表兄也是自幼喪父,我父親纏綿病榻,蔡妃娘娘也是常年靜養(yǎng)。我們同命相憐或能彼此扶持。若祖母或是蔡妃娘娘不愿,我不強(qiáng)求,寧愿終身不嫁,侍奉親長,輔弟弟持家。”
丁貴妃看她心意堅定,再想蕭黯幼年被預(yù)言的命數(shù),早被皇帝駁為無稽。她記得陶真人還說他會娶個同辰女為妻,如果他和靜妍成婚,自然更破了那妄語厄運。
丁老貴妃對柳靜妍道:“我已知你心意,定為你做主?!?p> 柳靜妍再度泣拜。
丁老貴妃召蔡妃進(jìn)宮,想柳靜妍和蕭黯既彼此有情誼,也便命蕭黯也一同進(jìn)宮。
蕭黯聽宣召,并不知何事。
內(nèi)侍河鼓為他穿著侯爵服制,頭戴玉冠,身著紋繡青袍,外披黑狐大氅,伴嫡母蔡妃鳳駕,來到昭陽殿,拜見祖母丁貴妃。
丁貴妃提議蕭黯和柳靜妍婚姻,蔡妃心下納悶,她聽說柳靜妍與蕭聯(lián)在議婚,難道是東宮不愿意聯(lián)姻,或是老貴妃改了主意。對于蔡妃來說,柳氏嫁給蕭黯,也無不可。
蕭黯在席下心驚膽戰(zhàn),恐成事實,忙出聲道:“臣啟貴妃娘娘,柳府表妹尊貴聰慧,臣資質(zhì)粗陋,無形無狀,且爵奉低微,府宅局促,恐委屈表妹?!?p> 這番答話極不得體,不但觸怒了老貴妃,過份自謙之詞也冒犯了嫡母蔡妃。只是,自己的不愿意倒是表達(dá)的十分清楚。
丁貴妃和蔡妃聽得明白,老貴妃雖有意外,也不逼著他立即答應(yīng),只命蔡妃母子回宮慢慢商議,蔡妃領(lǐng)命。
祖孫間說這番話時,柳靜妍仍在昭陽殿,藏身屏風(fēng)后。聽到蕭黯拒絕之詞,心內(nèi)大驚,也大受挫折,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聽聞金華宮曾上門去夏侯東府議婚,或許并非是蔡妃娘娘的意思,而是蕭黯本人意愿。
柳靜妍銀牙緊咬,雙目迸發(fā)決絕之光,她柳靜妍想要成的事,千方百計也要達(dá)成。